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少,我們可以
讓世界再看他一眼
一束巨大的光束,照亮了綿延2500米的
阿富汗巴米揚山谷。
曾被坦克、炸藥與塔利班的仇恨轟炸而成的
50多米巨大空洞中,重又浮現出一座
由光影構成的金色巨佛。
2015年6月6日,一對中國情侶——張昕宇與梁紅,駕車行駛1萬公里后,由北京來到阿富汗,使用建筑投影技術,重現了14年前被塔利班炸成碎片的巴米揚大佛。
此次光影重現的巴米揚大佛建造于公元五世紀,高55米,身披紅色袈裟,名叫塞爾薩爾,被大佛腳下繁衍生息的哈扎拉人親切地稱為“爸爸”。在他東側400米外還有一尊高38米,身披藍色袈裟的大佛,名叫沙瑪瑪,被稱為“媽媽”。始建之初,兩尊大佛臉部和雙手都涂有金色,遠遠望去十分醒目。大佛兩側鑿有暗洞,可拾階而上直達大佛頂部,頂部平臺處可以站立百余人。
這座世界最高的立佛,一度巍然佇立了1500年。唐朝的玄奘,曾在西行路上途經這里,驚嘆大佛的“金色晃曜”。千年來,盡管風沙與入侵者讓大佛斑駁殘缺,它們仍是巴米揚榮耀的遺產——直到2001年,宣布“銷毀一切異教偶像”的塔利班,用持續一個月的轟炸,將兩尊大佛化作碎片。
2001年,張昕宇和梁紅還是做外貿的生意人,常年跑中東。新聞里炸藥揚起的漫天沙塵,一直刻在兩人的腦子里。2008年,他們決定放下生意,用5年籌備行程,再用5年環游世界,制作一檔叫做《侶行》的紀實節目。
2015年,兩人的計劃是重走絲路并穿越中東,巴米揚成為最重要的一站。這對中國情侶想要做點不一樣的事——張昕宇是科技控,熱衷機械、光影等一切新鮮事物。他決定用現代光影技術,還原被炸毀的巴米揚大佛——“至少,我們可以讓世界再看他一眼。”
2015年4月19日,張昕宇、梁紅開車自北京出發,一路西行,40余天后抵達巴米揚。此時的大佛已岌岌可?!嘁恼ㄋ?,在洞窟造成大量裂縫,當地文物保護者在洞窟搭起腳手架,將粘合劑灌入裂縫,維持脆弱的巖壁不會坍塌。
“曾有日本人計劃使用激光技術,重現巴米揚大佛,但最終擱淺了?!睆堦坑钫f,“激光的高溫,會讓洞中的裂縫收縮或擴大,加速巖洞的老化坍塌?!?建筑投影則對巖壁的影響很小,張昕宇做過多次測量,投影下類似巖壁的溫度變化不會超過0.5度,光線的色溫也基本接近日光——這項計劃最終也獲得了阿富汗國家文化與信息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批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還在推特上推薦了這次活動。
抵達巴米揚后,在當地百姓的幫助下,張昕宇搭建了一個6米高的腳架,并安裝上最重要的設備:一個230公斤的大功率工程影像投影機。機器經過張昕宇的特殊改造,亮度最高能達到約60萬流明——相當于15個IMAX電影投影燈的亮度。
經過一系列測量,從A4紙張大小的膠片投射而出的,是高50米、寬25米,約2個半籃球場大小的金色佛像。膠片四周被小心用錫紙覆蓋著,光線更為集中,也讓照射在95米外的巖壁上的影像更為閃耀。
風沙鑿刻出海浪一般紋理的巖壁上,最終浮現的大佛由兩張膠片構成:一張膠片是2001年被塔利班轟炸前的真實大佛。那是一座被多年的戰亂風沙,磨損了面孔與手臂的殘缺大佛。另一張膠片,則是參照阿富汗出土的犍陀羅佛像,還原千年前初建時的大佛。
阿富汗曾是文明交匯的所在。數千年前,滿載著中國絲綢的商隊、馱著玻璃制品的古羅馬駱駝在這里插身而過,追尋信仰的人則在此鑿洞而居、留下媲美敦煌的壁畫與雕塑。在當地流傳的故事里,最初的巴米揚大佛,面部由木頭鑲金制成,每到傍晚,佛臉上的巨幅幕布緩緩升起,寶石鑲成的眼睛發出耀眼的光——那光芒吸引著絲路上無數的朝圣者跋涉而來。
14年了,大佛的骨骼被人類的仇恨化作灰燼,昔日僧侶鑿出的千余佛窟,也成為哈扎拉人的容身洞穴,戰亂依然包圍著巴米揚——對于這里的人來說,重建大佛是一種奢望,連記憶都在窮困與死亡中逐漸淡忘。
