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條長河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往往會變得很懷舊，我一直避免自己去懷舊，事實上，懷舊是件很消極且浪費腦力的事情，讓你停留在過去自我陶醉或捶胸頓足，從而減弱自己前行的動力和激情。最近幾天一直和昔日同窗在一起，我們三個死黨自初中畢業后聚在一起的日子頂多不超過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的相聚都是在讀中專的時候，第三次應該就是這次，算一下，該是多少年了！其實我們三相隔并不是太遠，但每次聚會不是這個不在，就是那個不在。今年總算湊在一起了，欣喜激動的同時，一致感慨“時間都去哪了？”。不再年輕，固然令人沮喪，又恰逢這毫無生機的季節。然而，鋪天蓋地的雪花，卻在我心里焐出一枝綠葉來，原來冬天也可以不用這般寒冷。

青春，關乎愛情、關乎奮斗，那天我們三人聊得很晚，都是些平凡的點滴，有人說：“許多事情藏在心里久了便成了故事”，二十多年，那些點滴終也成了故事。那夜有月，月華淺淺的淡淡的，將窗外的世界暈染得一片朦朧。

十六歲的花季

初中時候，雖然生活捉襟見肘，日子卻過得異常滿足。比如，衣兜里的二兩瓜子，一本新買的小人書，一頓有肉的晚飯……無論是上課的時候還是做家務的時候，只要想到這些，渾身上下都是勁，覺得生活特快樂，日子特滿足。與珍和麗的結緣正是在這樣一個似苦非苦的日子。

我是作為留級生到珍和麗的班。那年我升初二，她們升初一。全校大會上，校長事先交了底，初一升初二要砍掉一大批差生。自己掂量了一下，發現我的處境岌岌可危。其實我算是一個乖乖女，不調皮，也不牙尖，成績不好也不能怪我，怪就怪自己當時太喜歡跳舞，以至于荒廢學業。說到跳舞，那算是我一大特長，我甚至想過去報考舞蹈學校，只不過當時信息閉塞，沒聽說有這樣的學校招生，不然也許我的命運有所改變也不一定。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班上的文藝委員，這一光榮稱號一直延續到中專畢業。其實我很想當一次學習委員，感覺班干部中這個職務是最牛的，但這一遺憾就算在我成為老師心中寶貝疙瘩的時候，也沒有實現。

不出所料，我被成功下放到珍和麗的班上。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留級的這十幾個同學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當時班里的文娛骨干，而升上初二的學生基本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類型。由此可見，要想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是多么不容易。從那時起，我痛恨文娛委員這個稱呼。

我歲數小，個頭也矮，屬于典型發育不良類型。有一張老照片，照片上四個人并排站在一起，乍眼一看，簡直就是一排“wifi”信號，而我就是信號中最小最弱的那一格。新班級里我被安排在第一排，我極度自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班主任老師的一句話差點讓我沒從座位上翻下來。“這次降了一部分學生在我們班，大家不能戴著有色眼鏡看人。我了解了一下，降下來的同學中，吳洪華同學的語文成績就很不錯，雖然沒有及格，但也是降班生中最高的，所以，我們就選她當語文科代表，大家歡迎！”掌聲響起的同時，老師又補了一句，“吳洪華同學在文藝方面也很有特長，就兼文藝委員吧。”頓時，我覺得天旋地轉，一口氣半天沒接上來。

事實證明鼓勵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也正是這個小小的科代表，讓我重塑自信，這是我人生路上一次小小的轉折，看似無足輕重，但卻足以改變我的一生。

與珍和麗開始熟稔起來，并不是因為什么人什么事，就那樣自然而然，簡簡單單。

珍是個理性的人，頭腦清晰，邏輯思維強，如果讀高中的話，她一定是個理科尖子。最讓我羨慕的是珍有一個溫馨的家庭，只不過他爸稍顯嚴肅，害得我和麗每次到她家總是鬼鬼祟祟的。麗本來是在林場讀書，后來舉家搬到了縣城。作為家里的老大，在弟弟妹妹面前，她真正起到了“一把傘”的作用。獨立懂事的麗是個極感性的人，這么多年，我相信在她的內心深處一定留有一角浪漫的空間，任她遐思，隨她飛揚。

我不太愛看小說，初中階段最愛看的就是小人書，并且小人書也偏重于童話、神話類型。瓊瑤和金庸的小說被我列入了禁讀之列，直到進入中專，那些所謂的“禁書”才得以解鎖，我也由此開始修身養性。

