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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沙棗林到了,到家了,下車吧?!?/p>
田志芳睜開眼,漫天塵霧里,車停在一排平頂矮房面前,說是一排,也就三五間。一個士兵麻利地把她的行李遞了下去。喊她的是個年齡比她大幾歲的女人,穿一身舊軍裝,不知從哪疾步跑來,腳后跟的塵土攆著她,像大霧里的一串云朵。田志芳聽見她的話站起來,覺得全身骨頭散了架,重心不穩打著趔趄,她想,自己才在騰云駕霧,身子飄啊飄,從最東頭十萬八千里飄到了最西頭,這世上所有的路,這輩子所有的路,這一次全走盡了。
“哪有沙棗林???連棵楊樹都沒有?!碧镏痉疾[著眼,把空有塵霧的四周掃一遍。
“有的,有的,妹子,過兩天帶你去看,沙棗花快要開了,還有槐花、馬蘭花,到時我們這地方香得很,漂亮得很。”那女人把田志芳連拉帶拽地弄下車。
一些男人不知從哪地方變出來,東冒一個,西冒一個,一眨眼幾十個人圍攏在卡車前。田志芳以為自己渾身泥土,一個多月沒洗澡,臟得要命,可一看他們,除了眼珠子轉,簡直是標準的泥俑,個個軍裝破舊,衣衫襤褸。田志芳被那個女人扶著,男人們帶著強烈的泥腥味汗臭味閃出一條通道。
“看傻了!快鼓掌歡迎哪。我們五連的新同志,田志芳?!闭f話的男人自己沒鼓掌,他雙手捧著一束綠葉伸過來,田志芳不認得是新疆的什么植物,枝子上有銳利的尖刺,葉形如柳葉,但略小厚實,色彩清淡,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沙點,好似漫天沙塵是從這些葉脈中吹出來的。綠葉引導她注意到那雙手,哪是一雙手?分明是綠枝長在老樹樁上,樹樁粗黑干枯,除了縱橫的裂紋血繭,就是細密的泥土沙塵。左臉顴骨上有一道古銅色傷疤,一笑,傷疤胡亂地扭著?!巴緜優榱藲g迎你,折了幾枝沙棗花?!?/p>
“哎呀,我們楊連長真細心,妹子,快接著。我說有沙棗花吧?你看一串一串的花苞,要開了?!迸说脑掃€沒落地,一片掌聲攆出一片哄笑,田志芳面對這突發的一切,有點不知所措?!芭芰诉@么多天的長途路,終于到家了,妹子,肯定累了,走吧,到你住宿地方休息去?!?/p>
走過矮房,女人扶著她走向一片焦枯的空曠地,田志芳覺得奇怪,不進房子休息,到哪休息呀?田志芳回頭看一眼矮房,發現男人們還站在卡車前沒走,盯著她看,田志芳想起她在老家黃梅戲臺上表演,觀眾也盯著她看,可完全不是一碼事,她迅速扭過臉,低下頭。
走不遠,女人說:“到了。”
田志芳站住腳,瞪大眼看面前的平地:“到了哪呀?”
