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進站的時候,鹿安夾在一群乘客中間上了車。她想著,如果他沒追上來,她就一個人去南京。她在通道里踽踽地走,經過自己的座位了,卻未停下,一直朝前走,朝前走,走到車廂另一頭。她怔了一下,回頭看看,跨出車門。他沒跟上來。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終于,車緩緩開動了,駛出車站了。她的目光追隨著火車,火車消失在站臺盡頭耀眼的陽光里。視線里,只剩下鐵軌。鐵軌空蕩蕩的。空蕩蕩的鐵軌盡頭,一樹一樹夾竹桃,紅的花,白的花,開得正盛。
十來分鐘后,又一輛車進站了。
忽然,鹿安瞥見不遠處的他。他站在那兒,注視著她,似乎觀察了她很久。她有些慌亂,扭頭朝車廂里走去。她聽到腳步聲,他追上來了。她一直朝前走。走過了三節車廂,他終于拉住了她。她掙了一下,沒甩開他的手。她仍舊朝前走,在車廂連接處,他從后面環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壓靠到車門上。“干什么?”她斥道。他呼呼的喘息撞擊她的耳朵。她被他死死抱住了。她把臉貼到了車窗玻璃上。車外的夾竹桃、稻田、房屋、小河浜,在加速朝后奔去。落日將墜,遠處是大片凝滯的粉紅的云。
這是鹿安沒有見過的南方初夏。
鹿安感到臉上一股熱流。她想要忍住的。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臉貼著他的臉。淚水在兩人緊挨的臉之間往下流。她想要甩開他,但他力氣很大。“真惡心。惡心!”她咬牙切齒地低聲說。“對不起。”不出所料,他還是這句話。干癟癟的。但她能指望他說什么呢?
列車員經過,要查票,他才放開她。“兩張到南京的。”他說。她不吱聲。列車員走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對不起。”他再次說。她恨不得捫住他的嘴。
走出南京站,看到玄武湖時,差點兒沒喊起來。
“我要到湖對面去!”她徑自朝前走。他緊跟上他。
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車,她鉆進后座,他也跟著她鉆進去。她身子挺得直直的,很響亮地和師傅說話,師傅似乎被她感染了,熱情地向她介紹南京的景點。
“玄武湖對面?那是雞鳴寺啊,旁邊就是明城墻。到明城墻上走走,包你喜歡上南京。”
“對,就到雞鳴寺!”她兩手抓住師傅的椅背,臉轉向窗外。
師傅還在絮絮地介紹南京的景點。她卻不再說話了,一直盯著窗外看。挺直的身子漸漸彎下去。他一直不說話。她希望他說點兒什么,又希望他一直沉默下去。
在雞鳴寺門口,她站立著,看那些櫻花,櫻花早謝了,地上鋪了濃厚的樹蔭。
踩著影子走過去,腳底似乎有些涼,又有些軟。回頭看他,他慌忙跟上。
“對不……”
“你就會這句嗎?”她竟然笑了一下。
“那你不是生氣嘛。”他的語氣也輕松了,有一瞬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一天前,那個女人沒有出現前。但他很快又壓低了嗓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就是這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確實夠混蛋的……”
她看著他,這張臉曾經如此熟悉,此刻卻如此陌生。不,仍然是熟悉的,可他是誰呢?他在她的注視下,越發語無倫次了。她忽然就笑了。多可憐的人啊!
“走吧。”她很輕松地說。
他們沒進雞鳴寺,直接朝明城墻走去。有人在賣冰糖葫蘆。他們都走過去了,她忽然說:“你去給我買串冰糖葫蘆吧。”
“要什么味的?”他臉上再沒那種凝重的表情,似乎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
“原味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表情。
她看著他顛顛地朝坡下走去,轉瞬消失在門洞的暗影里。他站在那一大樹糖葫蘆前,身子略顯單薄,仍然像個學生。他是誰呢?她又有些糊涂。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他擎了兩大串糖葫蘆朝她走來,穿過陽光地帶,再次隱進門洞的幽暗。兩串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臉上滾落。她忙轉過身,去看玄武湖。
一串是原味的,另一串也是原味的。
但并不好吃。外面甜得膩人的一層糖稀吃掉后,里面的山楂能酸倒牙齒。她很認真地一顆一顆吃掉了,恨不得把山楂核都咽下去。
城墻上還是那樣,雖說是夏天了,草似乎并沒有多一些綠一些。三年前的初冬,他們第一次來——那也是她第一次到南方。人丁稀少的城墻上,枯草瑟瑟地在風中顫動,但放眼望去,仍然比她熟悉的北方有生機得多。他們裝作各自靠近對方的一只腳瘸了,彼此攙扶著,一拐一拐地走,肩膀一次次撞在一起,便愈加跌跌撞撞的。他們的笑聲在空蕩蕩的明城墻上不時響起,清冷的空氣也變得暖和起來了。
他握住她的手,他們下意識地模仿去年的樣子走,走了兩步,她便止住了。
“小心糖葫蘆弄臟了衣服。”她小聲說。
他們不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左手邊是湖,前面是山,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穿一條黑色長裙,裙裾不時被風撩起。她不時抬頭看山,看湖,又低頭看地上自己的影子。那曳動的裙影,讓她有種隱秘的幻想——年歲漸長,她算是越來越少幻想了——影子才是真實的,那是輕的、可以飛舉的自己,是如皮影一般,呈現在臺前的自己。而這肉身呢?不過是皮影后面的可以忽略的軀體。她寧愿要那皮影,不愿顧及這軀體。小時候去看皮影戲,她總想去看皮影后面都有什么。為什么要去看呢?皮影的世界多精彩啊……在胡亂思想間,抬頭一看,山就在前面了。
他不見了。
鹿安慌亂地環顧四周,原來他遠遠地站在后面,正望著自己。霎時間,羞憤,安穩,同時起伏在她內心。他是在測試她么?看到她找他,他臉上什么表情?她扭過頭去,淚水又下來了。淚水里的山水落日,都顯得那么遙遠。她不知在城墻的垛口間站了多久,他總算是朝她走過來了。如果他一直不朝她走來呢?她會朝他走去嗎?
