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鄧的家鄉真是壯麗。偉大的山脈像波濤一樣重重疊疊地堆積在一起。奔馳的云塊是海面上快速漂移的冰川。而那些浩渺的波濤又被無數條幽谷和裂罅所分割。在茫茫的山的海洋中,稀疏的村落時隱時現。倘若走進這樣的大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張銅版紙印出來的畫片,而且你永遠找不到兩張相同的圖畫,更找不出兩個景致完全相同的寨子。不過,有時候,“美”是沒有用的。
阿鄧背著他簡陋的行李,走在一條山道上。也許我們說成“阿鄧掛著他簡陋的行李”要貼切一些。這兒的人習慣把沉重的竹籃用一根帶子掛在額頭上方。我們只需看看那些上了年紀的人腦袋上的勒痕就明白了。關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聽聽這個故事:妖精把碎骨頭埋在坡上,幻化成五彩的珠串和貝殼鏈子,當一個趕山路的人喜出望外地去拾那些珠鏈的時候,突然被背上的籃子拖下深淵。故事講到這兒,說故事的人就會強調:要是把竹籃掛在頭部的話,當妖精從后面拽住籃子的時候,人就可以在瞬間擺脫。所以在這種起碼有七十度的地方行走,把重負掛在腦袋上是很有道理的。
阿鄧低著頭,不停地往上走。這漫漫長坡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可是在阿鄧還沒有畢業的時候,也就是他還有“夢想”的時候,這坡可沒有這么長、而且太陽也遠沒有這樣酷烈。那時他會停下來休息,找一個相對柔軟的東方,躺下來,看天上的云。云塊在變幻和飛馳。倘若阿鄧認為云是靜止的話,那么數不清的山巒就會像馬群一樣奔跑起來。看著它們,他的思想就仿佛騎在了駿馬的背上,在一瞬間去往很多地方。但是現在,命運的魔力又使他回到了山上,而且口袋里沒有一文錢,肚子里沒有一點食物,腦子里也沒有一點計劃或者理想,就連“休息”這個詞,都好像給忘了。對一個小伙子來說,這真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
對啦,當一個人走不動的時候,是可以休息一下的。現在阿鄧總算想起來了。他在一塊大巖石前邊停下來,背靠著他的籃子。書的角從破舊的行李中伸出來,烙他的肩膀。在一本書里,有關于田野的描寫:“稻草堆成了垛,仿佛一望無垠的平川上的城堡。”可見山外大世界的田野是多么平坦和廣闊。但是阿鄧他們這里的“田野”卻是懸掛在陡坡上的。褐色的田塊仿佛大山的補丁。阿鄧擦掉眼睛上的汗珠,眺望著那些補丁。在他的腳邊,在巖石間的每一塊可以留住泥土的地方,匍匐著一些瘦骨伶仃的蔬菜。他一不小心就會在南瓜藤、辣椒樹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上踩一腳。的確,倘若山不是這樣高、莊稼地不是這樣又少又陡的話,阿鄧的家鄉會更可愛一些。
站在這個地方,阿鄧可以看見山腳下的怒江。一群大雁貼著江面飛翔,險些就要沾到水,同時它們努力地發出叫聲。阿鄧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大雁了。父親和哥哥還活著的時候,有一回他們在山地里干活。哥哥拄著鋤頭,一條腿穩穩地蹬在下方,把下巴擱在鋤頭柄上,眼睛望得很遠很遠。一群大雁在他們前方的天空飛翔,長長的脖頸時而掉向這邊,時而掉向那邊。
“如果那群雁恰好向我這個方向飛過來的話,就說明我是神仙。”哥哥說。
但是那群大鳥唰唰地拍著翅膀,發出一種奇異的鳴叫,遠遠地飛過綠色的山梁,飛到煙霧迷蒙的山峽深處去了。
那時候,哥哥已經是一名師范學校的學生。除了當神仙這類即興的幻想,他還有許多長遠的夢想。他把下巴擱在鋤頭柄上,凝望著空氣出神,而后,他目光閃閃地告訴阿鄧一些經過深思熟慮的話:
