散盡時分

2015年5月1日周末，我在香港看《紐約時報》海外版，佳士得將在紐約的洛克菲勒中心連續舉行幾場大型拍賣行，是去年過世的頂級大收藏家安思遠的私人珍藏拍賣。因為我人在亞洲，沒有能夠去先看看拍賣前的展示，也失去了再見一次那些絕世珍寶的機會了。我曾經在1980年代后期去過安思遠那套巨大的豪宅參加過一個酒會，花了好幾個小時細看過那些作品，因而心中特別有一種凄涼感。

去年安思遠去世之后，在年末已經舉行過七次拍賣，那是紐約佳士得的七場“錦瑟華年—安思遠私人珍藏”系列拍賣會。當時有一個作者記錄了那次拍賣前的預展情況：“這些藝術珍藏幾乎占滿佳士得在紐約洛克菲勒中心的拍賣預展場地的三個樓層，以勉勉強強的邏輯性散布在空闊的展廳里。家具任人開合，織毯任人踩踏，書籍任人翻揀；佛像成排陳列，任買主挑選；玉器布滿展柜，任訪客把玩；古畫的卷軸全都展開，暴露在刺目的燈光下。每一件珍品都像是失去主人的孤兒，系上編號，待價而沽，任憑命運的處置。這樣的場面頗有些繁華散盡、人去樓空的悲涼，走在其中，懷想安思遠的成就功名、贊嘆其藏品的華麗壯觀，也難免有許多人生虛無的感慨。”我雖然沒有去到現場，但悲切心情和這位作者是一樣的。

1987年，我在費城附近的大學做訪問學者，經常去紐約、費城、華盛頓、波士頓的大學聽講演和參加研討會，見過幾個很著名的漢學家，聽過他們的學術講演和評論，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哈佛大學的費正清、芝加哥大學的夏含夷，也去過加州伯克萊大學聽過高居翰的課程。會后和這些美國漢學家聊天，他們聽說我從事藝術史、設計史研究，建議我去亞洲協會看看，那里展覽多，藏品也不少，并且可以認識很多美國一流的收藏家。后來我就經常去紐約的亞洲協會參加活動，看展覽。

那年春天，亞洲協會有一個小型的中國瓷器展，當時國內博物館少，除了北京故宮博物館、上海博物館，我很少看到這么精彩的中國陶瓷收藏，依稀記得一只明代的玉壺春瓶，美輪美奐。我和賓州大學一個藝術史教授邊看邊聊，會場里走過來一位個子小小、滿頭白發的美國老太太，她戴著一串項鏈，正中間的墜子是一塊絕頂精彩的翡翠，穿了一身寬松的絲綢套裝，是我們說的“貴氣逼人”打扮，還有個文質彬彬的紳士陪著她。教授見到他們，頓時肅敬地和她打招呼，并把我介紹給她，說這個是來自中國的藝術史專家，我后來才知道這個老太太就是久聞大名的中國古董專家愛麗絲·龐耐，紐約東方藝術中最頂級的人物，除了安思遠之外，怕沒有多少人能夠與之相比。

她問我喜歡齊白石的畫嗎，我告訴她小時候曾經跟父親去過北京西城的齊白石家定過扇面，她精神來了，和我談了很多，后來我才知道她是美國收藏齊白石作品最多的人，對東方藝術有極為敏銳的鑒賞力。她還把我介紹給旁邊那位紳士，原來他就是我知道了很久的阿蘭·普萊斯特先生—當時大都會博物館遠東部的主任，和蘭頓·華納、阿奇巴德·溫里被合稱為美國東方藝術的“三杰”。

普萊斯特后來退休后定居東京，龐耐在戰后也去了日本，被麥克阿瑟聘任為維護日本文化遺產的顧問，和虎力士、李雪曼等人一起工作，那是她收藏日本藝術的開始，同時她也開始收藏中國書畫，特別是齊白石的作品。那時候齊白石的畫并不貴，1953年我父親去定的那張扇面是70元，當時估計幾千上萬就可以收到。龐耐特別喜歡齊白石的作品，以她的財力、決心和關系，加上齊白石高齡高產，她的收藏量頗為驚人。1960 年起，她在紐約開始收藏中國文物，民國年間、戰后、解放后散落在美國的中國歷代文物、書畫很多，經她選擇，好多精彩的作品被入藏。