那時，珍也和我一樣，屬于心智不成熟的一類，成天除了學習便是不著邊際的神游，總是做些讓老師哭笑不得的事。比如上課期間，突發奇想的約幾個班上的同學耍壩子，耍得忘乎所以，然后回來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一陣痛批，我和珍以袖遮面哭得驚天地泣鬼神，以致于旁邊的老師無法安心辦公，紛紛勸慰班主任說什么成績不錯……平時也很乖……初犯……云云，最后班主任大發慈悲沒有把我們交給學校，于是我和珍每人收獲一個班內警告處分。再比如：中考前夕，壓力很大，想發泄心中的憋悶，于是抽風似地跑到河邊將歷史、地理一些副科書撕碎，奮力丟進河里，然后對著漂向遠方的碎片一陣狂笑，等到要用書時，我們只有干瞪眼。雖然麗更溫婉一些，為人處事總是更活躍、更寬泛，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參與了撕書事件。現在想來，如果把我們當時的樣子通過攝像機拍下來，大家會不會以為那是一家瘋人院的點滴。

那晚聊天，珍和麗都記得我們在臨畢業前夕，曾在鮮水河畔各自取了名字，并希望無論多少年后，我們都要照著這個名字一樣活著，無論相距有多遠，都要相互聯系，美好如初。珍給自己取名為潔，麗給自己取名為冰，但問到我時，我有點懵，覺得自己好像失憶一般，什么也記不起了。現在看來，潔和冰是一個多么單純的表達，盡管我不記得自己取的什么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字一定和這兩個字意義相同。雖然那只是當時的心境，但這么多年努力打拼，卻未失本真，我們干凈的生活，彼此保持著純粹的情誼，真不枉當年的一番癡心妄想了。

站 臺

某一天，麗很神秘地交給我一本筆記本。淺黃色的封面，中間鑲著當時很流行的香港明星的照片，照片利用光線的折射，呈現出來的人物也不同，封面內層墊有泡沫，拿在手里有厚重之感。“這是哪個給的？”我隱隱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看內容就曉得了噻！”麗狡黠的眼神閃過一絲曖昧。翻開筆記，扉頁上寫著工整的字體，內容并無不妥，都是些祝福的語言，最后署名“恒”字。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班上有名為“恒”的人物存在，我瞪著麗，一副不想死就快說的表情，“好了，好了，我說還不行”，隨即麗說出了班上一個男同學的名字，并說“恒”是他的另一個名字。

我這個人挺較真，心思也重，這是很多年后得出的結論，緣于《士兵突擊》，劇中班長給許三多的評價就是這句話，我覺得用在我身上非常合適。其實送筆記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卻將其放大處理。珍和麗勸我不必過于較真，也不要拂人心意，讓人下不來臺。而我固執地認為恒送筆記本的動機是不純潔的，我討厭這種有著不正當思想的行為。于是當著恒的面，將筆記本撕碎丟進了垃圾桶。我至今都回憶不起恒當時的表情，又或者當時只圖一時痛快，根本沒有顧得上他。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感覺像是某個影片里的劇情，女主太過矯情，隨意踐踏著別人的自尊，我尤其討厭這類型的女人。可是那時的我，也如這般無二。

恒是一個執著的人，傷了他的自尊，卻并沒有阻礙他的步伐。比如：我那椅子鬧革命，不讓我好好坐，雖說我很瘦弱，但每天還得小心輕放，生怕它一生氣，摔我個狗吃屎。沒過幾天，椅子被人給修好了，結結實實，坐在上面就算我再乘以2也沒問題。再比如：班上同學都喜歡打乒乓，課間時刻大家都愛去鍛煉一下，球臺少人又多，為了大家都能夠有機會一展身手，規定接不上球的就下。這很考驗技術，乒乓球技高的話，很可能長時間不下。恒的乒乓打得不錯，我也酷愛這一項體育運動，但談不上技術。每次和恒對打，他總是很快敗下陣來，班上同學心照不宣的哄笑，讓我心里極度不是滋味。

中考后，我實現了自己的愿望——考上中專，有了自己的“鐵飯碗”。那時班上的學生都是走一個算一個，讀高中的人少之又少，“鐵飯碗”比文憑更受歡迎。

我們班上幾十個學生，只有我一個考到了康定的學校，麗、珍、恒以及班上的許多同學都去了姑咱。我有些竊喜，因為終于可以不用面對恒了。但為了讓自己徹底放心，去學校報到之前，我約恒進行了一番談話。八月份，正是高原最迷人的季節，鮮水河畔的草地盡顯出繁盛的生命力，和我當時的精神狀態很接近。那天和恒說了很多廢話，其實概括起來就只有一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恒坐在草坪上，把玩著一根野草，他一直注視著我并且很認真地聽我說話，黝黑的眸子里閃著我不熟知的神彩，看著他微微上翹的嘴角，并且不時的配合我吐出兩個字“嗯，好！”我覺得目的已經達到，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走了，自此，我和恒再也沒有面對面說過一句話。

中專的四年生活，珍和麗與初中同學接觸的機會比我多太多，她們的情意在增加，而我卻和班上的同學越來越疏遠。我時常接到她們的信函，說的全是她們的聚會，怎樣好耍，怎樣開心，當時真是一個羨慕嫉妒恨啊！