女人松開她的手,順著腳前一個斜坡地槽走下去,仰著臉說:“這個地窩子,是五連同志們昨天專門為你騰出來的,好用著呢,冬暖夏涼,別嫌棄。妹子,五連可是英雄的五連,個個都是好漢。我家老刀說,這是將軍講的。”女人看著田志芳不肯挪步,又說:“妹子,暫時住段時間,放心吧,楊連長已給你另有安排。”
田志芳這一路不是睡輪船火車卡車,就是帳篷,哪見過這玩意兒。半信半疑地走下去,見平地挖出一個四方地坑,有“門”無窗,除了一塊土基高至膝蓋,啥都沒有。那土臺上墊有胡麻草和芨芨草,她的行李已放在上面,田志芳猜想,這就是床。地坑頂上鋪著厚厚的紅柳枝和楊樹枝,上面糊著泥巴,最外層鋪著與地面一樣的沙土。
“媽媽,媽媽?!彪S著叫喊,兩個扎半角辮的小姑娘擠進了地窩子。“這是新來的田阿姨吧?田阿姨好?!?/p>
“哎呀,我寶貝丫頭來了,來了正好,你們去伙房看有沒有熱水,幫田阿姨要點水來洗洗。就說我講的。”女人轉過頭來又說:“我家老刀可心疼這兩丫頭,說我向陽花可給555團立了特等大功。新疆缺女同志像缺水,特別是咱南疆女人,掰指頭數得清,咱們哪,以后就是好姐妹。對了,我回去把卡盆拿來,你洗澡用?!彼_跟帶著云朵跑出去,沒兩步,又帶著云朵跑下來,說:“我忘了那邊還等著我,一會讓大丫頭把卡盆送來,洗完澡,水別亂倒,能洗衣服。我家住在營部,有事找我?!?/p>
田志芳一個人在地窩子里,看看頭頂,看看腳下,一屁股坐在土臺上,嘆口氣,心想姆媽拼死阻攔都沒攔住她和哥哥,現在怪誰呢,自己跳起腳要支邊。她垂下頭,把手中的沙棗花捧起來瞧,帶沙點的葉根處,確實有細小的花苞,同樣泛出密密麻麻的沙塵,形如青色的米粒,一粒一粒擠在一起,好似家鄉中秋的桂花。猜想,沙棗花開了,是不是真有桂花那樣的千里香?
“田同志,水給你送來了,只有這么多,將就著用吧?!碧镏痉伎吹揭粋€年齡相仿的小伙子拎只鐵皮桶立在地面上,她讓他送進來,小伙子猶豫了一下,風一樣下來,又風一樣上去。田志芳認出,就是他幫著把行李搬下車送進地窩子,想說聲謝謝,但小伙子早走遠了。
水,冒著熱氣,只有大半桶。田志芳立即抖散行李,取出搪瓷缸,舀半缸,猛喝一口,差點全噴出來。水,又苦又澀,田志芳看看鐵桶,看看茶缸,眼淚一下涌出來,這一路她沒哭,她提醒自己是班長,要帶頭做表率,不能哭,不能不堅強,可這水,這又苦又澀的水,像她眼淚一樣的水,讓她的眼淚汩汩地流出來。田志芳這會兒強烈思念家鄉。
但她不能只顧著哭,水一冷就不能洗,她把橢圓形的卡盆放好,把換洗衣物擺好,把脫掉的衣物掛在樹棍蘆葦夾成的門上,她坐在卡盆里,眼淚往卡盆里流,眼淚和水匯成一體,又往身上澆??尥炅?,也洗好了。
穿好干凈衣物,覺得渾身輕了五百斤,但口渴得厲害,她勉強灌了幾口茶缸水,留個底,把沙棗花插在里面,花苞和葉子蔫頭耷腦的樣子,讓田志芳心疼。內衣簡單在洗澡水里漿過,算洗了。長衣長褲水不夠用就扔在一邊。把鋪蓋擺放好,人軟綿綿地倒在土臺上,眼皮子一閉就睡著了。
“咩—咩—咩”一群動物叫,田志芳判斷這不是家鄉的牛,雞或鴨,任何一種動物都不這樣叫。她準備把門打開上去看看,順手摸一下搭在門上洗過的衣物,干了,她很不相信,晾在地窩子沒見陽光,這么快就干了,取在手心,摸個遍,居然干透了,只是硬邦邦,比在老家用米湯漿過的衣物還硬,并且上面鑲有一層白花花的鹽堿,像地上的鹽堿。
沒等她折好衣物,她就聽到“咩—咩—咩”的陣勢喊到了頭頂,突然地窩子一角,一只動物蹄子伸下來,棚頂子像蜘蛛網猛烈晃起來,田志芳以為要塌了,嚇得大叫,搶到土臺前,把被子衣物搶在懷中,準備沖出地窩子,那只蹄子卻隨“咩”一聲,縮上去,同時,棚頂子的塵土,細細密密撲下來,像濃霧像暴雨一樣撲下來。田志芳的澡白洗了,一身的土,比來時更多。
