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繁華熱鬧的前門,民國時期的火車站就在這里。一位白襯衣的中年男人,頭戴著白色的南洋盔帽,帶著一位穿旗袍的優雅女性登上了車廂。兩個年輕的助手拎著行李緊隨其后。笨拙的火車頭噴出白煙,緩緩駛過永定河大橋,消失在北京西部的崇山峻嶺之中。他們的目標,就是穿過巍峨的太行山脈,去到山西五臺山下的一個偏僻的山村,因為那里興許會有一個注定要震驚世人的大發現在等待著他們……
時光回到1926年的光景,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的中國留學生梁思成,收到了遙遠的大洋彼岸寄來的一個包裹。他的父親,梁啟超先生給他寄來了一本新發現的古書《營造法式》重印本。這是北宋京城宮殿建筑的營造手冊,為宋徽宗時工部侍郎李誡所著。梁啟超在信中評論道:“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為吾族文化之光寵也。”正是父親所寄的這本書,為梁思成打開了一扇研究中國建筑史的重要大門,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正是這部“天書”,讓年少輕狂的梁思成突然發現古老中國的建筑體系居然曾經如此的完善和精美,不僅是西方,就算是中國人自己都很少了解!中國古代燦爛的建筑文化必須得到研究和挖掘呀!一種使命感,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
梁思成先生在1928年攜新婚妻子林徽因回到祖國。1931年他們雙雙加入“中國營造學社”,開始投身于中國古代建筑體系的調查研究工作之中。
梁思成,1901年出生在日本,他的父親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康有為的學生、戊戌變法領袖之一。林徽因,梁思成的夫人,1904年出生在浙江杭州,她的父親林長民是中國近代立憲派領袖,擅長詩文、書法,曾經出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等職。1924年,梁思成與林徽因結伴共赴美國。梁思成就讀于美國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因為建筑系當時不收女生,林徽因遂進入美術系學習。
中國營造學社成立于1930年,創辦人是北洋政府時期的交通系大員朱啟鈐先生。朱啟鈐曾官至代理國務總理,后因為支持袁世凱復辟而飽受非議,并因之退出政壇。其后,朱啟鈐專注于中國傳統建筑的研究與保護,并最終投資創辦了中國營造學社。中國營造學社發軔于中國建筑學者在美國庚款資助下于1929年開始的關于《營造法式》的系列主題講座。后來漸成氣候,從松散的個人的學術講座發展成有組織的學術團體。
營造學社成立之后,以天安門內舊朝房為辦公地點,營造學社內設法式、文獻二組,分別由梁思成和劉敦楨主持,分頭研究古建筑形制和史料,并開展了大規模的中國古建筑的田野調查工作。從1932年至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之間的短短5年中,學社成員以現代建筑學科學嚴謹的態度對當時中國大地上的古建筑進行了大量的勘探和調查,搜集到了大量珍貴數據,其中很多數據至今仍然有著極高的學術價值。
梁思成認為,唐代建筑藝術是中國建筑發展的一次高峰,而他確信,中國木框架建筑的建造原則以及過去三千年來這種建筑方法的演變之謎,就隱藏在現存的古代建筑遺跡中。
建筑行業人士普遍認為,縱覽中國古代建筑發展演變的歷史,秦漢時期的建筑規模宏大,但是精致不足。直到大唐盛世到來,中國建筑體系終于呈現出一個成熟的峰值。唐代建筑宏偉,大氣,格局成熟,細節精美。宋代以后,特別是明清以后,中國的建筑逐漸進入著重繁瑣裝飾,秀氣小巧,精致有余,而與宏偉壯麗,大氣完美漸行漸遠。
這也許是歷史的巧合?中國的詩詞就是在唐代達到巔峰后逐漸衰落,后人再也難以逾越。可惜的是,建筑藝術和雕塑藝術看來也是如此。
一位建筑學專家曾經舉例說,唐、宋的木結構建筑使用的梁栿之材,其橫切面的高寬比為3:2,是力學的最優截面比例。可是,至明清朝,梁栿的比例逐漸變成5:4,甚至還有正方形的,從材料力學方面來說完全是倒退!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因為中國歷史上朝代不斷更迭,歷朝歷代的兵荒馬亂造成中國古代建筑不斷被毀壞。千年以后,大唐首都長安城就只剩下幾座塔、陵墓和遺址還能讓人追憶起盛唐時代的殘陽。明清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建筑中心的諾大的北京,更是難以尋覓到一絲兒的“唐風”!
