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姑舅的人生殘片

1

他在草原上長大，不知道父親是誰。

但他知道母親是誰：一個曾經燦若桃花，后來變得面黃肌瘦的婦女。她在草原上的帳篷里生了他，又在風風雨雨中把他養大。十二歲那年，她托付他的舅舅送他進了寺院，去當阿克（和尚）。五年后，她忽然得了一種怪病，臉色黑黃，越來越瘦，后來就死了。因為是病亡之軀，那肉身就不能一塊一塊地被老鷹叼走，于是只好被燃燒著的松木慢慢吃盡，成為一罐白色的灰燼，撒在了她生前愛過又恨過的地方。

她的離開，讓他感覺到了痛苦的滋味：心總是揪在一起的、想離開這個人世的沖動。在寺院幾年的學習和修行，雖然已經使他對生死有了自己的認識：不過是皮囊歸于塵土，靈魂高蹈而飛罷了。但他還是無法排釋被遺留于塵世的孤獨而可憐的體驗。這體驗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大，如團團濃霧將他圍住，以至于就要被窒息了。

于是他還了俗，回到舅舅家，一處三面環山的名叫桑多的藏地小村。

他往紅塵里帶來了自己，也帶來了在寺院里培養起來的愛好：他畫畫，畫些草原上的花草;他也寫詩，寫些格言體的詩：

低垂之樹果實累累，溫馴孔雀羽翎豐美。

只有賢者具備美德，唯有駿馬行走如飛。

在小村里，他算是一個詩人。這其實是他自己封的，因為小村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詩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但當別人用戲謔的口吻說起他寫詩的事時，他就想起村里的另一個詩人：他的叔叔。

當年，他的叔叔可是草原上布谷鳥，最喜歡用沙啞的歌喉歌唱偉大的祖國。后來，叔叔對祖國有了點看法，也用沙啞的歌喉唱自個認為不對的地方。有人讓叔叔閉嘴，叔叔閉嘴了，卻拿起筆，開始給某個愛著恨著的姑娘寫詩了。叔叔寫詩時，帶著紅袖章的青年在另一間房里，監視著。他的叔叔寫完了詩，把筆扔出窗外，響聲驚動了青年。他的叔叔被捕了，那些詩歌就是他的罪證。在雪山監獄，他的叔叔承認了自己的罪過：“愛她，想和她在一起，這確實是腐化墮落的資產階級思想！”

他的母親帶著他去探監。隔著城里冰冷的鐵欄桿，母親獻給叔叔一束藏金蓮。叔叔接過花束，眼淚就流了下來。叔叔邊流淚邊吃那束花。吃完了，直著喉嚨吐啊吐，吐出的都是綠色的黏黏的酸水。他明白叔叔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果然，出獄后的叔叔，再也不碰筆了，也不再歌唱那曾經愛過又恨過的女人。叔叔說：“我不愿再做詩人了，只想做一頭牦牛，或者一只綿羊，在別人的牧場，吃草，吃草，吃草。”

2

后來，在舅舅的操持下，某年春天，他結了婚，但他不愛他的只會擠奶的女人。

擠奶的女人是來自遙遠的牧場上的姑娘，臉腮上婬著高原紅，矮矮的，肉肉的。這女人除了喜歡擠奶，就喜歡和他睡了。睡了一回又一回，回回都咬著牙，翻著白眼。他不愿睡了，女人不答應，要和他繼續睡。他只好再堅持睡，結果弄得自個開始又咬牙又翻白眼了。

他對女人說：“你怎么這樣子？像個餓死鬼！”

女人不回答，嘻嘻地傻笑著，又把熱熱的身子貼了過來。

他掀開被子，躲開了，只留下女人在熱氣騰騰的被窩里一個勁兒地發愣。

作為一個詩人，他喜歡登上高地眺望故鄉：桑多河邊的桑多村，村后低矮的藏地山丘，村外廣闊的冬季草原。

他看到了熟悉的情景：低矮山丘下石砌的民居旁，是同樣低矮的瑪尼房。房檐下一群垂老的曬太陽的老人。一群孩子，穿著半漢半藏的服飾，呼喊著沖上山岡。

他有點感動，從高地上下來，但面對從牧場里娶來的他的胖大的女人時，又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他的女人說：“你成天都這樣神經兮兮的，你還是走吧，再別回來！”