她再次哭起來,這次哭出了聲?!斑恪恪恪甭曔h音靜了,她的哭還沒停。
2
“田同志,楊連長叫你去開會?!睅滋旌?,那個送水男兵站在門口喊。田志芳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體力已恢復得不錯。只是她不敢再輕易洗手臉,沒水是其次,關鍵是洗一次就難受一次,臉上的皮,手腿上的皮,一抓白屑直掉。她顧不上干凈漂亮了,猛看起來,她和男兵沒太大區別,只是還白皙著。
走進矮房,只有刀營長夫婦和楊連長三人。
“田同志啊,來新疆支邊很光榮,特別是能分到我們555團下的五連,更光榮。要把這兒當永遠的家。你呢,年齡也正適合成家,我們考慮,你和楊連長近期就把婚事辦了?,F在給半天時間你們談談,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撤退?!碧镏痉嫉谝淮我姷稜I長,他和向陽花并排坐在一起,如何看都像父女,只有他倆交換眼神時,才像夫妻。
“妹子,楊連長真是不錯的男人,嫁給他是福氣?!钡稜I長夫妻扔下各自的看法,抬屁股走了。
田志芳從一踏到沙棗林這片土,就感覺到了不對,但沒想到這么快。她看一眼楊連長,如何都不能把夫妻這樣的身份按在倆人身上。她沒來得及想,將來自己要嫁個什么樣的如意郎君,但肯定不是楊連長這樣的人。他雖然比刀營長小十來歲,可還是比田志芳大很多,她想也能當她的父親。想到父親,她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心里猛地很難過。又想到姆媽,如果姆媽知道她死心塌地要支邊,支邊就是為了嫁給一個像父親一樣老的男人,姆媽會怎么想?她能接受嗎?
“嗚——,我不嫁給你?!碧镏痉疾皇强蕹雎暎翘柼源罂?。
“田同志,你別哭了……這幾天我老看見你哭,哭壞了身子不好……你喝水,別哭了?!碧镏痉伎吹剿媲耙粚蠘錁杜踔韪?,她哭得更厲害。
楊連長近乎哀求地說“別哭了?!本驮贈]別的話。田志芳除了越哭越響,也沒別的話。
“楊連長,向大姐說,她要和田同志騎馬去看沙棗林?!彼退氖勘M來說。
楊連長松口氣,打了個投降的手勢?!澳惆疡R牽好,閃了人,處分你?!?/p>
門口有兩匹馬,一匹有鞍,一匹沒鞍。楊連長單腿弓立在沒鞍的馬的左側,并把老樹樁伸向田志芳,示意踩他大腿上馬,田志芳踩著楊連長的左大腿,卻拒絕了老樹樁,她抓緊向陽花的手,爬上馬背。為了安全起見,一般不熟馬的人,頭幾次都不給鞍,怕馬意外受驚撩人,馬蹬能把人拖傷或拖死。向陽花繞到另匹馬左側,把左腳套進馬蹬,右腿一跨,輕松上了馬。士兵拉著田志芳的馬韁走在前,田志芳還在哭,不過已停了聲,只是抽泣,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
“你看你這個人,讓你消滅敵人,一打一個勝仗,漂亮的得。交個女人你,任務完不成。說你啥好。”刀營長拍拍楊連長的肩膀“這個田志芳是你自己到團部悄悄相中的,這個高地你自己想辦法攻下來。你要對她多說話,光說不行,還要行動,要打一個全面包圍的攻心戰,明白不?向陽花當初也不肯,現在怎么樣?她和丫頭都離不開我了吧?”楊連長看著兩匹馬越來越遠的影子,雙手越搓越緊。
“妹子,聽姐一句勸,嫁給楊連長吧。他實在是個難得的好人。”
“唰”,田志芳跳下馬,這把向陽花和士兵都嚇一跳,士兵趕緊來扶田志芳,怕她跌倒挨處分,田志芳反倒一把抓住士兵的手,“我們結婚吧。”
“嘭”,田志芳的一句話像十萬重磅炸彈,把士兵炸開三丈遠,他一屁股倒在樹腳下,一臉驚恐?!拔?,我,你你你,你是楊連長老婆,全團人都知道?!?/p>
