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全 另一種當代中國史

“你聽過那首歌嗎？”沒等我回答，肖全便旁若無人地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唱了起來。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這是朱逢博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年輕人里最為流行的一首歌。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經濟開始復蘇的重要時代，也是這個時代，讓肖全從一個“拍照的”，成為了“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

春天來了

1986年，北島、顧城、舒婷參加了在成都舉辦的星星詩歌節。在望江樓公園竹林，大伙都笑成一團，謝燁躲在顧城的后面，羞答答地牽著舒婷的手。

1991年，三毛穿著寬大的衣衫，赤腳坐在地上，一個陪伴她行走各處的背包靠在腳邊，旁邊是一張倒扣的竹椅。她沒有笑，只是看著遠方。

1992年，楊麗萍爬上了慕田峪長城的烽火臺。那天的風很大，幾乎要把手里揚起一塊白布的她拉向天邊盡頭……

這一幕幕構成了肖全在“我們這一代”鏡頭里的世界。人們從他留下來關于那個年代的影像中，讀出了青春和憂傷，讀出了不復再現的詩意。然而，那個逝去的八九十年代，在肖全的記憶中卻滿滿地都是歡欣，“春天來了”—他這樣總結著一切關于那個年代的故事。

1980年的中國，撥亂反正全面展開，改革開放正式起步。在這之前的1978年，首屆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舉行。這次大會，重新給予中國的科學家們以尊重，打開了“文化大革命”以來禁錮知識分子的桎梏，迎來了科學的春天。

科學和教育的發展，讓整個中國也跟著慢慢恢復了元氣。“無論是藝術家、作家，還是工人、農民，生長在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就像是經過一個冰雪覆蓋的冬天，終于等到了冰雪融化、綠葉發芽的春天”，肖全眼里的八十年代，就是“明媚的春光照耀著祖國大地”，像歌里唱的那樣：“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

“所有年輕人都意氣風發，覺得青春應該有所作為、應該做些什么事情，跟這個時代聯系在一起。”文化和藝術首先呈現出百花齊放的狀態。“自由的空氣給了作家、藝術家很大的空間，積壓了很多年的他們建立了自己的藝術觀、世界觀，非常渴望表達自己對藝術的主張，對世界的看法。”

于是，有了何多苓的《春風已經蘇醒》《青春》，有了羅中立的《父親》……“他們把對時代的理解，對個人命運的理解，都表現在了創作上，這些藝術家意識上的覺醒，直接刺激到當時的電影人”，又有了《一個和八個》《黃土地》《紅高粱》等為代表的一批電影的出現，中國第五代導演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等人也登上了歷史舞臺，這一輩電影人又影響了其他藝術門類的創作者。

這些相互影響使得整個時代更加的蓬勃，“就像是過春節，你站在樓頂上，看到各處的焰火都在綻放，令人歡欣鼓舞。”而肖全，則負責把各處的焰火都攝入鏡頭里。

不窺探他們的秘密

其中，最為亮眼的焰火，自然還是來自肖全身邊那些文化人和藝術家們。在他的鏡頭下，北島、顧城、王安憶、余華、三毛、王朔、崔健、竇唯、陳凱歌、姜文、張藝謀、鞏俐、楊麗萍、曾梵志、何多苓、翟永明們，還不是如今被供在神壇上的“文藝偶像”，他們熱血輕狂，肆意揮灑著青春。

他們是肖全的朋友，以前是，現在還是。跟文學藝術圈子的人交往，在肖全看來，和工人、農民朋友之間的交往并無兩樣。“我是拍照的，何多苓是畫畫的，楊麗萍是跳舞的，朱哲琴是唱歌的，翟永明是寫字的……”大家見了面，就把手上的活停下來，聊天聚會，“一樣打火鍋，一樣罵臟話，一樣談論生活瑣事和女人……”

也不是一開始就拍那些人。關于攝影，肖全最早的記憶追溯到自己的16歲。1975年，他跟姐姐借來一臺相機，給奶奶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身穿舊式長袍的奶奶戴著眼鏡，坐在自家院子的藤椅上看報。“當時連相機都不大會用，居然也撞上了一張好照片”，肖全笑著說。后來，好友封新城看了那張照片，對他說，“全，你再也沒有一張照片超過它。”

1978年，肖全到了部隊當兵。沒機會再摸相機，就先學了畫畫。“畫來畫去，總覺得自己的水平和想要表達的東西有距離—當時非常渴望擁有一個相機”。不久后，用父親給他寄的錢，肖全買了一臺海鷗205相機。他開始用這臺屬于自己的相機拍身邊的戰友，也拍目光所及的一切。他笑說自己年輕時不算憤青，但很熱血。“所謂熱血，就是早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為之努力。”

在部隊的時候，肖全就閱讀了許多國外的攝影資料，其中就有攝影大師布列松的畫冊。“布列松的作品，是我最早期的思想啟蒙，這就是我早早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原因，也是一條捷徑。”他看布列松用一臺萊卡相機拍攝身邊的巴黎，自然、真誠，充滿生活的樂趣。對肖全來說，布列松的代表作《男孩》是最好的典范：在巴黎拉丁區的穆夫塔爾大街，去給父親買酒歸來的小男孩，邁著輕快的步伐、手里抱著兩個大酒瓶，一臉得意洋洋的神色。

幾年后，肖全從部隊回到了家鄉成都。因為認識作曲家何訓田，他得以在業余時間進入了名人云集的成都文化圈，認識了何多苓、翟永明、顧城、鐘鳴、萬夏、歐陽江河、趙野……他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也給他們拍照片。