“走吧。”他小聲說。
他們找到南大旁的一家小旅館,那是他們曾經住過的。地方還是那個地方,旅館的名字和格局卻都換了。要的雙人間,進到房間后,他抱住她,她把他推開了。
她從行李中翻出睡意,一言不發地到浴室去了。她慢騰騰地洗澡,水汽彌漫,彌漫進她的腦袋里。昨晚那女人……不,她不能去想。他們怎么又到南京來的,為什么要到南京?她捂住臉,長久地站在蓮蓬頭下。
她穿好睡意,走出浴室,鉆進被窩。
他穿著衣服進了浴室,出來時只穿了一條內褲。
兩張白色的床,兩條白色的被子,在這個初夏之夜。窗外是夜里十點的南京。車聲,人聲,隱約可聞。窗簾沒拉嚴,有光透進來,是路燈光,還是月光?
悉悉索索的,她聽見。他鉆出自己的被窩,往她被窩里鉆。他抱住她。她并沒怎么反抗。他駕輕就熟地找到她的嘴巴,她躲了躲,還是被他噙住了。所有熟悉的動作,緩慢,又緩慢,她感覺得到他的愧疚,討好,和仍然殘存的欲望。所幸還有欲望。
事后,他從身后抱著她,兩人仍然不知說什么好。
她側身朝窗外看,窗簾間窄窄的一條縫,擠進了一個胖月亮。她盯著那月亮,思緒似乎飄到很遠,又似乎被牢牢地拴在此時此地。不多時,月亮滑出縫隙,不見了。
“你明知道,我們那種小地方,和男人這樣了,就很難嫁了。我跟你說過的,你大概一直不相信吧?你知道嗎?我現在回去,別人會給我介紹怎樣的人相親?不是四十歲的老單身漢,就是離了婚帶個娃的。你知道嗎?我這輩子,都被你毀了。我當初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啊,我就該認命,在那個小地方老實呆著……”她的聲音幽幽的,幾乎不帶任何感情。
他不說話,只是抱緊她。
翌日,他們去了總統府、紫金山、雨花臺、明孝陵和梅花山。“兩次到梅花山了,都沒看到梅花,這輩子大概都看不到了!”她說這話時,滿臉的笑。從紫霞湖出來,他們往火車站趕,誤了公交,下錯了站,走錯了路。
“趕不上車,我就辭職,到南方來找你,怎樣?”滿頭大汗的她,對滿頭大汗的他說。
“放心,一定趕得上的,快走!”他說。
趕到南京站時,她要乘坐的火車已經開走七分鐘了。
“怎么樣?”她氣喘吁吁的。
“什么怎么樣?”
“我說了,趕不上車,我就不走了,留在南方。”
“還是進去看看吧,沒準還沒開走呢。”
她看他拖了她的行李,快快地朝前走。
火車竟然真還沒開走!火車在始發站耽擱了,這會兒還沒進南京站呢!
不過兩三分鐘,火車進站了。車站巡視員朝他們又是吹笛子又是揮舞旗子。她趕忙朝后退了兩步。他也朝后退了兩步。
“你不用擔心了。”她說。
“什么?”
“沒什么。”她莞爾而笑。“你還記得安娜嗎?安娜·卡列寧娜。她以為跟了渥倫斯基,就能到另一個開闊得多的世界去。可是,哪兒的世界不是一樣呢?她沒法跟火車到遠方去,只能讓火車在自己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間……”
“鹿老師,你這是在給學生講閱讀理解嗎?”他牢牢拽住她的一只手。
她微微一笑。
“你放心……”
“放心什么?”