新學校的第一個國慶節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姑咱，我很想念珍和麗。到了姑咱，珍說恒約了班里兩個男同學到康定看我去了。那時沒有電話，所有的計劃都是提前寫信告訴。而我的計劃并沒有提前告訴她們，主要是想制造一個驚喜。不知道恒到康定看我是一時興起還是早有安排。那一瞬，我有些失神，心里不但沒有排斥，反而掠過一絲絲感動。國慶節的假期只有兩天，我在姑咱只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準備回校時在車站遇到了恒。他在康定沒有找到我，便急著趕了回來。我坐在班車里遠遠地看到了他，他也望向我這邊，神情有些疲憊，我向他招手，他沒動，眼底浮動著一些情緒，看不太清楚，車子緩緩開動，我第一次覺得那個身影有些孤獨。

隨后，收到恒的信，信的內容很平淡，但唯獨信首的稱謂讓我有些不快。因為他在我的名字前加上了“親愛的”三個字。于是我當即回信就這三個字對他又進行了一番說教。果然，后面又收到他的回信，那三個字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我的名字后面中規中矩加上了“同學”二字。我們的通信，就以這樣的方式告終，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只字片語。

關于恒的消息基本都是從珍和麗那里得來，說恒的性格變了，姑咱的初中同學聚會，他從不參加，平時也很少來往。后來我又去過一次姑咱，但恒再也沒有出現。

中專第三年，我們學校到姑咱參加全州大中專生籃球運動會，知道恒的裁判吹得不錯，我甚至幻想他能夠成為運動會的裁判之一，最好是能為我們球隊執裁。又或者他知道我會參加比賽，能夠專程來看看我，我忽然很懷念他笑容。但世事并沒有那么多偶然，幾場比賽都沒能碰到他。最后一場比賽，場地設在了衛校，那是恒就讀的學校。當時球場上的爭奪你死我活，我在球場上穿梭，萬般緊張之下，居然能夠在周朝擁擠的啦啦隊中一眼瞥到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一條泛白的牛仔褲。兩年未見，他比以前更為消瘦。那一瞬間，我有些體力不支，呼吸調整不過來，聽不到現場的歡呼和吶喊，只覺得沉重地喘息和強烈的心跳，讓我邁不開步子。他依舊安靜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在那極短暫的瞬間，我們有沒有捕捉到彼此的目光。那一場球賽對手太強大，我們輸了。賽后，我累到虛脫，四仰八叉躺在球場上，望著空曠的四周，我懷疑恒的出現只是自己的幻覺。

畢業多年，偶爾翻舊照片的時候能夠想起恒來。后來聽說，衛校的同學中，僅他被分在了石渠。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覺得命運對恒太不公平，在那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無親無故的他該怎樣生活。九五年，我隨單位到石渠出了一趟差，我相信那時恒一定在，但我沒有勇氣去找他。再后幾年，恒杳無音訊，我曾多次托石渠的朋友打聽過他，但都沒人認識。十多年后，我再次出差到石渠，機緣巧合，我終于打聽到了恒的下落。當時石渠縣正組織全國藏傳佛教專家對該縣的摩崖石刻進行一次綜合考古調查，領導打電話讓我跟著專家們學習學習。那一天是在去松格嘛呢石經城的路上，可能有些高原反應，頭痛得厲害，隨隊的醫生給我拿了一些肌苷口服液。閑聊中得知他是從石渠縣醫院抽派過來的，于是我向他問起了恒，他說認識，恒曾經在他們單位上工作，但好多年前就辭職了，具體到哪里去了不得而知。我又問起恒的聯系方式，他說恒的電話早換了，兩人也從未聯系過。我有些茫然，不好意思再多問。

現在想來，與恒的緣分其實很淺，除了鮮水河畔的那次談話，我們基本沒有更多的交流。恒有自己的傲氣，但卻欠些自信，甚至有些自卑，我的無知和幼稚或多或少影響著他，也許他的心底正要開出一朵美麗的花，卻被我無情地掐掉了。

我想起中考前夕，珍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她家里慶生，珍要求我們每一個同學都要唱一首心底最想唱的歌，那天恒唱的歌是《站臺》……

那晚珍和麗幫我回憶了很多關于恒的故事，我們還開玩笑，說恒的耳朵一定火燒般燙吧，其實他應該感到幸福，這么多年了，還有人記掛著他。

人生一夢，白云蒼狗，緣來緣去，終將散場。這個寒冷的冬夜，又飄起了雪花，窗上凝起的霧氣，將屋里屋外隔成了兩個世界。珍說，過了這么多年，恒在我心中僅存的只是一個名字而已。確然，恒的身影雖已模糊，但想著那片青草地，沐浴在陽光下的恒，還有他的笑容，恰如折多河畔亮著的街燈，穿透經筒的光線是如此溫暖，如此深沉……

這個冬夜我又想起了泰戈爾的那首詩：天空沒有翅膀的影子，但我已飛過;我的幻想是一群螢火蟲 ，活躍的火花，閃耀在黑暗里.......”

此時此刻，我相信恒一定在某個地方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