“等到我做了老師,我要把我們這地方的人所唱的那些玩意兒全記錄下來。我老覺得那些小曲里面含著一種什么東西,我現在還說不清楚。我非得把它們找出來弄明白不可。阿弟!你也得學會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才行。”
可是還沒有等當上老師,哥哥就死了。師范學校的操場邊有一排很高的欄柵,鋼筋間的距離很寬,學生們常常從欄柵里擠出去,去往后山溜達。阿鄧的哥哥在操場上同人打架,在處于下風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逃跑。不妙的是,他把身子擠出了欄柵,腦袋卻留在了這一面,于是追過來的人就飛快地用磚頭往他的腦袋上砸了一下子。阿鄧的哥哥倒在地上,嘴里不斷地冒出白沫。老師趕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死了。警察驗完尸以后,挫開一小截鋼筋,才把他的腦袋拿出來。第三天下午,阿鄧也恰巧在中學的操場上,一位精疲力盡的老親戚走過來了,他的竹籃里背著一塊塑料布、一把砍刀、一捆松明還有一包又粗又硬的干糧。老親戚靠著這些東西完成了一天一夜的行腳,從山上走到縣城里來,把哥哥去世的事情告訴給阿鄧。阿鄧的腦袋里轟地一聲,全身就變麻了。從那以后,像這樣全身發麻的情況,每隔半年就發生一回——唉,如果上帝非要安排一個人做孤家寡人,那么這個無辜的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阿鄧的父親在修一條水溝的時候,從懸崖上跌了下去,同伴們大聲呼喊他的名字,驚叫著撲倒在崖邊,看見他的身子像乒乓球一樣在山體上彈了幾次,最后墜落在谷底。當大伙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面坡滑下山谷,找到阿鄧的父親時,他已經斷了氣。阿鄧的心里有說不出的痛苦。而阿鄧的母親的痛苦,似乎還帶著其他成分。這個半老徐娘整天待在家里,誰也不知道她內心在盤算些什么。阿鄧在遙遠的縣城里讀書,曾在集市上碰見她一次。在人叢里,在集市的氣味中,她的臉一閃而過,朝阿鄧投來匆匆一瞥。由于有復雜的心情做底子,浮在那一瞥中的東西也就非常復雜,是詢問的、愧疚的、傷感的、硬心腸的…… 一點不錯,一個忍受不了貧困、也不肯為自己的家庭做出一點犧牲的女人,就得是這副表情。丈夫死了沒多久,她就把自己嫁到了其他寨子,沒多久又把自己嫁給另一個更遠的寨子。阿鄧知道這些以后,就再也不愿意聽到她的消息,也不肯和那些寨子的人說話。但是卻不斷地有人把她的事情告訴給阿鄧。
“你的那個媽,她又跑掉了!”一位親戚專程跑了很遠的路到城里的學校,告訴阿鄧,就像頭兩回把噩耗告訴阿鄧那樣,“這回是跑到河北去了!天曉得她還要跑幾回!”
在這個地方,所謂“跑”,就是女人拋棄家庭再嫁。這位親戚也實在夠糊涂的,居然這樣義憤填膺、這樣煞有介事地把一個母親所犯的錯誤告訴給她的親生兒子。這算得上是阿鄧最難過的一天。老師和同學只看到他臉色慘白,樣子十分消沉,卻不知道他的內心到底有些什么。不過,這時的阿鄧至少還有一丁點兒夢想,夢想著遠遠地離開這里,夢想著自己的腳能夠踏在大學的門檻上。可是事情偏偏像我們剛才所說的那樣:“命運的魔力又使他回到了山上”。
