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節剛剛過去,深丘地貌的川東北山陵地帶尚被濃白的寒霧包裹著,比以往任何年月都要陰冷。這天下午一群被文革弄得心煩意燥的少年在我家窄小的堂屋,焦急打探流傳在小城里關于武斗的各種驚心動魄的消息。母親很瘦小很憔悴,呆在里屋灰暗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她特別掛牽跟隨父親為逃避武斗去鄰縣的大妹和小弟,卻不敢打聽他們的近況,糟糕的身體使她已難承受一丁點兒打擊了。偏偏這時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說父親舊病復發住入開縣醫院讓家里送些錢去。這噩耗如五雷轟頂,母親捧著電報的雙手直顫淚水無聲淌下。父親患肺結核病多年了,在家靠藥物治療和營養調理很少復發,這次在逃難生涯中卻被病魔擊倒了。大難當頭多病的母親卻異常堅強,立刻四處找親友挪借到一筆錢,派我帶上急用的八十元趕小路去營救父親,她則帶著二妹經萬州到開縣。知我父親命在旦夕,平日要好的少年朋友都愿隨我翻山越嶺去救人,非常年代擔心人多目標太大,我只叫了一個要好伙伴上路,星夜兼程直奔三百里外的異鄉之城。
我們風餐露宿夜以繼日趕到開縣,已是第二天半夜。在黑燈瞎火的醫院我們找到父親的病房,看他消瘦的面容和企盼的目光,我這個大兒子不由熱淚盈眶。他反過來用微弱的聲音關心我和朋友,幾百里山地的奔走令父親感動和不安,略述了自己的病情和他家族的病史,對生命既擔憂又充滿希望。親人相聚的最初喜悅和激動還未消去,父親便要我們去休息,甚至動了氣。看看他身邊懂事的大妹,我只好叮囑她幾句帶著朋友離去。可幾個小時之后,我在臨時住地聽到了大妹難以抑制的悲號,整個頭部“嗡”地一聲炸響,一個聲音分外清晰地告訴我,你的父親去世了!時間是1969年3月10日凌晨四時。
當母親趕到開縣醫院的時候,我正在停尸房守著一個白發消瘦的老人為父親遺體包裹白布。那老人不停喃喃低語:如果在我手里醫治他可能不會死的……不用說他是被打成牛鬼的老醫生了。母親悲痛欲絕哀哭著幾次撲向父親的遺體,都被父親的學生們拉住了。從父親的遺物中搜到一張幾個月前的驗光單,證明他肺部的病已相當嚴重了,這又引起母親一陣悲慟,哭叫著抱怨父親不該把這么重的病情瞞著她,不然她不會讓丈夫為逃避武斗遠走他鄉的。那張驗光單成了母親永遠的痛,但她也知道父親用生命愛著她和孩子們,寧愿瞞著也不讓我們對他的病情有所擔憂。堅忍不拔,勇于負重,是父親的品格之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一家人對此才有最為真切的理解。簡單的儀式之后,我和友人承擔了護送父親遺體回家安葬的使命。在三百多里崎嶇漫長山道上,我一直望著擔架上父親那雙穿上新布鞋的腳,想著父親這個人……
父親出生在離山城重慶不遠的銅梁縣呂奉鄉一個小地主家庭。去年初夏銅梁舉行首屆溫泉節,我還順便回父親老屋看了看。那是一個幾乎沒什么派頭的三合小院,只有院壩外的一片水塘映襯后坡的樹木,還算顯出了別樣的風景。抗戰期間父親由合川國立二中畢業,考入上海法學院讀專科,在那兒和讀本科的地主小姐我母親相識相愛。父親長相清俊文儒頗有才子氣質,尤其寫得一手好歐體字,在同學中較為突出。大學畢業生當年都自謀出路,父親卻因他的才華人品成為全學院被國家分配的兩個學生之一,去了西康省地方法院作書記官,也就是記錄文字的文書。