從1932年到1937年初,梁思成和林徽因率領考察隊頻頻走出北京,實地考察了137個縣市,1823座古建筑。可是,他們一直期望發現的一千年以前的唐代木結構建筑卻從未出現過。
這時候,梁思成偶然看到了一本畫冊《敦煌石窟圖錄》,這是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敦煌石窟實地拍攝的。梁思成看到第61號窟中有一幅五代時期的壁畫“五臺山圖”,其中五臺山下偏僻之處有一座叫“大佛光之寺”的廟宇引起了梁思成的注意。梁思成接受過完整的西方建筑學教育,精通美國建筑體系的現代測算和計量手法。同時,梁先生家教甚嚴,傳統國學底蘊深厚,歷史文獻閱讀能力極強。他敏銳的目光,就此聚焦在了五臺山下的那座小寺廟上。一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皇冠上的明珠”的光芒開始在他的腦海里若影若現。
五臺山位于山西省東北部忻州市五臺縣境內,西南距省會太原市230公里,位列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首。五臺山與浙江普陀山、安徽九華山、四川峨眉山、共稱“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五臺山與尼泊爾藍毗尼花園、印度鹿野苑、菩提伽耶、拘尸那迦并稱為世界五大佛教圣地。《大唐神州感通錄》云:“代州東南,有五臺山者,古稱神仙之宅也。山方五百里,勢極崇峻。上有五臺,其頂不生草木。松柏茂林,森于谷底。其山極寒,南號清涼山,山下有清涼府。經中明說,文殊將五百仙人住清涼雪山,即斯地也。”
梁思成先生多次尋訪山西,五臺山上當年的唐代古剎早已經杳無蹤跡。五臺山作為佛教名山,寺院眾多,從皇室成員,朝廷命官到販夫走卒,朝拜者絡繹不絕,香火旺盛。五臺山上的寺院經費充足,歷朝歷代不斷翻修、重建,因此,五臺山上的眾多寺院在明清以后已經很難找到唐代的痕跡。那么,五臺山下,那些位置偏僻的,荒郊野外的唐代寺廟,香火不那么旺,“煙火冷落,寺極貧寒”,是否反而有機會“獨善其身”呢?
根據《敦煌石窟圖錄》的線索,梁思成和林徽因很快在北平圖書館查閱到了有關大佛光之寺的資料。五臺山《清涼山志》記載, 佛光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時期(公元471-499年)。唐朝時,法興禪師在寺內興建了高達32米的彌勒大閣,寺院一時僧徒眾多,聲名大振。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大舉滅佛,佛光寺因此被毀,僅一座祖師塔幸存。公元847年,唐宣宗李忱繼位,佛教再興,佛光寺得以重建。千里之外的敦煌石窟里的壁畫,描述的應該是佛光寺被毀壞之前的模樣。
根據對壁畫和佛光寺實際情況的比照來看,敦煌壁畫的作者,估計沒有到過佛光寺,他們極有可能是根據記載,或者是傳說來描繪佛光寺的!