酷熱躲在路邊的灌木林里、躲在路邊的苞谷地中,只要有誰膽敢走到近前,它就會讓你不好受。但是炎熱的世界里總會吹過來一點清涼的風。那是寨子口的老梨樹。是的,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是所有像阿鄧這樣的高中畢業生要么回家、要么奔赴某所大學的季節。梨子已經變甜變脆,栗子也開始成熟。當一陣山風吹過,滿是芒刺的栗子殼裂開,褐色的堅果就會掉落在坡上——就像一件事情經歷到一定的階段,其結果或者端倪就會掉到你的生活中一樣。正在墜落的太陽,是那么熱烈地照耀著寨子。金色的土坯墻閃耀著絢麗的色彩。破損的窗,陳舊的木板房,廢墟般的石屋,凌亂的石堆、木塊,蔑編的墻,刻意碼放的柴垛,一切都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質感和美感。任何畫家也難畫出這樣奇妙的顏色和場景。然而,還是那句老話:有時候“美”是沒有用的。
阿鄧的家,從內部看起來相當窮。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光線很暗,這就使得屋內更黑更窮。破破爛爛的家什像垃圾一樣,東一堆西一堆地扔在地上。冷冰冰的火塘邊扔著幾根木柴,它們在靜靜地等著主人回家。事實上,除了阿鄧,其他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鄧獨自坐在黑暗的家里。倘若拋開凄涼的成分,一個窮得連蠟燭也沒有的人,可真夠自由的。他的思想去得很遠,一直去到他記憶的最早。他想起了身材矮小、靈活矯健的父親。倘若父親混進人叢里的話,就連阿鄧兄弟倆也不一定能夠一眼將他辨認出來。但即便再普通,父親也是阿鄧心目中最可靠、最有本事的人。父親會編筐、做弩弓和燒炭。當他帶著兒子們走進林中下扣的時候,那神情就跟一位經驗豐富的教師走進教室差不多。是的,群山是一所學校,森林是一座課堂,阿鄧在這兒學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春季過后,海拔四千米的山頂地帶綠意融融,到處都是花朵,到處都是苔蘚和藥材,到處都是鳥叫。鳥兒只有呆在它們自己喜歡的地方、過它們自己喜歡的生活才會唱得最好,就像父親只有走進森林才能顯出他的本事那樣。奇形怪狀的蘑菇從腐濕的地里鉆出來,周圍印滿了小野獸的足跡。父親指著足跡,告訴小阿鄧:“諾,看見沒有?這是一只母獸。那是一只公獸。母的那只離開以后,公的才來到這兒轉悠。”唉,童年真是阿鄧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惜人生不會讓一個人一直快樂下去。后來生活中發生的那些事情,是阿鄧最不愿意回憶的。可是這些回憶卻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四面八方包圍阿鄧。每一次的包圍都會使阿鄧流淚——就像現在一樣。每一滴眼淚都是從心底滾出來的珍寶,沒有一個人看見。
阿鄧在這個家里坐了幾天,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他靠著屋里所能夠找到的糧食填飽肚子。但一個人是不能永遠這么坐下去的。他得出門,投身到山里的社會上去,自己找飯吃。
在一個早晨,阿鄧順著一條很難走的道路,踏著牲口糞和爛泥,去往一位親戚家。狗汪汪地叫起來。唉,在這兒,進出每一家的道路都是那么難走,一旦下雨,必然變成城市公園里的滑梯。而且每一家的內部,也與壩區不同。壩區人的家至少得分成幾個房間,這里的家卻只是一間統一的大屋子。屋中央的火塘就是廚房;火塘周圍的地帶,在白天是餐廳和會客室,到了晚上又變成臥室,全家人就圍在這兒就寢;屋子里凡靠近墻的地方都堆滿了雜物。
阿鄧的腳走過那些由木板胡亂拼湊起來的、縫隙很寬的走廊,跨進一間大屋子。這個屋子的凌亂程度,勝過阿鄧家十幾倍。也就是說,這家的木凳、土罐、柴禾、黑鍋、豬食桶、垃圾、瓶子之類的東西,比阿鄧家要多十幾倍。戶主剛剛順著一張梯子爬進火塘上方的糧倉——所謂梯子,也就是一根樹干,其上用刀砍出若干個不規則的腳窩。他把亂蓬蓬的腦袋伸出來,用一種唱調子的聲調招呼說:
“誒~ ~ ~ !阿鄧!”