鹿安盯著火車,車窗玻璃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一個接一個的人影,拎著包,扛著行李,無聲地穿過它們。
隨一群乘客上了火車,努力不朝窗外望。待她找到自己的床位,在窗邊的椅子坐下后,再望向窗外時,火車已經緩緩開動了。沒找到他。他走了嗎?她慌亂地朝慢慢退卻的人群里找,好一陣,目光被抓住了。他就站在那兒,鎮定地看著她的火車駛出他的視線。很快,他也駛出了她的視線。身后是南京。前面是她的北方。
“一支蠟燭,她曾借著它的燭光瀏覽過充滿了苦難、虛偽、悲哀和罪惡的書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閃爍起來……”她閉上眼睛,低垂了頭,兩手捧住臉,低聲默念著。
“嗨,你吃蘋果嗎?”有個聲音撞到她耳邊。
去洛陽,是蘇苾昨晚做出的決定。那時候,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落地窗沒拉窗簾,月光直直照進來,屋里的陳設朦朦朧朧的。她看看月亮,又看看屋里。忽然坐起,盤了腿,呆呆地看天。“算是和他最后一次吧。”她說。
她早上上班,和領導撒謊說家里有事,要請半天假。領導準了假,她又不走,在辦公室磨磨蹭蹭的。領導問她,怎么還不走?她才慌忙離開單位。
她背個雙肩包,包里裝了幾件換洗衣服。走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該去哪兒了。真要去洛陽嗎?他看到她會什么反應?每次都是他到南京來找她的。她從未到洛陽去找過他,他也從未邀請過她。她幾次說起回洛陽看牡丹,他都沒多少熱情。初夏了,洛陽還有沒謝的牡丹嗎?想到這兒,她攔下一輛出租車。
到了車站,來不及吃飯,只買了一袋水果和一桶方便面。
走在火車硬臥車廂,恍若回到了學生時代。大學畢業七年了,蘇苾再沒坐火車出過遠門。
蘇苾在下鋪坐下,放下背包,脫了鞋子,兩只腳搭在對面床沿,翻那一大包吃的。這也讓她想起學生時代,如今,多少年沒吃過方便面了。她拿出方便面,看了看,放到一邊,剝了一根香蕉,慢慢咬著。
吃完了,香蕉皮往垃圾桶里一扔,朝后一倒,望著車窗外閃過的樹木,心里空蕩蕩的,輕松得沒有方向。十年前,也是一樣的場景,只不過她的床鋪在二層,他在三層。她也這么躺在床上,仰了頭看。他中午上車后就蜷縮在被窩里,太陽快落山了,仍舊一動不動。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猝死了。有個人在車廂里死了,會如何亂作一團?轉而又想,怎么能這么想呢。忽聽得“啊”一聲,是從頭上傳來的,他伸了個懶腰,探出頭發蓬亂的腦袋朝下看。他們的目光碰了一下,他慌忙避開了。
“你睡得可夠久的!還以為你死了!”她和他打了個招呼。
他不說話,把頭縮回去了。
“哎,上鋪的,和你說話哪!你不會真死了吧?”她嗔怪道,臉熱熱的——那時候,剛念大一的她,并沒多少和男生搭訕的經驗,這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你和我說話?”那顆亂糟糟的腦袋又探出了被窩。
“這兒還有別人嗎?”她笑。
蘇苾笑了一聲,直起身來,聽旁邊椅子上,有人在啜泣。扭頭看去,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皮膚異常白皙,及腰長發,一襲黑色連衣裙,一雙黑色板鞋。女人靠窗坐著,窗外是和十年前一樣的黃昏。稻田、房屋、道路,從她身上飛馳而過。夕陽恒久地照拂著她,把她的悲傷放大了很多倍似的。
蘇苾一手抓了個蘋果,走到女人對面的椅子坐下。
女人垂著頭,兩手捧著臉,漸漸停止了啜泣,在喃喃自語。女人是在祈禱嗎?她不能確定。不管她是否在祈禱,她那站在苦厄的泥淖中喃喃自語的樣子,讓她砰然心動。火車是朝蘇苾這個方向開的,蘇苾瞥見車窗外的稻田、房屋、道路,從她身邊飛馳而過,而她在一切飛逝的事物中間,凝然不動。西斜的太陽將光芒直直打到女人身上,她渾身都被靜謐的光籠罩了。蘇苾不禁朝后縮了縮,將自己半裹在窗簾里,眼里含了一包熱淚。
“嗨,你吃蘋果嗎?”蘇苾又說了一遍。
女人終于抬起頭來,臉色紅潤,表情平靜,目光淡然。
“不用……謝謝你。”女人說。
“吃一個吧,我剛買的,你看,又紅又大!”蘇苾不覺笑了,把右手的蘋果朝女人遞過去。那蘋果確實又紅又大,在太陽下看,猶如蠟做的贗品。
女人似笑非笑,接過了蘋果。
蘇苾啃了一口蘋果,一邊嚼著,一邊盯住女人,“你吃呀,這又不是玩具。”
女人看看她,看看蘋果,又看看她,低下頭,想要咬一口,忽然,她劈手奪過蘋果,女人愕然地瞅著她。“真不好意思,”她說,“我忘記洗蘋果了,我去洗了再給你吃啊。”
她朝洗手池走去,走出幾步,回頭看女人,女人正望著她,臉上露出笑意。
她們的聊天是從蘋果開始的。
落日西沉,火車穿過一座山,又越過一條河。火車里的燈滅了,星星浮現了。她們在有節奏的咔嚓聲中,靠近,又遠離,遠離,又更加靠近。
“我從來沒跟人說過這些,也沒個人能聽我說這些,可是我想跟你說。”蘇苾意識到自己那種決絕的赴死的姿態。“可你愿意聽嗎?”