“你們不能這樣。我在老家就知道《小二黑結婚》《王貴與李香香》,我們現在是新中國的新女性,更要反對包辦婚姻。我不能嫁給楊連長,我堅決不同意。這個小伙子不行,就另找別人,反正我不嫁給又老又丑的楊連長。誰說也不行!”田志芳幾乎是瘋了一樣地喊叫著。
“妹子,冷靜點,來,坐下,聽姐慢慢給你講講我的事?!碧镏痉己懿磺樵傅貏e著臉?!拔乙彩菑哪氵@條路上走過來的,你心里想的啥,姐一清二楚。姐是1951年從湖南當兵來得新疆。三年十批,八千湘女上天山,轟轟烈烈啊。從老家熱鬧的長沙營盤街出發,到達這僻遠的南疆縣整整七個月。不信???妹子,那時火車只通到西安,然后坐道奇牌卡車,一搖三晃好不容易捱到星星峽,差點丟命。車隊的頭車是給養車,為了提前到達宿營地給我們做飯,他們慘遭土匪埋伏襲擊,司機被倒汽油活活燒死?!岸鄳K!為什么不還擊?!”田志芳冷不丁憤恨地插一句。
“哎,每車都配有三個男兵,架著機槍,一有情況,女兵也把洋傘舉起來裝樣子,可隔得太遠,等我們車隊跟上來,土匪早跑了,白白犧牲一批同志。所以我對能打勝仗的軍人特別崇敬。比如我家老刀。”向陽花看一眼田志芳,她沒接話,臉上還有怒氣?!袄系督夥徘熬蛥⒓痈锩?,后來在三五九旅,跟著將軍的十萬大軍一起來到新疆,新疆雖由十萬國民黨官兵起義,和解放軍共同達成和平解放,但疆內還埋伏有不少殘余反動份子啊。1949年12月,為了平息南疆叛亂,他們1800名指戰員,做了件頂頂了不起的事,那就是用17天徒步穿越1550公里的死亡之?!死R干大沙漠,比那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更英勇一萬倍。司令說,這是人類戰斗史上從沒有過的事。所以說,555團是英雄的555團?,F在的南疆一片安寧,這和555團的駐守是密不可分哪?!?/p>
“這些人了不起,我敬佩?!毕蜿柣ㄔ倏匆谎厶镏痉?,臉上怒氣漸漸消失。
“555團的老八路提著腦袋打江山,拎著性命保南疆,如果我們現在不能守住南疆,如何對得住用生命和鮮血換得南疆解放的老兵?妹子,你知道什么是家?家是最小國。什么是國?國是千萬家。千千萬萬像555團的老兵,組成了我們中國的國,現在他們要一個自己的小家,為什么不行呢?我們女人幫他們成家,生兒育女,讓無數的兒女快快成長,接替我們保衛邊疆建設邊疆,這樣才能永遠扎根邊疆。妹子,你明白了嗎?與老兵相比,我們吃的苦叫什么苦呀,做這些犧牲又算得什么犧牲呀?!?/p>
“再說了,不是戰功累累的老兵,哪有資格配娶咱,你說是不?這也是組織上給予咱們的特殊榮譽咧。老話說,女大三抱金磚,我看是男大三,保平安。我家老刀可心疼我們母女仨,有啥吃的,都盡量留著丫頭和我。冬天睡不暖,他總是抱著我的雙腳,放在他胸口暖?!毕蜿柣ㄕf著說著,眼淚一滾?!爱斈辏膊豢霞藿o他,死活不肯,和你一樣瞎鬧。走路一前一后,吃飯一里一外,睡覺一東一西,后來生了丫頭,越過越覺得苦盡甘來,前兩年還一家四口去照相館照了全家?!,F在覺得,嫁給老刀嫁對了。今生嫁給他不后悔。如有下輩子,下輩子還嫁給他。”
“可刀營長是刀營長,和楊連長有什么關系呢?我不嫁給楊連長?!?/p>
“哎呀,傻妹子,怎么就沒關系呢。楊連長可是老刀一手帶出來的。老刀在河北路上撿到他,那時他還是個大毛孩,一路南征北戰出生入死,他們是知根知底的難兄難弟?;畹浇裉?,很不容易啊。所以,聽句姐的勸,錯不了。”向陽花站起身,拉一把田志芳,“回去吧,要不老刀和楊連長等著急了?;丶?,你自個兒琢磨琢磨姐今天說的話,看有幾份道理不?”