那時來自國內的藝術史、設計史方面學者在美國不多，龐耐很有興趣和我聊天，她請我和普萊斯特、賓大那位教授一起在亞洲協會喝咖啡。聊天時，我說她影響了很多收藏家，好像歐文夫婦、安思遠等等，她聽到之后說“鮑比今天就在這里”，然后轉頭叫普萊斯特先生請他過來坐坐—她說的“鮑比”就是安思遠，安思遠全名叫羅伯特·哈特菲兒·埃爾斯沃斯，鮑比是羅伯特的昵稱。

過了一會兒，高高大大、穿著合身剪裁西裝套裝的安思遠就過來了，他很恭敬地和龐耐打招呼，我注意到龐耐并沒有站起來，伸手指指我們，大概介紹了一下，安思遠就在旁邊坐下。他見我是做設計史的，頗感興趣，說他收藏了許多明代的家具，有興趣可以去看看。我特別提到王世襄先生，他說了一句“a great man with great expertise”。

經過龐耐的介紹，我認識了安思遠，當時安思遠正準備在自己的大公館舉辦一個大型的Party，見我是做藝術、設計史研究的中國學者，就也邀請了我。三個星期之后，我終于造訪了他在紐約第五大道960號的那套巨大的公寓，22個房間里密密麻麻地陳列滿了以中國文物書畫為主的古董珍品，對于我來說，真是“開眼了”。

面對中央公園，靠著大都會博物館，紐約上東城真是臥虎藏龍，那些大宅中不知道住了多少這類奇人，我有幸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最頂級的安思遠。我沒想到有這么多名門貴胄出席派對，只穿了一套普通的灰色西裝，在珠光寶氣間顯得十分寒磣。樓下有服務員接待，上到正廳，看見鏡子前擺了一個巨大的明青花大瓶，插滿了盛開的牡丹花，每個花球都有人頭那么大，射燈照著，光彩奪人！

安思遠的這套公寓據說是紐約最頂級的三套之一，如果連同收藏品算，是全世界最貴的公寓了！據說他買下這套巨宅并不昂貴，當時經濟蕭條，他買宅子的同時申請在其中經營古董生意的許可，房子買下來時，許可證也拿到了，所以這套大宅子其實也是他古董生意的辦公、陳列場所。他的收藏品有兩千多件，一方面收藏，一方面交易。22個房間，裝修豪華，陳設高雅。中國家具、文玩、書畫、瓷器、玉器、珍本書籍最突出，此外還有歷代英國家具，歐洲各朝代的裝飾藝術，日本、印度、東南亞藝術品，既是家居，又是博物館，更加是社交場所和交易場所。展示、鑒賞、交易、收藏，都是在這套公寓里的招待會上進行的。

那一天，他僅僅簡單地和我說了幾句話，我問他這些收藏品足以形成一個博物館了，有什么準備呢？他笑了笑，說：我還沒有考慮！然后就轉身和其他客人打招呼去了。我見到的安思遠正處在自己事業登峰造極的時期，身體好、精神好、長袖善舞、人脈資源極為豐富。自然是沒有考慮后事的。

2014年8月3日，安思遠在這套公寓里辭世，享年85歲。佳士得官網上刊載了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策展人亞歷桑德拉·孟璐（Alexandra Munroe）寫的一段短文，她認為安思遠的死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的確，過去幾年后，美國的中國藝術收藏家、藝術史家一個接一個辭世，如2008年去世的克利夫蘭美術館的李雪曼，2013年去世的哈佛大學的羅森福，2014年去世的加州伯克利大學的高居翰。這批人在美國開中國藝術博物館級的收藏、研究、欣賞的先河，并且使得中國藝術和工藝在西方博物館、收藏家登堂入室，成為大藝術，他們之后，估計再也難以出現這樣的人物了。他們的歷史使命也終于打上了一個句點。

順便說一句：那個介紹我認識安思遠的龐耐老太太，在我見她的第二年，也就是在1988年，因為心肌梗塞在紐約自己的公寓內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