在小城康定他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那時人年輕又是從上海歸來的大學生,寫一手好書法英語也不錯,所以受到漢藏人士甚至外國傳教士的歡迎和親近。因為1949年以后各種政治運動的原因,父親對他在西康工作那段經歷諱莫如深很少提及,但從他和母親零星的話語中,少年的我知道這個小文書在那個漢藏雜居的邊地省城,結交過一些有識之士,還用英語與在該地區傳播天主教的教士們有了往來,是一個受人欣賞相當活躍的知織青年。這些從父親曾有過的名牌西裝和銅錢厚的呢大衣、派克金筆、皮質銅鏈公文包等等,就可以想見他那一段并非風花雪月卻也倜儻浪漫的青春歲月。
后來父母在四川省會成都有過短暫停留,并靠他們的才學在稅務部門謀求到一份工作,不久卻因狂風巨浪般洶涌而來的土地改革運動,迫使地主家庭出身的母親不得不回川東北老家看看,一直關愛妻子的父親別無選擇只有護送隨行。走過幾百里崎嶇漫長的山道,在小城開江等待他們的是上蒼早已安排好的另一種命運,現實而冷峻不再有一絲所謂的浪漫。盡管靠勤勞、節儉和堅韌創下還算龐大富足的家業,甚至出錢出資幫助著名的共產黨人和紅軍,家族中也有幾位數得上號的名震川東的紅色分子,外公還是背上了大惡霸地主的罪名遭到鎮壓。當時父母卻是被土改工作隊當寶貝的新隊員,他們無力挽救自己父親的生命,在默默傷痛中還認為那是地主階級命運的必然。那傷痛消失也快,兩個單純的追求進步的青年從靈魂深處鬧革命,決心要忘掉這一切,為新中國努力工作貢獻一切。母親在縣里做金庫保管員,她看作是上級是組織的莫大信任。土改工作剛結束父親便分配在縣文教科當科員,當時縣政府的文教科總共才正副科長加他三個人。當年他們滿腔熱忱投入革命工作,為人做事都向參加過革命斗爭的老干部學習,身上也穿著洗舊的軍裝顯得那么意氣風發卻又掩飾不住年輕幼稚的書生氣。很快家庭出身的陰影襲來,組織上覺得父親這樣出身不好的舊知識分子不宜在政府部門工作,調他去開江中學總務處當職工。盡管父親愛好文學,古文知識很不錯,還寫得一手好字,可他從沒登上過中學講臺,內心耿耿于懷也極少表露。只有一次他看我初中老師一篇古文解析,平淡而帶點苦澀地說我去講這篇文章會比你那老師講得好。他很喜歡韓愈、蘇東坡、鄭板橋這些文人才子,吟唱《板橋道情》時咿呀有聲搖頭晃腦我至今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父親對民國以來的文化名人更為親近,像蘇曼殊、弘一大師、魯迅、巴金、郭沫若的作品他都盡可能收藏。有空的時候,就在白紙上書寫古今大師的詩詞名句和至理名言,分贈老師和同學自以為一大樂趣。記得我家窄小居室的正面白墻上,就貼著一聯:業精于勤荒于嬉,形成于思毀于隨。是韓愈的名句。直至文革到來才被撕下來灰飛煙滅。然而父親成天干的跟柴米油鹽打交道的活兒,這在師道尊嚴的中學校是被人蔑視的,他卻帶著微笑忍受著工作著,并受到不少同學的敬重和親近,尤其是那些貧苦的好學的農家孩子們。