1937年6月26日,對尋找唐代木結構建筑充滿熱望的梁思成、林徽因帶著助手莫宗江、紀玉堂動身前往五臺山,這是他們第3次前往山西尋找古建筑了。他們一行人從北京前門的火車站出發,沿京原鐵路抵達太原,再轉長途客車到達五臺縣城。
“我們不入臺懷,折北而行,徑趨南臺外圍。我們騎馱騾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著走,沿倚著岸邊,崎嶇危險,下面可以俯瞰田壟,田壟隨山勢轉彎,林木錯綺。”
黃昏時分,梁思成、林徽因一行騎著毛驢來到臺懷鎮西南兩百余公里的豆村。從豆村往北轉過山道,他們遠遠望見一個隱藏在連綿山巒下的古寺。
梁思成一行人進入寺院山門,首先看到的是庭院里的一個石經幢,兩側的配殿明顯是唐代以后的建筑。走進庭院迎面有一個高高的臺階。梁思成和林徽因拾級而上,當他們剛剛邁步上高臺后,面前一下子就冒出來一個出檐深遠的大殿。梁思成一眼就斷定這是一座比他們以前所見的更古老建筑。推開巨大的木門,大殿內的景象讓梁思成和林徽因驚訝不已。
“到了黃昏時分,我們到達豆村附近的佛光真容禪寺,瞻仰大殿,咨嗟驚喜,我們一向所抱著的國內殿宇必有唐構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個證實了。”梁思成寫道:“巨大的殿門立即被我們用力地推開了。面寬七開間的室內,在昏暗中非常動人。在一個很大的平臺上,有一尊佛的坐像,兩邊是普賢和文殊以及眾多隨侍的羅漢、脅侍菩薩,有如一座仙林。在平臺左端,坐著一個真人大小的著便裝的女人,在諸神之中顯得非常渺小和謙恭。和尚告訴我們,她就是篡位的武后。整個塑像群盡管由于最近的裝修而顯得色彩鮮艷,無疑是晚唐時期的作品。但如果泥塑像是未經毀壞的唐代原物,那么庇蔭它的建筑必定也是原來的唐構。顯而易見,因為任何房屋重建必定會損壞里面的一切。”
眼前這些身材高大、造型別致的彩色塑像,仿佛讓他們回到了遙遠的歷史時空。從藝術造型上看,佛像面頰豐滿,彎彎的眉毛,端正的口唇,都具有極其顯著的唐代風格。菩薩立像大都微微向前傾斜,腰部彎曲,腹部略微凸起,這都是唐中葉以后菩薩造像的典型特征,與敦煌石窟里的塑像極為相似。
佛光寺大殿的佛壇上有唐代彩塑35尊。其中,釋迦牟尼佛、彌勒佛、阿彌陀佛、普賢菩薩、文殊菩薩及脅侍菩薩、金剛等塑像33尊,高1.95米至5.3米不等。另兩尊特別的人物塑像,一尊是建殿施主寧公遇,另一尊是建殿主持者愿誠法師。這兩尊塑像雖然小些,但形態卻很生動。東大殿的墻壁上,還有唐代壁畫10余平方米,內容均為佛教故事。壁畫中上千個人物,連同他們的飾物、衣紋,都畫得非常細膩。此外,大殿兩側還有明代塑造的羅漢像296尊。
佛光寺塑造人物的五官有其獨特的秀美。比如,南北朝時期的造像人物眉毛較直,除個別外一般較短,雙眉間距較窄。而佛光寺雕塑人物的眉均為彎弓形,細而長,彎度大,雙眉之間距離寬。
優美的站立姿式。唐以前的佛前菩薩像都是雙腿并立的姿式,而佛光寺的菩薩像全部都是S型的站立姿式,腰部稍彎曲,腹部微突起,有的向左彎,有的向右彎。這種優美生動、自由隨便的站立姿式,使塑像充滿了活力,顯得輕松愉快。
東大殿的塑像在明代弘治年間曾經重新描繪過,但是泥塑的胎體完全還是唐代的,沒有改動過。
大殿的斗拱、梁架、藻井以及雕花的柱礎,無論是單個或總體,它們都明白無誤地顯示了晚唐時期的特征。假如這些塑像是唐代遺存,那么庇護塑像的建筑就完全有可能是唐代的了。梁思成、林徽因認為,如果大殿經過不斷重修,眼前的唐代塑像將很難完整保存至今。
佛教自東漢開始大規模傳入東土。中國早期佛教造像的形式與內容大都照搬印度的樣本。魏晉南北朝以前中國在佛教造像上幾乎沒有自己的東西,薄衣貼體、高鼻深目卷發的犍陀羅和笈多風格十分明顯。一些專家認為,漢傳佛教在中國生根發芽的同時,就開始逐漸根據中國的傳統文化來改造佛教以適應本地的需求。自從北齊畫家曹仲達在不改變外來佛教基本面貌的前提下,將印度人的形象改造成中國人的樣子開始,這種雕塑風格逐步代替了印度人形象的雕塑。到了唐代,又由于國力強盛,社會風氣開放,雕塑藝術進一步發展,富以想象力和創造性的工匠們把這種表現方式用在雕塑的制作上。雕塑在融入外國的風格后就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曹衣出水”和“吳帶當風”。