肖全始終記得布列松在作品《男孩》中捕捉到的自然，于是，他給這幫文藝青年拍的照片也是這樣，拍他們大笑，拍他們發呆，拍他們迎風起舞，拍他們在街上閑逛，拍他們最自然最放松的狀態，“我不窺探他們的秘密，他們也就不提防我。”一來二往，他成了這幫文藝青年最推崇的攝影師。

后來的十年里，他走出了成都，帶著相機在各地漂泊，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群體留下一組又一組珍貴的照片。1996年，37歲的肖全將自己的攝影作品集結出版，名為《我們這一代》。

見證時代

在雜志社工作的時候，肖全看到法國攝影家何奈·布里的一篇報道，上面寫道：“我們這批攝影師，注定成不了富翁，我們的稿費除了能料理房租，就只能買一桶汽油，倒進破舊的大眾汽車……但是我們很幸福，我們見證了一個時代。”這段話給了他很大觸動。“當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你就會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因為你有這個責任。”

也許是“我們這一代”留給大眾的印象過于深刻，以至于很少人知道，肖全也拍攝了許多見證時代變遷的社會紀實類作品。

實際上，早在拍攝“我們這一代”的同時，他就已經開始扛著相機穿街走巷，將鏡頭對準了平民百姓的市井生活。他的取景框里，有成都棉紡廠食堂拿著飯盒正大快朵頤的女工，也有在北京故宮前流連忘返的外國旅客……這些關于普羅大眾的日常影像，記錄了中國社會的發展和變遷。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春天”，不斷在發展中的中國似乎到了炙熱的夏日，“改革開放的步伐越來越快，經濟好轉，人們開始真正過上了好日子。人們買車、買房、下海—中國的這個過程，對于一個攝影師來說，是一生都很難遇到的。”

2014年，肖全把這些構成“歷史語境”的大眾日常，連同之前的人像攝影作品，一同放進了最新一版的《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里。有朋友看了很是驚訝，“他光知道我拍人像，沒想到我還拍了那么多記錄現實的片子”，肖全笑著頓了頓，“他說，原來你還是個對歷史有責任感的攝影師啊！”

現在，肖全在深圳生活。早幾年，他過著逍遙悠閑的日子，平日里經常騎著自行車到處跑。不在深圳的日子，他就到世界各地旅行。

據說，他去古巴哈瓦那參觀海明威寫《老人與海》的舊居，去巴黎埃菲爾鐵塔尋找馬克·呂布拍攝油漆工人的位置，還去捷克布拉格向拍《布拉格之春》的約瑟夫·寇德卡致敬。

即使是在路上，他也沒有一刻放下自己的相機。他拍自己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拍旅行中遇到的每一個人。照片中手托著缽的仰光僧人、勾肩搭背結伴而行的威尼斯母女，都是讓他感動的片刻記錄。

坐等水開

那樣的悠閑，肖全現在是享受不到了。幾個月前，在策展人、好友呂澎的再三催促下，“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肖全攝影作品展”終于正式亮相成都。肖全開始到各地舉辦講座，“忙碌”二字成了他近來生活的主題。

由于肖全拍攝的很多記錄社會變遷的影像幾乎從未展出，呂澎覺得這批照片尤為重要，必須做成展覽來呈現在大眾面前。偏偏肖全是個慢性子，不著急，慢慢拍，慢慢來。在展覽成功舉辦之前，有很多次辦展機會擺在肖全面前，他卻遲遲不愿松口答應，堅持要隨其自然，到了最合適的時候再辦展。“就像煮開水—水還沒開，肯定沒有熱氣冒出來。拍了那么多年還不辦展，就是在等水開呢。”

他等水開的慢悠悠，不僅表現在這次展覽上。這幾年，肖全身邊總有人催促他趕緊去拍“我們這一代”第二部，拍的內容都想好了，就看看那些已經成名了、老了的文化人這些年的變化。

要知道，當時每拍完一個人，肖全都會跟對方說一句，“十年后我還來拍你！”一個又一個十年過去了，還是沒拍成。肖全偶爾也琢磨，是不是該開始做計劃了？想歸想，他終究還是沒有動身。“緣分還沒到，水還沒開”—這是他的解釋。

他如今“等水開”的隨緣心性，想必與他這些年開始修佛息息相關。他皈依的師父，是五臺山上的夢參老和尚—夢參曾經是弘一法師的侍者，今年已經一百歲了。肖全在家設了佛堂，每天供水燒香做功課，聽師父講經。

雖然每日修佛，但肖全說，學佛并不重在儀軌，而是貫穿在自己生命的每個剎那，貫穿在自己每日的為人處世里。“年輕時總是沖動，想到什么就要馬上去做，現在更加懂得尊重自然規律，更加理解生命，更加懂得隨緣。緣分到了就不要拒絕，緣分沒到就不要刻意去攀這個緣。”

如今，肖全生活隨緣，交友也隨緣。年輕的時候他喜歡結交朋友，如今卻疏于交際，僅有的時常聯系的還是成都的那幾個朋友，“趙野、呂澎、翟永明、鐘鳴……還會時常聚聚。”

那么多年來，他沒有刻意和自己的拍攝對象保持聯系，但肖全覺得，他們大抵都會記得自己給他們留下過那樣的作品吧。“如果多年之后不經意在哪里遇到了，就坐下來一起聊聊”，肖全覺得，這種相遇才是緣分所致，更加可貴。

肖全 師從馬克·呂布，被譽為“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上世紀80年代中期啟動拍攝項目“我們這一代”，項目歷時十年。顧城、北島、王安憶、崔健、陳凱歌、姜文、張藝謀、鞏俐、楊麗萍、賈平凹、余華、史鐵生、陳丹青……他用鏡頭記錄下了那一代人創造力最蓬勃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