父親長相清俊性格灑脫,在一班各有才情的中學教師中頗為出眾。尤其在大學和都市養成的公子哥兒氣,怎么夾藏收斂也掩飾不去。這一點最讓母親擔憂,每每溫言相勸還禁他穿西裝革履而穿半舊干部裝,可父親還是那么精神挺拔讓人擔憂。他打乒乓的技藝不錯,跳舞也是能手,寫毛筆字更有書法家的氣派,加上閱歷豐富談吐不俗,在清高的教師圈里也受歡迎。記得他和一群自命清高的教師,常去離學校不遠的西街茶館,一盞清茶一碟瓜子古今中外天南海北無所不談,父親雖不是主角卻也不可或缺,還常常由他張羅和開茶錢。這群教師確實是當時的小城精英,有在澳門大學任過教的老先生,他還是吳晗的大學同班同學。還有在上海念過教會學院的洋教員,幾句話中總要夾上一點帶倫敦腔的英文。一個正用標準俄文跟蘇聯的卡佳或者娜達莎通信的年輕教師,常要卷著舌頭背誦一段普希金的詩句。這就是五十年代中期和六十年代早期,小城開江悄悄活躍低調浪漫的一群小知識分子。父親是其中一員。
當年那些在小城掌權的南下干部們,似乎對父親一類知識分子的敵對情緒還不大。縣政府小禮堂的周末舞會也能見到他們的翩翩身影。開江中學以其教學質量,和豐富多彩的體育文藝活動享譽全川教育界,這也使那群革命意志無比堅強的紅色戰士們暫時放松警覺。父親在異鄉小城還算度過了平淡也還安全的幾年,由于小心謹慎,連反右斗爭這樣的狂風激浪他居然也避開了。可看到身邊同事、朋友、親戚紛紛成為歷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等等,父親漸漸不茍言笑習慣沉默,有時站在校園后坡靜靜眺望山外遠處,往往一出神就好半天。壓抑中的父親連看《參考消息》的資格都沒有,偏偏那份重要報紙又常刊登他關心的中國乒乓球隊的消息,于是靠他為校領導開會準備夜宵的勤懇,換來看它的機會。記得小時候我半夜起床解便,總能看見他弓著身子挨著電燈忘情看報的神態,那消瘦的面頰泛著一層興奮紅暈久久不散。一個真切關心自己國家榮譽的知識分子,只有偷偷摸摸享受中國乒乓健兒們帶來的勝利歡樂,那眼角的淚珠孰冷孰熱?只有父親自己才會知道。
在我的記憶之中,父親短短四十六年的生命歷程里沒有多少真心快樂的日子,在那些政治環境生活現狀都異常艱辛的歲月,他關心母親、孩子、親友和學生們遠遠甚于自己,似乎他天生是為別人服務的,絕少把自己的困苦安樂放在心上,能幫助別人改善生活是他的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當年住房條件很差,我們家分到兩處陋室,一處在縣商業局后院平房,十平米左右有冰冷鐵柵欄窗子的小屋子,曾匯聚了全家的歡樂。房屋簡陋不堪,幸好屋外有兩株高大繁茂的梧桐樹和一口圓形水井,還有一小塊讓孩子們嬉戲的空地。一處在開江中學靠近學校大食堂和大廁所的角落,那是一座小廟似的孤立房子,為什么修建成那樣至今令我困惑。父親的辦公室在那小房子里,隔壁便是屬于他的寢室,小得只能放下一架木床一張書桌,連一把藤椅也只能擠在墻角。可以肯定地說那兩個房間,都只能算是可以勉強棲身的住地,不能成其為家,更不能用溫馨富足安逸之類的詞了。生活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大陸民眾的生活異常簡樸并且別無選擇地革命化。父母用微薄的工資要養活全家六口人,還要資助那些掙扎在貧困線下的親友,真是難為他們了。去剛剛興起毫不熱鬧的農貿市場買菜總是父親的事,紅著臉跟農民們討價還價也成了他必修的功課。省下來的一點錢并沒存著,而是落在了父親關心的勤學有才的農村學生以及家境太過困難的鄉下親戚身上。記得有個秋高月明的晚間,父親在渾濁的電燈光下久久看著一個牛皮紙小本,語氣興奮地對母親說我們有三百元存款啦!三百元,在那個年月似乎是筆很大數字。母親比他淡然,三百元就三百元,經不住幾下花的。