唐代石窟雕塑中也可以開鑿自己的形象與佛像一起出現。有的出資供養人單獨做出供養人像置于佛像旁邊。皇室或貴戚的供養人像一般都以列隊出行式的禮佛場面出現。 造像沒有了早期佛教造像的苦澀,而有的是如同生活在塵世生活一般的寧靜祥和。這種將菩薩造像擬人化的制作方式開始打破宗教禁錮的氣氛。世俗化的佛教造像使參拜者更容易接受宗教的觀念。
梁思成說過菩薩造像“日常生活精形殪已漸漸侵入宗教觀念之中,于是美術,其先完全受宗教之驅使者,亦與俗世發生較密之接觸。故道宣于其《感通錄》論造像梵相,謂自唐以來佛像筆工皆端嚴柔弱,似妓女兒,而宮娃乃以菩薩自夸也。”
面對近在咫尺的佛光寺,梁思成被那層層交疊而又宏大雄偉的斗拱所震撼。雖然這些斗拱像是承受了千年的委屈一般,交錯折疊在寬大深遠的屋檐下,而正是這種穩健牢固的姿態,支撐著佛光寺千年的骨骼和歷史。梁思成評價,此殿“斗拱雄大,出檐深遠”。
經測量,佛光寺東大殿的斗拱材厚為210豪米,是晚清建筑斗拱斷面的十倍;屋檐探出超過3.6米。這在宋以后的木結構建筑中也是找不到的。
當時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碑刻和題記上的文字記載,大殿里也沒有發現通常寫在屋脊檁條上的文字。梁思成決定,爬到天花板上去碰碰運氣。梁思成是這樣寫的:“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種屋頂架構,其做法據我所知只有在唐代繪畫中才有。使用‘大叉手’,而不用‘侏儒柱’,這和后世中國建筑的做法全然不同,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
大叉手這個結構,從漢代開始有,在南北朝也有,在石窟上邊有這種形象,但是實物沒見過,因為梁思成夫婦作了大量的古代建筑調查,在中國北方調查了數百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結構,所以這種結構可以明確地判斷它就是唐代的原物。
就在此時,一直在大殿內仔細觀察的林徽因突然歡快地叫了起來,她發現了一根大梁上有很淡的毛筆字跡!梁上那行文字是:“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殿是由長安城里一位叫寧公遇的女性捐錢建造的。正當大家還在琢磨這段文字的時候,林徽因突然快步奔向大殿外的石經幢……因為她忽然記起,在佛光寺大殿前的石經幢上似乎也有相同的名字。
時光流逝,但是石經幢上的刻字依然非常清晰。“妙弟子佛殿主寧公遇”,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殿內梁上的題字和殿外石經幢上的刻文相互吻合,那么大殿的建造時間終于能夠確定了。石經幢上刻寫的紀年是:唐大中十一年十月。根據推算,這應該是公元857年,距發現之日整整1080年!
唐武宗滅佛后,40歲左右的愿誠禪師四處化緣,復興了佛光寺。他和寧公遇的塑像如今也在殿內。另一位叫王守澄的人,他以“功德主”的名義與寧公遇的名字出現在同一根木梁上,這個頗神秘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與佛光寺的誕生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梁架上的這兩行題記,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右軍中尉是唐代管宦官的一個首領。王守澄是唐代一位有名的宦官。他在唐憲宗時代就跟隨太子李恒。唐憲宗被宦官毒死的時候,王守澄與神策中尉梁守謙等合謀,派兵誅殺了澧王與擁護澧王的宦官吐突承璀。元和十五年(820年)閏二月,太子李恒在王守澄等人的支持下順利即位,是為唐穆宗。4年后穆宗病逝,王守澄經歷過敬宗和文宗時代,把持朝廷大權,權傾一時。唐文宗經過精心策劃后在大和九年(835年)十月,命令宦官李好古帶著毒酒前往王守澄宅第,秘密鴆殺了他。