“當巴米揚大佛被毀掉時,阿富汗就像失去了一個孩子?!蹦慷脺绶鸨瘎〉囊幻⒏缓构賳T曾這樣說。
6月6日夜晚9點,沉寂十余年的巨大空洞,重在黑暗里被照亮,圍觀的人群里一陣尖叫與歡呼,繼而是長久的凝視。一位叫索爾達·阿里的巴米揚人走到腳手架前,對著眼前這些中國人說:“謝謝你們,讓我兒時的記憶得到了重現?!?/p>
亮起大佛,
其實是想照亮這兒的人
不止是文化的紀念,
光影重現巴米揚,也是對戰爭的一種對抗。
大佛亮起的一刻,聽到人們的歡呼有多大,
你或許才知道戰爭留下的陰影有多深。
如今的巴米揚山谷,依然隨處可見戰爭的痕跡:農田里停著蘇制BMP戰車及T55坦克的殘??;大佛腳下輕易能找到昔日的炮彈彈片、地雷殘片及炸彈引線;不時會有一架米8直升機,在遠處雪山間呼嘯而過,那是飛機在運送死亡的士兵尸體。
一路由喀布爾至巴米揚,張昕宇看見最多的也是戰爭。過去兩月來,塔利班發動了所謂的春季攻勢,甚至把死亡的矛頭指向了酒店、機場、政府部門——曾經人們以為一個城市最安全的地方。
喀布爾的街頭,張昕宇跟隨阿富汗國民軍巡邏。士兵們緊張地檢查每一輛車輛,確認安全,才揮手示意通過。士兵最恐懼的是小轎車后備箱輪胎——輪胎是最容易藏匿炸彈的地方。
東部公路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掛著許多阿富汗國旗。薩米姆少校說,那是陣亡士兵墓地——針對檢查站的炸彈襲擊最頻繁,巡邏隊及檢查站的士兵陣亡率是最高的。
喀布爾急救醫院,8個月的女孩胸部被貫穿,頸部則被流彈劃傷,傷口清晰可見。她卷縮在碩大的病床上,身子比枕頭還小,不時微微抽動,從氧氣面罩下發出呻吟。她睜大眼睛看媽媽,媽媽卻木訥坐著,甚至不知道去安慰痛苦的女兒。病床一旁,醫生尼克無奈地告訴眼前的中國訪客:“一個戰爭的傷害變成日常生活的國家,或許才是最大的悲劇?!?/p>
上班第二天的建筑工人阿里,被一枚塔利班的火箭彈炸暈。等他醒來,身體已布滿彈片,左邊一小半的身體幾乎被炸沒了。他永遠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甚至無法立直身體。如今,奇跡一般活下來的他,在阿富汗協助殘疾人就業中心嘗試重建生活:每天使用縫紉機,將拉鏈固定在布片上,做成能夠售賣的書包。
戰爭奪去了半邊身體,卻依然敲擊著他的生活——持續不斷的恐怖襲擊讓市場蕭條,書包賣不出去,他發愁卻不知如何是好。
塔利班遺留的恐懼,甚至無孔不入地滲透在生活中。在喀布爾,張昕宇認識了女導演莎拉·卡里米,她拍攝了一部紀錄片《方向盤背后的阿富汗女人》,講述女性要在阿富汗開車,會有怎樣的困難。
拍攝本身就充滿危險。素材量是100小時,莎拉卻花了3年——每拍攝一個月,她就要緊急換一個地方,因為害怕無處不在的追殺:“這是我每天面對的現實——唯一想的問題,就是什么時候會死?!?/p>
張昕宇也遇見了真正被裹挾作惡的人——當年親手炸掉巴米揚大佛的費羅茲。14年前,只是巴米揚西瓦卡德村一個普通村民的他,成為了塔利班的苦力。費羅茲用槍逼著,每日被纜繩吊下,在大佛的身體里埋下反坦克地雷和雷管。
如今的費羅茲的臉上布滿黑斑,那是當年被掛在巖壁上時,被毒辣的陽光所曬傷。炸毀大佛,成為費羅茲一生中最痛苦的經歷??謶峙c貧困的記憶讓這個45歲的哈扎拉人衰老很快,他看上去更像70歲的老人。
6月6日晚,費羅茲小心坐在木凳上,眼睛一直望向大佛,如同參加一場盛大的聚會。大佛重新浮現的一剎那,他沒有說任何話,只是一直笑著豎起大拇指。
“我不認為他是惡人,他只是普通人?!?那一天,張昕宇的妻子梁紅看著費羅茲從傍晚一直坐到深夜,“亮起大佛,只是希望照亮這里的人。這些已經或者正被戰爭無辜牽連的人,希望能給他們一點安慰?!?/p>
人們把這個時刻
變成了節日
“巴米揚大佛復活了,大佛復活了,
大佛從來沒有消失——人們對著光影大佛高呼,
仿佛回到數百年前一樣?!?/p>
阿富汗最大的報紙《八點晨報》,
這樣描述當日的情景。
