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1

有一年多沒見過大姐了。那天夢見大姐，滿頭銀絲，目光哀憐，慢慢向我走來，欲言又止，之后便消失在一片大霧之中。我大聲呼喊：姐——。大姐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回音。我繼續呼喊，喊聲空靈得有些怕人。我驚醒過來，淚水淋淋。

莫非大姐生病了？莫非大姐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趕緊打電話給侄兒，可電話那頭始終是關機的提示音。我無法睡眠，點燃一支煙，靜靜地思念著大姐。

2

水英啊，水英啊……楊家坪到處是奶奶和娘急切的呼喊。村里人都出來幫忙尋找，可就是不見了大姐的影子。娘急得要跳進河里。天黑時分，人們急匆匆奔向磨房的方向——那個可憐的孩子，躺在磨房下的水車上，強勁的水流沖動水車轉個不停。關掉水閘抱起大姐時，大姐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水英是大姐的小名，大姐沒有上過一天學，長大后在前面加上姓氏也就是大姐的大名了。那年大姐還不到6歲，卻已能幫助大人洗衣做飯。那天，大姐抬了幾件衣服到水堰邊去淘洗，一不小心掉進水堰，悲劇不幸地發生了。娘抱著大姐，急匆匆往15公里外的縣城趕。醫生拒絕收治。父親打著火把，娘抱著大姐連夜奔向了40公里外的地區醫院（如今的市醫院）。

點了8把高高的火把啊！娘說，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個夜晚，一邊哭，一邊走，一會兒又摸摸她的鼻子看有沒有出氣。害怕得要死，又一點也不敢停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走到地區醫院……大姐的性命總算保住了，可從此失去了右腿。

娘常給我講起大姐遭難的情景。50多年過去了，娘每次回憶起那悲痛欲絕的一幕，總還止不住落淚。

3

大姐是在地上爬著長大的。大姐爬了多久，娘的淚水就流了多久。直到大姐10歲，做木匠的父親才為大姐做了單棍。童年的大姐就那樣爬著帶大了我的二哥、三哥。娘說，大姐一只手夾著二哥，在地上不停地爬來爬去，像大貓叼著小貓兒。娘還說，每天下工回家，看到三個孩子一身又臟又爛，就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哥、三哥長到能走路的時候，大姐已經開始拄著拐杖上山割豬草、砍柴了。四哥、五哥由二哥、三哥帶著。除開餓死和病死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外，我排行老六。四哥、五哥都上學或是上工的時候，我便帶著老七兄弟慢慢長大。姐弟七個像一輛破舊的火車，車頭帶著車尾，大的拖著小的，在苦難的歲月長河里慢慢前行。

我曉事時大姐已經出嫁。姐夫是同生產隊的。人憨厚老實，勤勞善良，對大姐和我們一家人都很好。一次，因為一件小事，大姐和同村的一個婦女發生爭吵。那婦女用很惡毒的話罵大姐，最可恨的是還把大姐按倒在地下，騎在大姐的身上大打出手。二哥、三哥聽說后，跑到那戶人家評理。一氣之下，二哥煽了那人一個耳光。這一打就打出了大問題，那蠻橫的婦女說是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是二哥打出來的，害得我家付了上百塊錢的藥費（這在當時相當于我家半年的收入）。娘又恨又氣，埋怨大姐惹事，又狠狠地罵二哥不該打人。大姐一邊哭，一邊說她的命苦，誰叫娘把腿給她鋸了一只。大姐這一哭，娘也哭，二哥、三哥也哭。娘說當時醫生為了保住命必須鋸腿，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啊。大姐說不如當時就讓她死了還好，免得讓人家欺負。一家人哭成一團。

我們上山砍柴賣，給大姐接腳！二哥、三哥一邊哭，一邊說。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當時安裝一幅假肢又豈是砍柴賣能辦到的事情。但之后，我家房前屋后都堆滿了白花花的柴火，小小年紀的我也暗暗發誓，長大了要和哥哥們一起上山砍柴，為大姐接腳。