3
“快,快,妹子,快洗干凈,咱們到團部去玩。今天能見到你老家一塊來的姐妹?!毕蜿柣ㄒ宦否{著云朵來叫田志芳。兩個尾巴也一塊跟著。人未到,聲先到:“田阿姨,咱們一塊坐馬車去啊。我爸爸說今天能有糖吃??禳c?!?/p>
其實田志芳早就洗好準備好?,F在整個五連都在濃郁的沙棗花甜香里,她的心情慢慢變好,她把茶缸里養的沙棗花取兩串,摘掉葉子,插進上衣扣眼里。田志芳想起,五月的老家黃梅,不論老嫗少婦黃花閨女,出門前,都愛把白色梔子花插在領口或頭發辮子里,那日子,滿街飄香?,F在沙棗林有沙棗花,也很好,一樣滿五連飄香。
她愛洗,楊連長這段時間已特別安排伙房,每隔兩天就給她準備半桶水,而且是他親自拎進地窩子。來取桶和盆時,還順帶送一束沙棗花。每次,他都站一會,沒話找話。
馬車已套好,駕車的人坐在左前方,拿著馬鞭。坐上車時,田志芳才注意到,這馬車和烏魯木齊的馬車不一樣,怪不得那叫“六根棍”,專門運客。這叫馬車,小一半的樣子,載人拉貨兩用。車身比較高,上下都要跳。兩側有椅子靠背那樣的矮檔板,估計是運東西防掉落用。向陽花已在馬車中央墊了塊棉褥子,兩個丫頭躺在上面。向陽花還遞給田志芳一塊大紅的方巾,她自己一塊藍的,打成三角,把頭發脖子全裹在里面。田志芳不肯接,推了,她覺得這段時間老麻煩人家,不好意思。“妹子,快戴著吧,馬車一跑起來灰大,省得白洗干凈了不是?!毕蜿柣ê苈槔赝镏痉碱^上一蓋,把兩角放在她頜下打個結?!鞍パ剑颐米佣嗪每茨?。這頭巾還是我妹子用合適。今后歸你啦,我只洗過一水,別嫌棄。在新疆生活,頭巾非用不可呢?!?/p>
到了團部,向陽花把頭巾取下來,捏在手中,朝全身抽打,她的上下左右前后立即騰起一圈塵霧。閃開塵霧,把頭巾依然折成三角掛在肩上,兩角在胸前打個結。田志芳照樣做了,倆人挽著手臂一塊邁進團部會議室。一露面,一片掌聲,一片叫喊?!爸痉迹銇砹?。”田志芳看到滿房子人,站著坐著擠成堆。幾個一塊來的同鄉一窩蜂擠到她身邊,拉手搭肩的,又說又笑又哭。
“好,同志們都到齊了,安靜一下。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一來,為湖北黃梅的五個新同志舉行一個正式的歡迎儀式,大家互相熟悉一下?!碧镏痉贾浪菆F長,但他今天的樣子有點怪異,懷中扣著搪瓷盆子,盆口朝里,底朝大家,生怕被人搶了一樣不松手,緊緊摟在胸前。他把五個人分別點名做了介紹,叫什么,分在哪個連隊。五次掌聲之后他接著說:“今天還是個大喜的日子,二來,我們要為兩對新人舉行結婚儀式。新郎新娘是誰呢?”他說完這句,故意停下來,像大家莫名其妙看著他一樣,他好像一點也不知情環視著大家。
田志芳立即慌了,她發現楊連長也在,他是和刀營長騎馬提前來的,但他胸前沒掛紅花。她扭過頭問向陽花:“誰?誰結婚?”向陽花笑嘻嘻地說:“別急,妹子,你今天仔細找找,這里還有比楊連長更好的不?”