他更生氣了：“你叫我到哪里去？蘭州還是上海？”

或許女人覺得和寫詩的男人爭辯，是徒勞的事，就不再力爭，轉身去桑多河邊背水去了。他頓時覺得索然寡味的，就又上了西邊的高地，不為遠眺，只為尋找他的牛羊。

他再次居高臨下遠眺故鄉，夕陽西下，草地上金箔堆積，海浪般涌向遠處的山丘。一縷佛樂隱約可聞，天地之間充滿難以言說的靜謐。

他突然有所頓悟：那始終隱忍的村落，才是瑪尼旗眷顧的對象。那始終安靜的男與女，獸與禽，才是佛祖護佑的生靈。

他這樣想著，忽然就流下淚來。于是拿出詩人的模樣，從高處慢慢走了下來。

或許自己真是智者。或許自己什么都不是。他這樣對自己做了個嘲笑的表情。

3

他想得到更多的頓悟，又不想把這想法告訴女人。有一天，女人不在的時候，他離家出走了。

走過開滿野花的草地，淌過三條清澈的草原河，從黎明走到黃昏，從牧區走到農區。當晚，他終于來到海螺山下，在海螺寺院里，被僧人暫時收留了。

他請求主持：“讓我在這里有所頓悟吧！”

主持說：“可以的。你既然有所悟而來，就要有所悟而去。”

于是他開始了頓悟的日子。然而頓悟不是那么輕易就能降臨的，他只好找別的事干。

主持問：“你會念經嗎？”

“不會。”

“你會念咒嗎？”

“不會。”

主持沉默半晌，還是和顏悅色地問：“那么，你有什么手藝嗎？”

“我會畫畫。”

“哦，那好啊！會畫佛像或佛教故事中的人物嗎？”

“不會。我只會畫花啊草啊的。”

“嗯，我明白了，你就畫花啊草啊吧，它們也是世間高貴的東西。”

正好離寺院三里左右的地方，有座石山，裸露的青色石面上，需要在畫出神圣而高貴的形象。于是，他開始了對色彩世界的探索。先畫藏地的花草樹木，既寫實，也變形。后來畫雪域的蟲魚鳥獸，著意凸顯生動的肢體和絢麗的色彩。

一天，他畫出了他理想中的巨型蝴蝶，有著大紅的羽翅，金黃的翅紋，黑亮的眼睛，柔韌的角觸。他看著自己的杰作，忽然想起了佛國的仙女，禁不住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他滿意地睡著了。不料，半夜里，在他半夢半醒之間，竟來了個蝴蝶一樣的女人。

他愛她的胸脯，她的腰身，她的迷蒙的眼神。他愛她黃色長裙上的紅色斑點，愛她修長的手臂摟著他時那無望的纏綿。

黎明時分，紅冠錦衣的司晨星宿，驚走了女人。她離開后留下的絕望，使他渾身燥熱，兩眼猩紅。他在露水打濕的草地上奔跑，在牧羊人的歌聲里長嚎，以至于即將昏厥過去。

然而，一個又黑又瘦的女人，忽然出現了。她曾長久地站在寺院的外頭，不敢踏進金碧輝煌的凈地。現在，她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是他的女人！他差點沒認出她來。或許因為覓夫的顛沛流離的途中生活，或許因為如墮地獄的內心煎熬，她脫盡了脂肪，消散了風韻，只能以黑瘦的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用死人一般的眼光，一點一滴地收走他的迷亂和狂放，也收走了他的奇異的想象，將他還原成以前那個癡呆的、依附的、無助的男子。