這一晚,當星空籠罩巴米揚的時候,人們走在路上,或從家里窗戶望出去,發現那個十余年來一直暗著的巖壁亮起來——巴米揚小城沸騰了。
許多人自發趕來,重新與往日的記憶相逢。人們拿出手機拍照合影,或是著急打電話呼喚親友。更多的人從遠處的村落、山腳趕來。
人群越聚越多,甚至兩位巴米揚的音樂人也趕了過來,一個彈著冬不拉、一個敲著鼓,唱起節日里才會吟唱的哈扎拉歌曲。周圍的哈扎拉人,都隨著音樂跳起了舞——人們不知不覺中把這個時刻變成了節日。
阿巴斯-阿拉-達,一名巴米揚的雕塑家,他在家里看到大佛亮起,激動地跑過來,并向我們展示他手里的照片。
那是阿巴斯花了二十年時間,所雕刻的8座巴米揚大佛的復原模型——這些代表著故鄉榮耀的小佛像,遍布阿富汗的每個省份,陳列在博物館、機場、酒店里,也有一些被塔利班再次毀掉了。
大佛毀掉的第二年,他決定要重建大佛,卻一直未獲回應。8座小佛是他長久堅持的結果。他說,今年他要建一座更高的、5.5米高的佛像——“我被你們所激勵了。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相信有一天巴米揚大佛會被真正重建。”
夜幕里,還開來了幾輛小巴車,走下來30多個帶著帽子的小男孩和裹著頭巾的小女孩。他們來自巴米揚的孤兒院,老師們夜里開著車,送孩子來看大佛。第一次看到屬于祖輩的傳承,孩子的眼睛里都藏著羞澀和好奇。
幾個年輕人爬上腳手架,感謝遠來的中國人。感覺有些搖晃,年輕人又爬下去,從家里拿回了4根鐵管,支撐在腳架四周,好讓投影不在風里搖晃。一些附近村民甚至送來了汽油,偷偷放在發電機的旁邊。
一位年長的當地村民,這樣表達自己的感受:“這束光影讓我想起了很多,有淚水、有歡笑,我看到了烙印在自己血液里的痕跡?!?/p>
德國籍阿富汗科學家穆什塔巴-米爾扎伊,在歡樂的人群中顯得有些特別——他整晚站在一旁默默看著。人群散去一些,他才有些害羞地走過來與張昕宇握手。
米爾扎伊說,過去十年一直致力保護巴米揚大佛遺址,看到的都是壞消息:洞里的巖石經常會脫落,那是烈性炸藥所引發的后遺癥。再過兩年,洞窟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謝謝你們,這是過去幾年我看到最美麗的畫面。”米爾扎伊說,“希望亮起的大佛,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里,這里不該被忘記?!?/p>
6月7日晚,大佛又一次亮起。這一次,張昕宇決定將投影機及發電機等整套設備,捐贈給巴米揚省政府,“這是中國人送給巴米揚的禮物?!?/p>
6月10日,自巴米揚返回首都喀布爾后,張昕宇與梁紅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喀布爾大學。他們要去見一個老人。
這位89歲的老人——南希·杜普利。她是一個美國人,但生活在阿富汗將近半個世紀。曾被美國入侵的阿富汗人沒有仇視她,卻親切叫她“阿富汗的祖母。”
早在阿富汗還沒有被炸成廢墟的60年代,南希·杜普利就來到了這里,和丈夫走遍了群山和沙漠,在黃土下發現了阿富汗最悠久的城市遺址與人類遺骸。夫妻二人寫了十幾本書,讓整個世界認識到阿富汗不是戰爭之城。
今年剛奔走建成喀布爾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的南希奶奶,至今仍是阿富汗文化的保護者,也是這次光影重現巴米揚最重要的人——89歲的她,翻遍了阿富汗的圖書館,為陌生的中國人找到了關于大佛最細致也最珍貴的圖片與資料。
看著一張張光影構成的巴米揚大佛,這個老人興致很高,深陷的眼眶里依然有明亮的光。她甚至叫來了大學里孔子學院的二十個孩子,一起來聽關于巴米揚的故事。
“謝謝你們,讓世界看到了阿富汗美好的一面。”南希說,“關于阿富汗的報道充斥恐怖與爆炸的時候,阿富汗終于有好消息了。阿富汗需要美好的消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