“嘿,嘿嘿,新郎新娘究竟是誰呢?我暫時不說,現在我們共同完成一個節目,擊鼓傳花。鼓呢,就是我手中的臉盆,花呢,田同志,把你的紅頭巾解下來當花吧。我停下手中的湯匙,花在誰手上,誰就得表演節目。我這有半公斤水果糖,誰表演得好呢,就獎誰一粒,我數了一下,正好有35粒,糖全吃到嘴里,甜到心里,我就宣布謎底。同志們說好不好?”
“好!”全場聲音哄亮。團長很小心地把懷中的臉盆扣在桌子正中央,然后盯著大家敲。這樣的敲法,當然多半由五女子表演了,而這五人中,田志芳絕對最出彩。她唱漢劇,唱革命歌曲,也唱黃梅戲,大家的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到后來,簡直就是田志芳一個人的舞臺。團長大聲吼叫:“俺的娘哎,555團飛來了金鳳凰,可了不得,咱們555團有了稀世珍寶啦?!眻F長興奮地叫,獎給田志芳的糖果開始由向陽花的丫頭代取,后來大家都高興瘋了,團長就向著大家一粒一粒地拋,人堆就一次一次地哄搶。
田志芳唱得忘記了這是一場婚禮。
“好啊,今天太好啦,比打勝仗還要高興。沒想到咱團來了一個‘甜同志’,不但讓同志們吃到了她的喜糖,還給大家帶來了甜甜的節目。很好啊?!眻F長把手中扣著的盆子,仔細揭起一層,原來是兩個,又分別扣下去?!斑@新郎新娘究竟是誰呢?現在,我宣布——”
團長一手扣起一只盆沿,左右兩手同時舉起,盆口向著大家,原來每只盆里提前寫好了一對新人的姓名:
“哦—哦——,楊忠杰、田志芳……哦—哦——,王大毛、李小菊……”
大家哄笑著,把這兩對新人分別往團長面前推。田志芳蒙了神,她想質問向陽花,可她已被推到寫有她名字的臉盆前。上面清清楚楚地用毛筆寫著:
恭賀楊忠杰同志、田志芳同志新婚大喜。
“來,田同志、楊連長,李同志、王連長,臉盆拿著,這是團里送給你們的新婚禮物。祝你們幸福恩愛,早點為我們555團生養接班人,這也是555團交給你們最新的革命任務,要認真努力完成啊。好了,沙棗開花,各回各家。”
“哦—哦——,楊忠杰、田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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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志芳不知自己是怎么坐到馬車上的。反正她一臉不高興,背對著向陽花。
“田阿姨,我們給你和楊叔叔各留了一塊糖,你吃吧,特別甜。”小丫頭不說還好,一說,田志芳又抽抽嗒嗒哭起來。
“田妹子,可別哭,今天可是大喜日子??茨銊偛懦枚喔吲d呀,我都不知道,你會唱這么好聽的戲。把大家看傻眼了,哎呀,我們555團有了你,可是我們大家有福氣。”
“都怪你,你們合在一起騙我。還說是我姐。”
“傻妹子,我是真的不知情,要怪就怪老刀,他先給我說,今天團里連以上干部開會。啥會沒講?!?/p>
“我們又不是連長,叫我們去干啥?真是!”