父親情緒正高,說他去附近看了一處房子,三間天樓地枕的木板房,還有雕花門窗和戶外花臺,人家叫價才五百元。在家庭大是大非的問題,女人的頭腦永遠比男人清醒和有主見。母親冷著臉說你還在想買房置地呀,地主沒當夠么?一句話就讓父親不吭聲了。是啊,這么些年兩個僅僅是地主子女的年輕男女,為那兩頂無形的帽子壓得還不慘么?父親很有風度地淡然一笑,那三間精致木房就曇花一現消失無蹤了。許多年后母親在回憶早逝父親的時候,還輕聲念叨過那僅用三五百元就可買到三間漂亮古雅木房的機會,說當年膽子太小,如能買下對一直向往有個安適住家的父親也是個長久紀念。其實從故鄉銅梁出來讀書之后,父親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最后連自己的遺骨也只能埋葬在母親結拜的農家親戚懇求來的異鄉土地上,那個地方的土地名叫桐子園。貧瘠的小山坡上只有幾株干瘦的油桐樹,它怎么能叫園呢?大概也只是當地農民對樹林的一種向往吧。1993年母親病逝,子女們遵她之囑將其遺體與父親合葬,這處樸素的墓地已成了桐子園一景,時常牽系著我這正漂泊在北方都市的游子。
父親樂于助人在親朋友好中是小有名聲的。我母親家族龐大而復雜又置身本地,在遭受連連的政治沖擊之后,家境赤貧的窮親困戚太多,他們時常惦記著在縣城工作是國家干部的四小姐,想方設法創造條件來家里看一看坐一坐,當然也會帶來一捆青菜半籃紅苕的禮物。父親總在這時顯示一個男人的慷慨,讓懷著希望而來的親友們滿懷欣喜而歸,至于給錢給糧多與少要看他當時手頭如何了,盡其所能也是一個男人的秉性。當然也有奸猾的家伙專挑父親發工資的第二天來,編個讓人落淚的理由,輕松弄個五元十元的不成問題,那時的五元錢可是兩個中學生在學校寄宿加伙食一個月的全部費用啊。父親是文人氣質才子作風,根本不適合做財經人員的,母親在這方面確實比他強多了。父親每月的賬目都是在母親監視下一筆筆做清的,他們時常為多出來或少去了的幾分錢敲打算盤到深夜,那輕輕卻異常清晰的算盤聲,曾是伴我入夢的夜曲,長大了才知道那聲音里曾包含了父母那代知識分子的許多辛酸和無奈。母親一直護著她深愛的丈夫,她被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嚇怕了,生怕為幾分錢給父親帶來賬目不清的罪名,再碰上那些善于落井下石的運動分子,父親連同我們家的命運可想而知。父親幫助過的人還真不少,除了一些嫡親血族里好學的晚輩和實在貧寒的鄉親之外,他還支助過一些并非親友的貧困學生,尤其是那些學習上進胸懷理想的農村學生。這些學生中有女生,其中不乏長相秀麗聰敏好學的女生,她們對父親有一種信賴,依靠甚至喜愛和敬重。這也引起過父母間很大的誤會,好事者添油加醋渲染父親和漂亮女高中生的相好。其實父親從未隱瞞對俊美可愛聰慧伶俐女生的喜歡,有幾個還來我家做過客。父親就有非分之想至多也是帕拉圖式的精神中愛慕與流露,絕不可能有任何出軌之舉。那時候師生戀已大遭抨擊,有婦之夫和并不單純的女學生若有丁點出格行為,肯定會遭滅頂之災。一向處事謹慎的父親為了家庭和兩雙兒女,只能空懷情愫淡然置之,偶爾的沖動也只在淳樸的目光里,那帶欲的火花也過于平淡,惋惜的感嘆卻那么輕那么長。記得剛安葬完父親的一個清寒春夜,一個身材修長摸樣清雅的女子找到我,送還父親借給她的幾本書,說她已在重慶醫學院畢業留在山城工作,因重慶武斗慘烈回老家躲避,得知父親因動蕩而遭難的消息十分難過。她流著淚對我說你父親是個難得的好人,只可惜好人命不長……看那晶瑩淚花在白皙面龐粼粼閃動,這是一張清純美麗的青春容顏,父親一定曾親近過疏遠過懷念過。而這個年輕女子在他過世之后,還記得他的好,這已是父親人格魅力的勝利了。幾本黃舊的書籍,幾顆白亮的淚珠,讓我這個做兒子的銘記終身。