然而，為大姐安裝假肢終究成了我們的一個夢。多年以后，我們仍舊深深地內疚。

4

大姐一共生育了三個兒女。姐夫和大姐兩雙手，三條腿，一家人的日子慢慢地往前過。

最讓全家擔心的事情發生在2001年。大姐突然右臂失去知覺，麻木冰冷，仿佛要從身上斷裂脫落一般。大姐又是燒燈花，又是熱水敷，拖了十多天仍不見好轉。姐夫這才帶著大姐進城找到我。我帶大姐到醫院檢查，醫生說趕緊送市醫院。我嚇得臉色煞白，想起娘講起的那個可怕的夜晚，心里不寒而栗。難道50多歲的大姐還要失去這條胳膊。我趕緊湊了錢把大姐帶到了市醫院。醫生說是大姐拄了幾十年的拐杖，右臂血管長時間受到壓迫而造成了血栓，如果再遲來幾天就壞死了。好在無論是醫療條件和經濟條件都比當年好過千萬倍。在我們的努力下，大姐在市醫院住了不久就出院了。我們終于保住了大姐的右臂。

哦，這就是雅安啊！好多房子好多汽車啊！接大姐出院那天，大姐說，還是40幾年前來過雅安了。我知道大姐說的是那段苦難日子。可那時大姐知道什么呢，除了痛就是哭，她也是聽娘講的罷了。我說帶大姐在市里轉轉，她說有啥轉頭哦，還是回家吧。

這是大姐一生第二次到雅安。這個離老家楊家坪幾十公里的地級市。大姐來過兩次，跨度40多年，上次失去了腿，這次保住了手。當客車駛出城區時，我扭頭回望美麗的雨城，眼淚刷刷流了下來。

5

大姐出院不久，我去看望大姐。一見大姐，我大吃一驚，才一兩個月的時間，大姐的頭發幾乎白完了。我把錢花了，肖三的婚事怎么處理哦，大姐長長地嘆息。肖三是大姐的第三個孩子，其時已經二十五六，雖然學得一個修車的手藝，可婚姻問題怎么也處理不好。我安慰大姐不要擔心，緣分到了自然會處理好的。大姐說，上門（當女婿）要修樓房，可接進門，誰又想嫁到楊家坪這樣的地方哦。接著又是長長的嘆息。

時隔不久，我突然就聽說肖三買的婆娘跑了。來人告訴我，有個人從涼山帶了幾個女子出來，分別以幾千到兩萬元的價格賣給了楊家坪的？菖？菖和？菖？菖。肖三的那個好看一些，花了一萬多塊。沒一個星期，那幾個人相約去趕場，一進城，轉眼就不見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想著大姐拄著拐杖哀求著挨家借錢的神情，想著大姐滿含期望的目光，想著大姐在得知“媳婦”逃走時雷擊一般的痛不欲生，想著大姐滿頭的白發……心刀砍斧劈一般。我不知道，苦難一生的大姐，能否挺過這關。

如果肖三當時站在我面前，我定會拳腳相加，狠狠揍他一頓。然而這一切也許并不是肖三的錯。難道又是大姐和姐夫的錯么？也不是！哪是楊家坪的錯？……

我努力地尋找答案，努力想說服自己，最終醉倒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

6

兩年后，肖三的婚事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下總算處理妥當。如今，大姐已有了孫子。大姐很難得進城一趟。大姐的拐棍拄在城市堅硬的水泥地上總要打滑。一次大姐來我家，就差點在地磚上滑倒。我非常擔心，趕緊在大姐的拐棍上綁了布條。之后大姐就很少來我家。三個兒女都離開了楊家坪，大姐和姐夫住在老家。年頭歲節，我回楊家坪要專程去看看大姐，大姐把最好的臘肉給我包上。去年沒能回去，妻代我回去了一趟。妻回來說，大姐身體和精神都好多了，只是白發比娘的還多。

我潸然淚下。淚光中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來——寒風中，大姐拄著拐杖立在村口。大姐沒有更多的話語，只是不斷地叮囑妻，一定要照顧好娘。

大姐的白發隨風飛揚，扯得我的心無限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