“軍人出身的人,動不動會有軍事機密,執行前不準外泄,所以一般情況下,他說什么我就按他說的辦,不問為什么,問了也不講,白問,這些年習慣了。他今天走前,叫我也去,叫我一定把你和丫頭拉上。說你們五個也到團里開會。只交待這么多,哪知道今天是這樣啊?!?/p>
“你不知情,給我紅頭巾干啥?”
“真是冤死我了。紅頭巾,本是我和老刀結婚時,團長老婆送的。開始是恨它不肯戴,后來是不舍得用沒戴。去照全家合影時用了一次,所以只洗一水,壓在箱子底。你來了,想著你遲早要有一條頭巾用,不如乘早送給你。我心想,我的日子過得還算幸福,你用了我這紅頭巾,日子也會幸福。哪知今天就這么趕巧,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丫頭們都知道,走前叫我時,說有糖吃?!?/p>
“丫頭的話,你也當真計較?老刀經常這樣哄我們娘仨開心呢。有時,他真的藏半塊餅或一塊糖,等到丫頭過生日什么的才拿出來?!蓖0肷?,向陽花見田志芳沒了怒氣,輕輕問:“你今天都看到那些人了,還有比楊連長更合適的嗎?”
田志芳想起,站在團長面前接臉盆時,她和另個新娘子都不肯伸出手,是楊忠杰伸出一對老樹樁,把臉盆捧在懷里。另個新郎用一只左手接了,右邊袖管空蕩蕩的。
田志芳沒有回話,不再吭氣,也不哭。她在擔心,這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事。
下馬車時,五連的人都圍著田志芳,就如她剛到五連時一樣。她看大家嘻笑著臉,可她怎么也笑不起來,低著頭朝地窩子走去。楊忠杰擋在她面前:“不去那邊地窩子,到家里去吧?!?/p>
向陽花又是連拉帶拽地把田志芳攙進一間矮房子。
房子正前方開有一門,沒窗,兩積不大,只比田志芳睡過的地窩子空一點,一進門最招眼的還是一個土臺。但那不是土臺,是火炕,區別是里面空心,冬天可在下面燒火取暖??簧弦粯愉佊宣湶萏J葦草。褥子上面是田志芳的床單,并排擺著一對被子,其中一床是她的??坏牧眍^緊靠一堵火墻,也就是說,炕被三面土墻包圍著?;饓Πぶ猎?,上面放著才得到的臉盆,兩人名字端端正正在上面。另有只小盆,熏得漆黑,不注意看,根本不像盆子。土灶前有一個真的老樹樁,像還長在地下,根杈朝下,斷面朝上,看樣子是當凳子用了好多年,摸得油光黑亮。門角放著幾樣勞動用具,樣子和馬車一樣奇怪。一面土墻上,挖有一個壁龕,上面放一盞馬燈,兩個飯碗,其中一只花碗是田志芳的。壁龕旁吊著一只軍用水壺。水壺上方,真貼有一個大紅的“囍”字。除此,房內再沒別的家當。田志芳發現她放在地窩子里的東西統統搬進來了,有的放在炕角,有的放在地下。但是,每個能擺放沙棗花的空隙里,都放有幾串黃色花蕊。
向陽花把田志芳拉到炕沿坐下,老刀對跟著擠進房間的人說:“新娘子戲唱得很好,咱們團長很贊賞,同志們鼓掌歡迎她唱一個。”
鼓掌鼓得再響,田志芳都裝沒聽見,低了頭,不開口。楊忠杰和她并排坐著,用右胳膊肘子碰一下田志芳,田志芳繼續低著頭,卻把左臂狠勁一甩。
“行了,老刀,新娘子坐車累了,剛才也唱累了,我看這樣吧,同志們既來鬧洞房,那就集體唱支歌送給新人,我起頭,《送你一束沙棗花》:
……
坐上大卡車,
帶著大紅花,
遠方的青年人,
塔里木來安家。
來吧,來吧!
年輕的朋友,
親愛的同志們,
我們熱情地歡迎你,
送給你一束沙棗花,
送你一束沙棗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