佛殿主寧公遇的塑像,曾經被僧人誤以為是武則天。根據梁思成先生的推測,寧公遇有可能就是王守澄的家人。因為在唐代時候,有宦官娶妻的習俗。王守澄是那樣有權勢的一個人,所以有人推測寧公遇是他的妻子。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存在。因為寧公遇捐資修建佛光寺應該是在大中十一年左右。她的塑像顯示的年齡大約也就是30多歲。這時候,王守澄被唐文宗鳩殺已經過去22年之久。寧公遇應該是王守澄的養女。捐資的時候已經是唐宣宗時代,王守澄已經不算是朝廷罪人。王守澄身居高位多年,他的家人富甲天下是肯定的。命運多舛和時勢變遷,可能讓寧公遇更加虔誠的拜佛,她捐資發愿保佑家族的平安福分,就是佛光寺重建的機緣。眾多的代表當時最高水平的藝術作品匯集在一座寺廟里,而且同時被發現,如此重要的意外收獲,成為多年來梁思成和林徽因尋找中國古建筑最快樂的時光。
佛光寺大殿并不高大,貌似平常,但卻被梁思成稱為“中國第一國寶”,因為它打破了日本學者的斷言:在中國大地上沒有唐朝及其以前的木結構建筑。
梁思成先生在他的《中國建筑史》里這樣評價道:“平梁之上,以叉手相抵作人字形,以承屋脊,而不用后世通用之侏儒柱。此法見于敦煌壁畫中。而實物則僅此一例而已。除殿本身為唐代木構外,殿內尚有唐塑佛菩薩像數十尊,梁下有唐代題名墨跡,眼壁有唐代壁畫。此四者一已稱絕,而四藝集于一殿,誠我國第一國寶也。”
佛光寺創建于北魏孝文帝時期。據說,北魏孝文帝當年造訪五臺山,走到南臺山頂時,忽然看到霞光云涌,孝文帝以為是文殊菩薩的佛光,就在出現霞光的地方,建造了佛光寺。
隋唐之際,已是五臺名剎,“佛光寺”這個寺名屢見于各種史書記載。公元845年,也就是唐武宗會昌五年,皇朝發動滅法運動,寺內除幾座墓塔外,其余全部被毀。偌大的佛光寺土崩瓦解,變成了一片廢墟,僧人也全作鳥獸散。
公元847年,唐宣宗李忱繼位,佛教再興。公元857年,也就是大中十一年,京都女弟子寧公遇和高僧愿誠主持重建佛光寺。現存東大殿及殿內彩塑、壁畫等,即是這次重建后的遺物。文獻記載中的彌勒閣,可能早在唐武宗時期已經被毀。有專家猜測東大殿的位置可能就是原來的彌勒閣。
到了12世紀的金代以后,佛光寺前院兩側興建了文殊、普賢二殿。在文殊殿對面,曾經有普賢殿和天王殿,但是,這兩間殿堂分別在明崇禎年間、清光緒年間不慎被燒毀。院內的南北廂房是民國初年增筑的,這些就是梁思成與林徽因當年見到的模樣。
佛光寺保留下一些石碑,除了重修廟宇的碑記外,還有一些古人留下的詩歌。其中,有一首明代正德年間(1515年)秋天題下的《重經再宿佛光寺》挺有趣。一位叫做張鳳羽工的“欽差整飭雁門等關兵備副使”記錄下自己第二次到訪佛光寺,在邊關思念起家鄉蜀地的思緒:“重來野寺寄行窩,聊的偷閑一放歌。直上中臺高處望,白云堆里是三峨。”
大佛光寺的臺基前半截是墊起來的,做得非常堅固,后半截就坐在石巖上,把山坡的碎石清掉以后,潮氣不容易上升,它里邊的塑像沒有腐蝕現象。
一般的佛教廟宇講究的是坐北朝南,佛光寺東大殿為了合理利用天然的山勢地形,獨特的成為了坐東朝西。每天下午黃昏時分,夕陽的光芒會靜靜的傾瀉到殿內。臺座上的唐代佛像雕塑,無論是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還是那些可愛的供養菩薩,他們的一張張面孔都會明亮起來,表情安詳生動。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紅塵滾滾,如何時勢變遷,這里靜謐的微笑已經千年!