4

事情開始變壞了。

女人破壞了他的頓悟的計劃，他只好到二十里外的桑多鎮的酒吧里去醉生夢死。

從酒吧里出來，他的女人就守在門口。

她在暗淡的燈光下認出他來。她認出了他的狂熱，還有他的幻想、掙扎、懦弱……和無奈的透骨的蒼涼味兒。

她說：“回吧，乘你還沒死在路上。”

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墻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東西，但那渴望墮落的勇氣早就飛逝。他花了二十年，來反抗籍籍無名的命運，而今卻像一灘泥，倒在失敗里。

她說：“回吧，乘你還沒在我眼前死去。”

他感覺她的聲音仿佛來自故鄉，又仿佛來自地獄。

他想勇敢地站起來，可是那夜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幸虧還有星辰次第亮起，照見了他的歸途，也照見了他的女人：像一棵干枯的樹，陪伴在他的左右。

5

事情變壞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徹底失去了他的女人。

那晚，他又來到酒吧里。女人尾隨著他，也來到酒吧里。

簡陋的酒吧里燈光幽暗，人頭攢動。一個男人似乎認識她，請她喝了幾聽啤酒，醉意朦朧中，她投入了那男人的懷抱。

他盯著那個男人，男人也毫不示弱地盯著他。他擠到男人身邊，要了箱啤酒。他們較著勁，干了一聽又一聽。兩人打著嗝，瞪著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肥厚的嘴唇，又打開了第二箱。

那晚，他和好多男人都成了對手。 最后他醉了，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四個男人把他抬出酒吧，撂到一家超市門口的長椅上。

這一次，女人不再追隨他，也不守候他。她跟著那四個男人，歪歪斜斜地走了。

他在昏暗的路燈下深睡過去，顯得蒼老而疲倦，兩腮的肉泛出病態的紅暈。

6

他終于蘇醒過來。

燈下是路，水泥的，長長的，通向遠方。燈下有人，走動，朝他窺視，像個不務正業的人。

他裹緊風衣，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斜眼看那人。

那是個女人，看樣子不像本地人，單薄瘦小，穿黑色長裙，上身裹件紅毛衣，領口耷拉著，露出了淺淺的乳溝。在路燈下，她顯得那么憔悴！

“喂，來，玩一會！”女人的口氣硬硬的，不像詢問，倒像命令。

他停下來思考：“雞？”

他們對面，隔著馬路，是鎮上的琥珀醫院，有人號啕著從黝黑的院子里跑出來。

女人閃回屋檐下，不再喊他。他沉默了一陣，問女人：“在哪玩？”

女人撅起嘴唇，呶呶身后。那里一扇黑色鐵門，或許是墨綠色的，無法看清楚。

他跟著女人進去。房子是里外兩間。外間顯然是客廳，衣物、茶具、碗筷胡亂堆放著。里間只有一張床。床頭墻上，掛著一件男式黑色外衣。

她脫掉衣服，赤裸著爬上床，從背后看，那肉體是干瘦黑黃的。她扭頭叫他：“來吧，來吧！”完全是母親的口吻，仿佛在呼喚走失的孩子。

干事的時候，她顯得很冷漠，應付差事一般，橫陳著木板一樣的肉體。他像個苦力，干完了本該屬于兩個人的活。

事了，他付了錢。出門的時候，鐵門剛被打開，墻上那黑色外衣就抬起空空的袖子，無力地揮動了一下。

7

沒有女人的日子里，他活得更加孤單，更加可憐。

他在街上摔倒，有人扶起他，卻不愛他。他在房間里昏睡，有朋友進來，陪著他吃，喝，也陪著他睡，但就是不拿出朋友應有的姿態來安慰他。實際上，他們也不愛他。

他只好又到桑多鎮去，找了一個像他女人模樣的妓女，帶回村里。他的朋友聽說他帶回了個女人，都感興趣，總來打擾他們。他只好把女人帶進南山。青藏高原的密林里，女人的乳房像兩只巨大的白色蘑菇，他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對銀球。過了兩三天野鴛鴦一樣的日子后，那女人拿走了他的積蓄，但還是不愛他。