“夜這么長,總得干點兒什么吧?”女人淡淡一笑。
“啊?”蘇苾微微張大了嘴,轉而又笑了,“你知道嗎?我和他‘出事’那晚,他就是這么說的,夜這么長,總得干點兒什么吧。我喜歡他這么說,大笑著附和,總得干點兒什么吧!那是夜里十點多了,我們剛從朋友的婚宴出來,我和他一桌,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對了,就叫他甲吧,路人甲。”她瞇縫了眼睛笑。
“那天晚上,我和甲去了一家小飯店,其實吃不下什么東西了,就喝啤酒,說很多話,我和他認識不到三小時,怎么會說那么多話呢?他酒量不錯,我的酒量也不差。啤酒瓶堆滿了我們桌下,只要動一動腳,就一片響。老板看我們喝那么多,免費送了我們兩瓶酒,到后來,老板不敢再給我們酒了,怕我們喝多不付錢啊!直到夜里兩三點吧,我們才付錢走人。第二天,他發來短信,說昨晚真不好意思,喝多了,我沒做什么不好的事吧?其實我酒量不如他,哪里記得頭晚發生什么了,想他怎么會這么說呢?就回復他,你難道不記得你做什么了嗎?他回復說,真不記得了,丟人啊。我說,你親了我。他說,真的嗎?怎么會那樣?我說,你還當著飯店老板的面親的!我越說越真。他說,他好像想起來了,又一個勁兒道歉。那個早就被忘掉的夜晚在我們的敘述中變得具體真切起來。”
蘇苾搖搖頭,笑,目光里閃爍著遙遠歲月的光芒。
“我知道他有老婆,在朋友的婚宴上,就聽他說過。可那陣子,我是著了魔了,根本不在乎這個。我們第一次過夜,夜里兩點,電話響了,他爬起來,到衛生間去接了。出來后,他開始床上床下摸索衣服褲子,我擰亮了床頭燈。他看著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把你吵醒了,我得回去了,房錢我付了啊,你別再付了。我沖他點點頭。他不看我,穿好了衣服,又說了一遍,房錢我付了啊。我說放心吧,你走吧。他欲言又止,走了。第二天,我把找補的押金,換成了啤酒,一個人醉了一場。
“常常在夜里,我喊他出來喝酒,他有時候出來,有時候說太晚了,睡下了。我知道,他沒睡,只是他老婆在身邊。只要他能出來,我們總會喝很多,有時候會做愛,有時候也不會。這么持續了一年吧,他老婆知道了。有一次上班,在公司門口,看到個女人。女人明顯是精心打扮過的。她說,她一直在等我。我意識到她是誰了。并不緊張,還有些激動。我和她去了旁邊的咖啡館,各自要了一杯咖啡。我直直盯著她看,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都有點兒讓人心疼了。她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時,腮下沾著一粒水珠。咖啡上來了,她一圈一圈攪咖啡,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來,看著我說,你知道嗎?他身體不大好的,你不要跟他喝那么多酒。我低下頭,應了一聲哦。我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又坐了會兒,她拎了包,說得趕去上班了,咖啡的錢她付了,讓我再坐會兒。”
“我把這事兒告訴甲,說他老婆是個好老婆。但很糟糕的是,之后我和他還睡了兩次。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了,就跑到上海,胡亂找了份工作。半年后,我爸媽給我在南京老家找了個對象,是他們朋友的兒子,就叫他乙吧。我和乙在網上聊了一陣,感覺還行,就回南京結婚了。乙是做建筑的,一年至少半年不在家。我和甲也還見面,但再也沒一起睡過。有一次,很晚了,他約我出去,喝了很多酒,我們去開了一間房,但什么都沒做。之后,我們再沒見過。他也沒再找過我。”
朝窗外看,稀疏的燈火,稀疏的星星,不知道是哪兒。
“我想,日子無非就這樣吧,我和乙開始為要孩子的事兒做計劃。然而,就在一年前的——那時候,乙有半個月沒回家了。是個下午吧,我躺在沙發上,頭朝后垂,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天。偌大的家,真夠安靜的。我用手機上網,竟找到一個人,一個十年前在火車上偶然認識的人,就叫他丙吧,——對,就是在我們這攤車。十年了,這趟車越開越快了。我和丙都是南京人,都在洛陽念大一。畢業后,他留在洛陽,我回到南京。
“和丙再次聯系上,我們都有很多話要說,簡直是爭搶著要說。他變化很大。十年前,他多羞澀啊。可現在,他那么活絡,什么話都敢說。很快,我們就聊到了各自的情感,言語難免有些挑逗。多久了啊,我不知道心動和欲望是什么了。這兩件事,只要一件,就是致命的,那個下午,我竟同時置身兩件之中。我們的聊天越來越赤裸,終于,丙說,他想要我,馬上就要。我握著手機,感到渾身發顫。看著地板上的一角夕光,我差點兒流下淚來。