東大殿天棚下拱眼壁上遺存的唐代壁畫,是梁思成在大殿梁架上測繪時偶然發現的。古代的時候制作壁畫的工匠都是使用天然的礦物顏料。有鐵紅、赭黃和鋅白等,經過多年的氧化就會發黑。敦煌壁畫、西藏阿里的古格王朝壁畫都有類似的情況,佛光寺的唐代壁畫同樣如此。
梁思成、林徽因之后,對佛光寺的深入研究實際上延續了半個世紀之久。梁思成當年對東大殿正面的大門作了仔細研究后認為,“其造門之制,是現存實例中所未見的”。但是當時梁思成先生沒有確認大門屬于唐代遺存。
1941年7月,梁思成發表在《亞洲雜志》上的《中國最古老的木構建筑》一文中說:這是我們這些年里搜尋中所遇到的唯一唐代木結構建筑,不僅如此,在同一座大殿里,我們找到了唐代的繪畫、書法、雕塑和建筑,其中的每一項都是稀世之珍,集中在一起,它們是獨一無二的。
1951年,雁北文物考察團再次來到佛光寺,莫宗江先生等專家參與考察。1961年國務院公布佛光寺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64年,著名建筑學家羅哲文先生在佛光寺發現了門板上的唐人題記和佛座束腰上的壁畫,確認東大殿的木門也是唐代原物。1974年,中國古代建筑保護專家柴澤俊先生在東大殿研究壁畫的時候,再次發現了多處唐代壁畫,加上梁思成、羅哲文、孟繁興等人此前的發現,佛光寺遺存的唐代壁畫多達60余平方米。
全國寺廟當中保存下來的唐代壁畫全國僅此一例,其他就是敦煌莫高窟里邊保存下來的唐代壁畫。因此,佛光寺為數不多的壁畫,是我國繪畫史上的重要一頁,或者是當前保存下來最早的壁畫的實證,再沒有比它早的。
東大殿的后墻原來緊靠后山石壁,洪水沖刷導致后墻的破損。解放后,文物部門開挖山體,把崖壁推后了一段距離。這樣,順石壁流淌的洪水不至于直接沖擊大殿的后墻了。
梁思成先生1937年考察佛光古剎時,還曾留過下面一段描述:“我們用手電探視,看見檁條已被蝙蝠盤踞,千百成群地聚擠在上面,無法驅除。”幾十年的滄桑歲月,人事間發生了數不清的變幻,而這個蝙蝠家族,卻依舊安然地生存在東大殿的樓閣里,真是令人感慨萬分。
中國專門研究蝙蝠的著名動物學家張樹義教授回憶自己在佛光寺的觀察經歷時說:“四周萬籟俱寂,我們可以清楚地聽到樓閣內蝙蝠唧唧的尖叫聲。在陰暗的視野下,我們隱約感覺到幾只蝙蝠疾速地從隔壁的孔洞中飛了出來,。猛然間,一只蝙蝠撞進了網里,我就勢一卷,將它罩住,慢慢地放下來。仔細觀察,可以清楚地看到其腿上和尾膜上布滿了纖毛。經過測量和檢索,我們判定它們是北京鼠耳蝠。”
2006年開始,清華大學建筑設計院文化遺產保護研究所由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學家呂舟教授帶隊,首次使用先進的三維激光掃描技術進行測繪,完成了《佛光寺東大殿建筑勘察研究報告》。呂舟教授的門生張榮為該報告的負責人。
“過去的建筑測繪手段落后,人工皮尺丈量,加上建筑材料本身就有側角,彎曲,傾斜的變化,測量數據一般只能讀到厘米級,很難控制誤差,并且有大量數據無法測量。我們使用三維激光儀器后,可以取得所有需要的尺寸數據,并能將誤差控制到毫米級。”張榮說:“我們得到了3000多個木制構件的數據,測算出了東大殿地建筑結構基本單位是一分等于21毫米。從斗拱的材分尺寸到所有的開間、進深都是依據這個單位比例來進行的。我們因此得到了東大殿建成時的設計原型。根據原型和現狀的對比,發現了西南角柱下沉了20厘米,后檐有3根柱子相比短小,明顯是后代更換的。根據現場勘查可以肯定的是,佛光寺東大殿的結構沒有變化,絕大部分材料都依然是唐代原件!”