這一次，他感覺到了傷心。想起他的女人的好，忽然后悔起來，決定去把她找回來。

他在琥珀醫院里撿到幾枚針頭。在瑪瑙療養院里，他找到死去多年的父親遺棄的哮喘和糖尿病的氣味。他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在珊瑚公園落滿夜色的長椅上，摸到了他的女人丟失的那只狼牙做成的項鏈。他還追回了他忘記多年的清晨的露珠，和晨曦里的鳥鳴。甚至有那溫柔的南風吹拂著他的臉頰，那遙遠的花香，引領他走向了他的過去——他的女人給他朗誦一首詩：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月亮。

未嫁少女面容，浮現在我心上。

他終于找到了曾和他在酒吧里拼酒的那個男人，卻聽到自己的女人早就離開了桑多鎮，到更為遙遠的地方去了。

他只好寄居在桑多鎮一家破敗的旅社里，關上窗，縮起肩，孤單地抽噎。窗外，是繁星映照下的雪野，那么真實，那么美。

8

他感冒了，鼻翼發紅，鼻涕無法揩盡。他只好一個勁地喝白開水，頭腦依然昏昏沉沉的。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秋天的馬車早就過去了，奶奶還沒回來。卓瑪有一口袋李子，小小的，圓圓的，酸酸的。她的黑辮子。她的綠裙子。她的白牙齒。爺爺的紙牌，一共五十二張，另兩張去哪了？

房東來看他，摸摸他的額頭說：“燙得很！” 然后來了穿白大褂的人。針插在屁股上，是種酸酸的感覺。他感覺呼吸艱難，像經幡被風勁吹。

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被子上，嘴唇干裂，拍著胸脯說：“曼巴（大夫）啊，我這里有團棉花，不吸水，只吸空氣！”

大夫走向窗戶說：“還是透透氣吧，你總是說起小時候的事。”他看到大夫開窗的手臂，像極了他的女人放飛的紅嘴鴉的羽翅。

9

在找尋自家女人的日子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無法重新開始了。

街旁。他埋頭抽煙，風吹出了他的眼淚。有人從夜幕中向他走來，忽然想起什么，又從原路返回了。他把煙盒捏扁，抬頭看到大熊星座。想起自己也曾是只熊，在情欲的荒原上長途奔襲。而今只覺得累，是條小溪里的狗尾魚，連呼吸也覺得困難。

“有什么東西在我身體里，”他對和他拼過酒的男人說，“在我心里。在暗處。可我就是找不到它。”

那男人不理他，只管喝自己的酒。他孤單地回到旅館，眼睛成為充血的燈籠。

當他在堅硬的木床上睡著時，沒人會驚醒他的噩夢。

10

他走向他的村莊。

村莊外的一堵矮墻下，有六個人在曬太陽。

他們中的第二個人，在講格薩爾王的妃子的故事。第三個，微閉著眼睛，右手拇指快速的撥動念珠。第四個，身體前傾，是稱職的傾聽者。靠在石墻上昏昏欲睡的，是第五個。離石墻十來步遠的地方，彎腰拾掇牛糞的，是第六個。

他成為第七個，加入進去，也蹲在矮墻下，耷拉著頭顱，長發遮住了臉龐。

昨天他還在鎮上的旅館里，今天，他就回到了他們中間。他是他們中的唯一的青年，卻是最沉默的一個。

“哎，這個年輕人，快死了嗎？”第一個問第二個。

“他的心死了！”第四個回答說。

第五個忽然醒過來：“誰死了？你們說誰死了？”

“格薩爾王的妃子死了。”第六個回來了，坐在他的身邊，對悲哀的男人說：“別這樣，你還年輕，還可以找一兩個女人的！”

他看了看第六個一眼，還是不想說話。

被稱為第一個的，是個十一二歲男孩。此時，他注意到男孩幽深的眼睛里蕩漾著藍天，也漂浮著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