“我們聊得越來越直露,簡直有團火,要把身子燒著了。一天接一天,這欲望都沒消下去。我受不了了,說他只想操我,根本不愛我。我有老公,他有女朋友,要他死了這條心。可沒用,才過了一天,那股要命的火又不知從哪兒燒起來了。我們甚至互傳私照,多少羞人的姿勢啊,我從來沒想過我竟然那么浪。我明白,我是逃不掉了。終于有一天,丙回南京,我們睡了。那以后,我們的聯系更頻繁了。丙會問我,什么時候和老公做過,我也會問他,什么時候和女朋友做過,怎么做的。這些不知羞恥的話,讓我們之間的欲望之火越燒越旺。我幾次和他說起我的擔心,會不會哪一天我們之間的欲望忽然就沒了。如果連欲望都沒了,活著還有什么勁兒呢?他不說會也不說不會,總會自然而然地把話引到身體上,我又被他的火燒著了。唉,我竟然跟個陌生人說這些,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女人搖一搖頭,“我只是不敢像你這樣……”
“這有什么好呢?不正常,有病!我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都是錯誤的關系。更要命的是,這些關系都讓我難以自拔。你知道我為什么在這趟火車上嗎?我要去洛陽。我畢業后再沒回過洛陽,你去過洛陽嗎?去洛陽看牡丹吧!”
“我沒去過洛陽,現在夏天了,牡丹都謝了吧?”
“我總得去一趟。”蘇苾若有所思,“丙說,他要結婚了。我知道總有這么一天,也說不上難過。但我還是想再見他一次,希望是最后一次。過去一年,都是他回南京見我,這次我去洛陽找他吧。洛陽,那是他的世界,曾經也是我的世界。我想去看看。我也說不上來,我這是為了什么,是舍不得嗎?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呢?我想,我是怕過了這段,今后再也不知道心動和欲望是怎么回事兒了吧。”
窗外的燈火越來越少了,星光也黯淡了。
她們剛躺下不久,蘇苾聽到對面床鋪的手機響了。女人摸出手機看了好一陣,坐起接了電話。“龍昔?怎么是你啊。這些年你都到哪兒去了?……啊?我也在火車上啊,也是明天到。你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啊……不好意思,之前手機沒電了,剛充上……你應該比我早到個把小時吧,那你在火車站等我。”
火車到洛陽了。蘇苾朝女人揮了揮手,也不知道女人有沒有看見,她便背了包,下了火車。站在半夜的洛陽車站,蘇苾又不知道該去哪兒了。在她身后,火車越跑越快,跑向她不知道的遠方。
龍昔總算打通了大學同學鹿安的手機。電話里鹿安的聲音沒變,溫和,慵懶,有點兒無所謂。那是她聽了七年的聲音。本科那會兒,她們幾乎形影不離;到研究生,仍然是一個班,奇怪的是,她們已疏遠很多。畢業后,更是幾乎不聯系。她知道鹿安畢業后回到老家鄰縣的一所高中教書,果然,三年過去了,她仍在那兒。
硬座車廂擠滿了人和臭味。她一夜似睡非睡,徹底醒來時,已是中午。她不洗漱,也不吃東西,就歪著頭,朝窗外看。窗外的風景完全變了,滿眼蒼黃,溝壑叢生,樹木變成了可憐的一叢叢。下午三點,龍昔擠在乘客中間下了火車。站臺很空大,比外面的街市高出兩層樓。出了車站,在站前的小廣場看到個破敗的花壇,龍昔便坐那兒,盯著出站口的人。
陽光耀眼。柳樹上知了叫得厲害。四圍的人說著她不大聽得懂的方言。一輛一輛火車,從遠遠的地方開來,停在需要她仰望的地方,半分鐘一分鐘后再開走,到遠遠的地方去。出站口吐出一撥一撥滿臉倦怠的旅人。小站喧囂一陣,又漸漸安靜。等得久了,她有點兒恍惚,難道不是她在等朋友的到來?假如撇開一切,到這兒生活,那會是怎樣的人生?這想法讓她興奮,沉進去想,又叫她驚恐。
龍昔一眼認出了在出站口張望的鹿安,她愈發瘦了,冷冷的氣質,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她舉起手朝鹿安揮動,大叫著,“這兒!這兒!”
鹿安拖著行李箱,快速朝她走來。她抓了背包,不知道是呆在原地不動,還是跑上去。猶豫間,鹿安已走到她跟前。
“你比讀書時候好看多了!會打扮了!”龍昔笑。
“我該說你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呢?”她笑。
龍昔細細打量鹿安,她沒變什么,只是眉宇間,有種讀書時沒有的哀愁。
“你還是那么酷酷的,像個假小子。”鹿安淡淡一笑。“大熱天的,你還穿皮靴,不熱嗎?走,帶你吃我們大西北最好的羊肉去!”