相比之下,日本京都、奈良等地現存的唐代建筑,因為有歷代多次的整修、翻新,結構和構件已經變化,很多元素都已經不是唐代的原物了。而且,當年日本的唐代建筑受限于對中國古代建筑結構體系認識的缺失,主要是模仿外形結構的相似,很多內部的規制都很粗糙,天花板內外的結構完全脫節。要說到純正的唐風建筑,佛光寺東大殿才是最原汁原味的,由此可見佛光寺在整個東亞古代建筑史上的珍貴地位!
1961年,五臺山佛光寺被列入首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命運女神也十分眷顧這里,“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期間,據說“破四舊”的紅衛兵也曾經來過這里企圖搗毀佛殿,卻最終未能得手。中華民族的這點古代建筑的血脈幸運的完整保留下來了。
1984年,梁思成《圖像中國建筑史》在美國出版,佛光寺考察成果是其中重要篇章。
有趣的是,據日本昭和十四年(1939)五月十五日出版的《支那文化史跡》(常盤大定(1870-1945),關野貞(1868-1935)著)所記載。日本建筑學家曾經委托攝影師在1925年拍攝過佛光寺的照片。一位日本的凈土宗學僧小野玄妙甚至在1922年拜訪五臺山的時候就到達過佛光寺,也拍攝了圖片。可能是因為小野玄妙不太懂建筑,而日本的建筑學家本身對于中國古代建筑結構“法式”的了解不夠透徹,又沒有親自到現場勘察,也就無法斷定佛光寺的確切年代和藝術價值。
五臺山上,一如既往的香火旺盛。偏僻山村里的佛光寺依然如野百合一般的悄悄綻放。目前,佛光寺一年的、接待的游客大約4000多人,大多是古建筑的愛好者,或者文物行業內的專家學者。來這里的參觀者中有一部分是學習美術,建筑的大學生群體。外國游客不多,主要來自日本和韓國。歐美客人主要是來自于文化藝術機構。文物部門目前的政策是“以保護為主的開放”。
劉俊文,一位略顯內向靦腆的文管所長,48歲的他從2000年開始,已經在佛光寺工作15年之久。一位調皮的大學生模樣的游客用手叩響了掛在東大殿臺階上的明代銅鐘,劉俊文趕緊一路小跑過去勸阻。“我們都長期住在佛光寺大院子里,文物保護是一個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工作。這樣珍貴的國寶級文物在我們的手里得到良好的保護和照顧,我們都很自豪!”劉俊文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進入過東大殿多少次了。我自己最喜歡的是釋迦牟尼佛面前的兩個伺女,她們就在佛像前對立站著。每次我們一打開東大殿,伺女手里的絲巾仿佛被大門外的風輕輕吹動,絲巾的一角都輕拂飛揚起來的感覺!唐代工匠們高超的雕塑技藝讓大家嘆服不已!”
中國歷史上,對于建筑的研究非常缺失。中國文化傳統里,繪畫和書法都被尊為高大上的藝術范疇。可是,建筑學卻一直被人為地貶低為“工匠之術”,甚至是“奇技淫巧”。梁思成先生開創了中國建筑作為藝術門類的先河,是中國建筑史研究的開山鼻祖。同時,梁思成先生還是文化遺產保護的先驅。
梁思成先生很早就具備了文化遺產保護的世界眼光。解放戰爭時期,他為當時包圍北平的解放軍提供了不能作為炮擊目標的古代建筑名單。他早就有這個意識,就是文化遺產是世界的,是全人類的,必須共同保護。聯合國正式推出《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是在1975年,比他晚了20多年。張榮說:“梁先生不愧是文化遺產保護的先驅,他提出的修舊如舊的核心概念,到現在也是全球文化遺產保護的圭臬!”
東大殿屹立在五臺山一隅已經1158年。梁思成和林徽因找尋到這里那一刻也過去了78年!在偏僻幽靜的佛光寺院落里,似乎依然可以看到梁思成和林徽因興奮的面容和調研,測繪的忙碌身影。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們得到許多,又失去許多。相比“得不到”和“已失去”,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在當下”。
黃昏時分的佛光寺是最美的,因為太陽西沉,霞光可以直接照進坐東面西的東大殿。站在大殿前的唐代石經幢旁遍眺望遠方,遠處的太行山脈層巒疊嶂,晚霞在迷霧中勾勒出群山蜿蜒的迷人線條。
美好的一定就是短暫的嗎?佛光寺似乎給出了不同的答案。撫今追昔,終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