在我們兄妹四個的所有回憶中,父親總是那么親切,溫和、開朗,使一直被層層陰云籠罩的小家成了避開世間厄運和災難的溫馨小窩,以至我至今回味童年還有那么幾分帶純真的快樂,這肯定是在父親的小心呵護中得到的。小弟維多曾寄養在鄉下親戚家,三年災害期間原本富足的川東農村也一派凋零,熬受不了饑餓的小孩被面黃肌瘦的親戚用竹筐挑回縣城,接著小兒子母親痛哭一場,父親則趕緊張羅做飯,我和妹妹們眼睜睜看著皮包骨的小弟和大個子農民捧著飯碗狼吞虎咽,一直不說話的小弟放下碗喘口氣,口里冒出的第一句話是:干飯好吃!那稚氣脆亮的童音,叫出父親一臉淚來。出于對小兒子的愧疚,父親從此總把小弟帶在身邊,盡可能買點好東西滿足他的食欲。那時我們全家六口分居兩處,我們在晚飯后就從商業局宿舍去西街頭上的開江中學,路上父親總是背著小弟,每次走到西橋頭就換我來背,父親則去附近的副食店買幾塊餅干以鼓勵。父子三人在昏黃的小城路燈下緩緩而行,其間的溫情綿厚久長。父親也喜歡兩個小妹,盡其所能為她們做花衣裳和漂亮小裙子,有時還親手為大妹小妹梳辮子。她們雖不是小城的公主,卻是受人矚目的可愛女孩,像童話書里的小仙女。家庭照相冊里仍留著幾張泛黃的小照片,兒時的妹妹們不但清純秀麗,連笑容也那么天真無邪。這里有父親一份功勞,他太愛自己的孩子們了,甚至有些驕縱和溺愛,這也曾招來那些嚴肅領導的嚴肅批評,說如此嬌慣孩子會使我們長大沒什么出息。父親卻不以為然,他努力讓孩子們在艱辛歲月里得到一個快樂童年,更顯出一個父親的樸質和真實。
父親除了多年接受傳統教育,愛讀唐詩宋詞名家文賦之類,受新思潮的影響常讀外國小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然影響中國文壇最大的是蘇聯文學了。正是受到那股蘇聯文風的影響,他給大妹起名妮亞,小妹起名維娜,最有意思的是小弟名叫維多,這里面還有個小故事呢。當時母親在產房里準備生產問他孩子起什么名字,父親毫不猶豫地說,我早想好了,生個女孩名叫田貞,如生個男孩就叫維多,田維多。原來那幾天他正讀一部叫《三個穿灰大衣的人》的蘇聯小說,作品主人公叫維克多,于是維多就成了小弟的名字。弟妹們這三個蘇俄化的名字,在文革初期讓父親吃了很大苦頭,那些斗爭他的紅衛兵說他是蘇修的走狗,連兒女的名字也跟蘇聯人一樣。有人甚至挖歷史根子,說大妹小弟的名字組合起來是——維多妮亞,那是沙俄女皇的臭名字,真該遺臭萬年。父親也說不清楚為啥給兒女起那樣的名字,只好沉默,挨拳頭也沉默。關于弟妹名字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和父親探討,他就倉促離我們而去,冷靜下來我想,弟妹們帶蘇俄化的名字,在父親看來只是好聽,只是一種美,并無什么更深的含義。父親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遠比今天的知識分子單純。他只是想從文學作品中得來的那種美麗,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這又是什么罪過呢?