“我都沒刷牙呢!怎么吃東西啊?”
到鹿安學校里的宿舍放下行李,待龍昔洗漱了,兩人到近旁的菜市場買了羊肉,買了蘿卜、大蔥、土豆等兩大袋蔬菜,又買了一袋棗子。“你來早了,九月以后來,新棗那才叫好吃!”鹿安連連點頭,“這就很好了,很好了!”
兩人折騰到傍晚,總算做好了飯,各自坐個蒲團,圍著地上的電磁爐吃火鍋。氣溫雖降下了許多,屋里還有空調,兩人吃吃又歇歇,仍然滿頭大汗。
“也就跟你,才會干夏天吃火鍋這么愚蠢的事兒。”鹿安用一本書給自己扇著風,坐到床上去了。床緊挨著墻,墻當中開了兩扇窗,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榆樹。
“多過癮哪!”龍昔還在吃。
“說吧,大老遠跑來找我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
“我還不知道你?典型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性格。”
“嘁……”龍昔放下筷子,歪頭想了想,“不過讓你說中了,我還真有要緊的事。”
“你能有什么要緊事?”
“大事!”
鹿安扇著書,哈哈大笑。
“真是大事,終身大事。”
“喲,那說來聽聽!”
“那我可說了,我這么大老遠跑來,就是想跟你說說這事兒,再不跟人說,我要憋死了。你可不能笑話我呀。”龍昔盤腿坐蒲團上。“哎,可真不好意思說啊。”
“你還有不好意思說的?我可記得讀本科時,你每天都跟我說些什么。”
“是啊,那時候我什么都敢說,你一定覺得我很放蕩吧。哈哈,還記得你叫我唐朝豪放女。可你知道嗎?直到研究生畢業,我都沒跟男人搞過。”
“不會吧你!”鹿安拋下書,“你不是三天兩頭說,哪個男的活好哪個男的活差嗎?”鹿安的臉一陣熱。她從沒跟龍昔這么說過話。什么時候,她變成這樣的?她忽然有些難過,黯然地低下了頭。龍昔并未注意到這些。
“那些啊,都是騙人的。”龍昔無聲地笑,“那時候,是有很多男的追我。我常和他們到學校外面吃飯,唱歌,喝酒。我覺得那樣的生活才過癮。我知道,他們好幾個都想和我睡。我也知道,他們只想和我睡。他們把我當做那種放蕩的女人了。其實啊,我也想變成他們想象的那種女人。可是,我暗暗試了好多次,我都沒法變成那樣的女人。每次都是,要開房了,我就說,操,我他媽干嗎跟你睡啊,老娘睡了那么多男人,哪個不比你強!男的也不示弱,說你他媽以為自己誰啊,誰上你不是上!……每次都是類似的對話,然后,不歡而散。一個人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在想,為什么不行啊?龍昔你不是就想做個放蕩的女人嗎?那才自由,才過癮啊。你怕什么?我并不怕什么。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我大概是一直在等什么吧。等那么一個人,能讓我變得放蕩的人。可這個人呀,怎么遲遲不出現?!”
龍昔又無聲地笑笑。
“研究生畢業后,我回到老家的省會城市讀博,算是成了第三種人。入學前夕,爸媽和我談了一次,無非是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告訴他們沒有,但總會有的。他們的女兒怎么可能嫁不掉呢?沒想到,我十一假期回家,家里多了個比我大四五歲的年輕人。他看到我,很害羞的樣子。我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兒了,故意大聲說臟話。他瞟了我幾眼,沒說什么。飯桌上,父母告訴我,他是他們同事的同事的兒子,學機械工程的,在省城工作三四年了。我點了點頭,定定地看他,他和我對視一會兒,敗下陣去,低了頭扒飯。這讓我覺得,他也不是那么討厭吧。這之后,他不時到學校找我,約我出去吃飯。我也去,有點兒想要捉弄他,故意滿嘴臟話地和他瞎聊,還帶他去酒吧,去迪廳,去參加詩歌朗誦會,去聽三流搖滾歌手的演唱會。半年后的一個晚上,他在出租車上抓住了我的手,告訴我,他幾乎沒文科生朋友,想不到文科生是這樣的,又說,我是他遇到過的最特別的人。我想抽出手,抽不出。我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么,我不想出租車司機聽到,就說,我們下車吧。才出出租車,他就抱住了我,對我說了那句無數人對我說過的話。
“這方面的經驗我太豐富了,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可憐,他可憐,我也可憐。半年了,他一直想說這句話,終于說了。而我呢?不也在等他這句話么?雖然他并不是我喜歡的人。我們剛好走到一家賓館門口,他要進去。我想對他說,操,我干嗎跟你睡啊!可我只是想想而已。我順從地和他進了賓館。電梯壞掉了,走樓梯,他走前面,我走后面,看他穿著皮鞋,西裝褲子,呼哧呼哧地爬樓梯,我感覺自己正走在就義的光輝大道上。進屋后,自然要做那事。我裝作很有經驗的樣子,在他進去時忍著疼,剛結束,我立馬去看床單。沒血!我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完全沒發現我的異常,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我的初夜。”
龍昔望向窗外,那棵夕光中的榆樹有著難以言喻的美。她等著鹿安說點兒什么,但鹿安什么都沒說。鹿安盤腿坐床上,機械地扇著手中的書。
“那之后,我們的關系算是穩定下來了。他人確實不錯,老實,踏實,是結婚的好對象。我家里有事兒,都是他幫著處理。我家里人都很喜歡他,幾次催促我們結婚。我一直說,還在讀書呢,怎么結啊。他們說,可以先領證啊,等畢業了再辦婚禮,然后再考慮生孩子的事兒。我還是不答應。我還在等什么呢?還能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就是不甘心啊。”
“現在,你等到那個人了?”