父親對待我這個長子從來是嚴格中帶有淡淡溫情,讓我有所畏懼卻又不真正怕他,這使我自由不羈的個性得到很好的發展,認真細想以至如今有這點小成就也是父親在我年幼心地播下的自由種子。我從小頑皮喜歡無拘無束,在學風嚴謹的中學堂還有詩書氣濃的家族中算一個礙眼的異類。小學到初中各種成績僅中等偏上,腦子里想的多事下河洗澡上山藏貓球場蹦跳之類的活泛事,絕不肯在課余時間坐在教室里裝模作樣讀書補習,以至成了一伙小孩的娃娃頭。當時開江中學的教師們心性頗高,他們的子女在各個中小學也是佼佼者,教工食堂開飯時常聽見某個德高望重的老教師在表揚某某,說他肯定考上大學成為家鄉的驕傲等等。這些話從來落不到我頭上,倒是經常有學校領導點名批評我,又帶頭干了什么壞事。聽批評的時候父親臉紅而神色難看,過后對我也不責罵,好像知道我慢慢長大會慢慢懂事似的,這讓他背上了嬌慣孩子的不好名聲,偶爾親友問及他也淡然一笑,虛掩過去。在我考初中那年,父親最不愿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擔任老師的學校竟沒錄取他的兒子。這對他打擊挺大,鼓起勇氣去找縣上領導,因他知道我考試成績并不差。直到一位同情他的領導坦白告訴父親,小學校在給我的升學錄取欄中填寫的——不予錄取,這就是說我考雙百分也只能被中學校拒之門外。那無比冷酷的四個字讓父親沉默了,噙著淚送我上了城關民辦中學。在那所由火神廟改建的簡陋學校里,我開始了短暫而雜亂的中學生涯,父親并沒對我失望,那關愛鼓勵的眼神至今仍像燈塔一樣照耀著我人生的進程。記得文革初期,中學堂大批判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出身不好受過舊式教育的父親必然受到沖擊。一個灰郁的黃昏,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寢室,坐在床上發呆。我默望著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父親,不知找什么話來安慰他。這時父親朝我一笑,用手拍著床沿示意我坐下,并與他一道并肩躺下,用很平和的語調對我說:雁寧,爸爸是個好人……在幼小心靈受到極度震撼的同時,我覺得自己在那一剎那長大了許多,熱淚不由自主從雙眼里涌了出來怎么也止不住。父親當然是好人,可好人命不長,這世界的荒謬與冷酷,少年的我已深有領會。和自己深愛的父親并肩躺在床上談心的情形,每每回想就有股暖流滌蕩全身,洗去些雜質增添些純真。
最近,大妹妮亞從舊相冊里找到父親的老照片,翻拍沖印一套寄我,看著父親那張消瘦而帶著平淡笑容的臉龐和雙眸,依然那么親切,那么坦純,那么明睿,那么淡白。一個社會,連這樣的青年知識分子都無法容納,那社會還正常么?歷史已作出了結論。可結論之余,我們這些做子女的,還是要發出難過的嘆息之聲。這也是抗議。父親,在青草覆蓋的冷塚里,可曾聽見。你一定會聽見的,這是你的后輩帶血的聲響啊。
2004年9月2日下午五時
——北京之西三里河
附記:這些年我最向往的地方之一是康巴地區,最向往的城市是康巴首府康定。原因很簡單,在上世紀的1947年夏天,父親大學畢業被分配到當時的西康省地方法院做書記官,也就是寫字的文書,在那塊土地那座城市留下了雖然不長卻很年輕的印記。記得年少的時候,老聽父親講康巴如何如何,康定如何如何,從他那興奮而留戀的眼神中總覺得那是值得他的兒女們向往的地方。然而,直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年秋天,我才踏上了那塊充滿藏族風情卻又那么生機勃勃的土地,也才真正明白父親只在那里短暫生活過不到兩年,卻那么思戀他的康巴朋友和康定小城,同時也深深相信父親的這種真摯感情,也潛移默化深深的移植在我的內心了。2014年12月26日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