“你怎么知道?”龍昔抬頭盯著鹿安。
“這不是最爛俗的電視劇情節么?”
“是啊,是夠爛俗的……”龍昔無聲地笑,“那有什么辦法呢?我的生活就是這么爛俗啊。我是去年遇見他的,他到我的城市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和他認識兩三年了,在網上聊過幾次,那次是我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面。他下飛機后,我去酒店找他,想帶他到處逛逛。他那間房有很大的窗,窗外也是一棵大樹,不是榆樹,是香樟。我和他坐在窗前,陽光剛好照在我們身上。初見時的拘謹很快就過去了,他和我講起在來時飛機上看的一部小說,是個愛情故事。起初,我以為那樣的故事很爛俗,可聽他講啊講,那樣一個愛情故事,把整整一代中國人的命運都囊括進去了。聽他講完,我看他的目光,就全然變了。我和他離開賓館,在城市里轉悠,黃昏時,帶他到了一家我經常去的咖啡店。我們在室外坐下,喝著咖啡,繼續聊啊聊,忽然,我看著他,不說話了。他也看著我,不說話了。我們就那么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敗下陣來,仰了頭往天上看。幾株快要落光葉子的法桐,法桐之上是粉紅的云,云上面是湛藍的天。那樣的天,那樣的云,還有那樣的法桐,讓我那么感動。我第一次那么確定,我愛一個人;也第一次能夠如此確認,這個人愛我。愛多么讓人感動啊。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別的朋友到城郊玩兒去。那天,我和他發了上百條短信。他本該在傍晚回到城里的,在高速上給堵住了。那真是我經歷的最難熬的堵車。他發短信來說,他想我。我的心跳啊跳,回復他說,我也想他。他回到市區的賓館,我已經在他樓下等了兩小時了。我從后面跑過去使勁兒拍了他肩膀一把,他轉身拉住了我的手。
“你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那晚,我和他什么都沒做。我是去了他屋里,是和他躺到了床上,可我們都穿著衣服。他要脫我的衣服。我沒答應。我說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們快結婚了。他說,你也知道的,我有女朋友的。對了,忘了告訴你了,我和他女朋友還認識。但剛說完這些,他就說,他喜歡我。我說,我知道,我也喜歡你。他說他知道。他再要脫我的衣服,我還是沒答應。我說那樣太對不起他們了,但我又忍不住,怎么辦?他說那怎么辦?沒辦法,我們只能接吻。我們搏命似地接吻。我從來沒那么渴望過一個男的。曾經,我還以為我性冷淡呢。我隔著褲子抓住他下面,那兒硬得跟燒火棍似的。我說,好大好硬啊,好想把它塞進去啊。說完,我才發現,我真要變成我希望變成的那種放蕩女人了。
“但那一夜,我們終究什么都沒做。
“第二天下午,他走了。他再到我的城市,是冬天了。我們一見面,就忍不住像情侶那樣拉著手到處走,又怕遇見熟人,越是怕,越舍不得把手松開。到了夜里,我們就在人跡罕至的小路上抱著接吻,走幾步就停下來接吻。他一再要我跟他回賓館,我不答應,我說這次我肯定忍不住的。我們這樣太對不起他們了。他也說,我們太對不起他們了。就這么拉拉扯扯的,我還是和他進了賓館。一進屋他就拉上了窗簾。我知道,要發生的事到底要發生了。
“他把我都親遍了才進去。都不記得做了多久,他每一次不行了,都會射在外面,緊接著又進去。一次又一次,他大概射了三四次。后來,我不讓他進去了,我說我親親你吧,就縮下身去給他口交。后來,我跑到衛生間去漱口。回去時,他問我,是不是覺得臟。我說不是,是我不小心吞了自己一根頭發進去。我從沒給男人口交過,太沒經驗了。他笑,說他也從來沒這樣跟人做過。我說,怎樣?他說,就是連續幾次不休息。我說,那你休息一會兒吧。他說,休息一會兒再做嗎?我說你不想操我了嗎?我說這些話,真是太自然了,一點兒不覺得害羞。那時候,窗簾外的光完全消失了。我確定,我真的變成我希望變成的那種放蕩女人了。和我想象的一樣,那真是自由,過癮哪!
“你會鄙視我嗎?你別誤會,我說的是放蕩,不是淫蕩啊。你不知道,和一個人放蕩多么重要。我從來不知道,男女可以那樣自由,活著可以那樣自由。
“過不多久,我就知道,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事實上,在我們見面前,他們就在鬧分手了。但我總覺得,這事兒和我有關。他一直說,想和我在一起,但他從未說過,要我和男朋友分手。我想過分手,可我怎么分手啊?快三年了,我家早就把我男朋友當成自家人了,我男朋友也早把我當成自家人了。分手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我該怎么辦呢?就在一個星期前,我給他打電話,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后來,隱約聽見機場的廣播聲,我說你在哪兒?他不得不告訴我,他在機場,要去見前女友,又說,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了,他們什么都不會做的。我知道他沒騙我,可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非說他是個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不管他怎么解釋,我都不聽,并且告訴他,我要結婚了,我們從此沒必要再聯系了。我不想這樣的,可是我又能怎樣呢?我知道,這輩子大概再也碰不到他這樣的了。他也是這么說的。”
“你來,不會是要我給你分手的勇氣吧?”鹿安語氣里帶著譏誚。
“你說呢,我該跟誰?”
“你早就決定了,又何必再問我?”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俗?”
“還記得我們本科時一起讀《安娜·卡列寧娜》嗎?你說,生活要么是卡列寧式,要么是渥倫斯基式,而你哪種都不要,你只要龍昔式。可你一直也說不清楚,龍昔式是什么樣的。”
燈,忽地滅了。
“停電了,”鹿安說。
稍許,一支紅蠟燭在寫字桌上點燃了。
“什么年代了,竟然還有停電這種事兒!”
“好幾個月了,每天晚上都這樣。”
昏暗的光把她們的身影投到墻上。夜真靜啊。轟隆轟隆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火車。”鹿安說,“每天晚上,會有七趟火車經過這兒。”
“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吧。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我沒法走另一條路了。你要笑話我,就笑話吧。”龍昔幽幽地說。
轟隆轟隆。夜那么靜。
她們一齊靜靜地聽,想象著一列火車穿破夜色,從遠方來到遠方去。
睡覺時,龍昔從背后抱著鹿安,喃喃道,“你這么小小的……”鹿安輕聲地笑了笑。三年前,他第一次在這張床上這么抱著她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大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在這張床上抱著她時,還是說了同樣的話。
“我說了那么多,你也說說你的故事吧。”龍昔說。
“我能有什么故事呢?學生一撥一撥走了,到各個城市的各個大學去了,我哪兒都去不了。我這輩子,就一直待在這兒,這兒沒有故事。”
她還沒說完,龍昔已經睡著了。她吹滅了蠟燭,忽然涌入的夜是那么龐大而又溫柔。在龍昔均勻的呼吸聲中,她聽到了深夜的那趟火車。那是開往南方的。大半年前,他就是坐這趟火車離開的。那晚的雨真大啊。她生怕他路上挨餓,給他準備了各種吃的不說,還給他做了豐盛的飯菜,讓他吃了再走。她要送他去火車站的,他不讓。她只能站在宿舍門口,看他背了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撐著傘,呼隆呼隆地蹚水朝學校外走,突然,他一趔趄,整個人差點兒摔倒。她顧不得他的阻撓,跑上去把他拽回屋,重新給他換上一套干凈衣服。可這不過是徒勞,他再次走入雨中,很快又全濕了。那晚的雨真大啊,她一直沒聽到那趟火車是什么時候進站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龍昔只待了一天,就走了。
鹿安要帶她去看野長城,她說,等以后吧。鹿安知道,沒有以后了。送走了龍昔,鹿安回到宿舍才發現桌上的蘋果,那是火車上的女人給她的。她攥了蘋果,繞了很遠的路,去老榆樹那兒。老榆樹雖在她窗外,卻不在學校里。在老榆樹下,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屋子,書架、書桌、椅子、床,干凈得酸楚,整潔得刻板。很近,又很遠,是別人的生活。
她蹲下來,給他寫一封信:
……“榆錢是什么樣子的,小安?”想起這話來,我蹲在樹下哭了很久,把手里的紅蘋果掐破了。這樹上榆錢很繁 ,很繁呢,樹干粗拉拉的。請不要回信,謝謝。我不想知道你的任何事,我知道你很好。生日不再另外問好。要吃長壽面,這樣你才能活成老妖怪,很老的那種。也不要寄書和雜志,我不要。祝你的月亮和我的月亮都好。祝安娜好。
月亮升起來了。仰頭看了一會兒榆樹間的月亮,再低頭,紙上的字漫漶了。嘩啦嘩啦,她把信揉成一團。回去的路上,她輕聲默念:“一支蠟燭,她曾借著它的燭光瀏覽過充滿了苦難、虛偽、悲哀和罪惡的書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閃爍起來,為她照亮了以前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嗶剝響起來,開始昏暗下去,永遠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