這位表舅曾是民兵排長,但他堅持說自己是民兵連長。 他曾經扔過真正的手榴彈和埋過真正的炸藥。當初,這位勇敢的人埋伏在大石頭后邊,兩聲巨大的爆炸響完以后,他第一個興沖沖地跑了出去。這時所有的人突然聽到另一聲更大的爆炸,一塊鋒利的石頭朝他的右腳飛來。同時小石子和樹枝、葉子紛紛從石崖上往下落,“趴下!!”有人早在石頭飛來之前就高聲叫喊。但是他呆呆地愣在那兒,好像非要等著石片將他削倒似的。傷養好之后,他走路就有點跛。從那個時侯開始,尤其是過了四十歲以后,他的衣服就越來越破舊,走路也越來越跛,而且講話越來越習慣以“我作為一名退伍傷殘民兵連長”開頭。人們看見他遠遠地走過來,就會把手指頭壓在嘴唇上,煞有介事地說:“噓,‘我作為一名民兵連長’來了!”聽到的人都會笑起來。
“我作為一名民兵連長”從梯子上爬下來,把又臟又破的鞋子脫在一邊,兩手抱著膝蓋,他的褲子很短,褲腳幾乎縮到大腿。火光一跳一跳地映著他枯干的小腿。同時他最小的兒子裸著上半身,聲音很響地在喝一種狀似糨糊、夾著綠色葉子的粥。
阿鄧到這兒來,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倘若他能夠知道,自己目前需要一些關于生活的規劃和建議,而眼前這位舅舅也恰好能夠給他一些啟發的話,那么阿鄧今后的生活就會按一般的軌道運轉,阿鄧也許會在山上成為一名老老實實的泥水匠、石匠或者理發匠。其實在山上理發是一個好主意,如果寨子里能有一位理發師的話,人們就不用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跑到很遠的山下去剃頭了。事情偏偏是,阿鄧并不清楚自己需要人生的指點,舅舅的肚子里也缺乏什么有價值的忠告。這可不能怪舅舅。這兒的人向來是很糊涂的。如果你在寨子里問起“家里有幾畝地、產量多少、年收入多少”這類問題,肯定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這地方自有它約定俗成的規矩。當一戶人家釀的酒夠喝,而且可以天天喝,那么人們就認為這家是富裕戶。而且戶主也會為此而洋洋得意。
舅舅開始談民兵訓練,并且把他的商標——右腳上的傷痕展示給阿鄧看。每當舅舅下山,去往鄉政府,或者去往縣城的民政部門索要救濟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把傷痕亮給人看的。
“我作為一名退伍傷殘民兵連長,”舅舅說,“我為國家流過血!……”而后他就滔滔不絕地談起他的經歷,窮愁潦倒的臉上開始放光。這樣落魄的情狀,還有那些重復、交叉、含混的民兵訓練故事,使阿鄧的心情越發不好——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心情會越發不好。
阿鄧從表舅家出來,朝寨子的一個方向張望。小時候,阿鄧和哥哥常常從這兒走向村外的那條澗河,那里曾有一座水磨坊。兄弟倆總可以在腐朽的木墻、茅草頂子上和水里找到很多好玩的東西。后來磨坊漸漸坍塌了。昔日的石磨成了一塊敷滿青苔的踏腳石。有一回,小阿鄧踩著這塊石頭,到達隔壁的那座山,在莊稼地盡頭的樹林子里發現了一堵奇怪的大巖壁,它孤寂地矗在那里。遠古的人用獸血和礦石粉在上面畫了許多圖案,有一個圖案代表太陽,有一個圖案似乎代表月亮,一些圖案好像什么也不代表。一個燃燒的大陶罐,里面煮著肉。一匹正在搬遷的老騾子,它的上方撐著蓋蓬,騎在它背上的人是誰?這個人的頭部,敷滿了斑駁的青苔,眼睛僅僅是兩個圓圈而已,卻似乎可以看穿人間的一切。這種目光令阿鄧骨頭發酥、背脊發癢。太陽突然落下,周遭暗了下來,身邊的樹木影影綽綽。各種有關靈怪的想像紛至沓來。阿鄧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再也不敢待下去了,拔腿就跑,跑得比什么時候都快。
“那些東西嗎?”父親說,“畫那些東西的人是一位阿旺。”父親把柴禾添進火塘,而后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阿旺就是有點瘋、但又不完全瘋的人。”父親操起竹鉗,從火塘中夾出一個洋芋,遞給阿鄧,而后又夾起一個火炭,點燃煙斗熟練地吸了一口,“那位阿旺的名字叫機尼子。他既不肯砍火山和打獵,也不肯娶老婆。他喜歡爬樹,喜歡攀巖子,到處亂畫。”
小阿鄧瞪著眼睛,盯著爸爸的嘴,想從那兒聽到更多的東西。
“阿旺機尼子有一支筆,”爸爸不得不把故事講下去,“它就藏在大巖壁的一個石縫里。它不需要墨汁,只需要蘸蘸口水就能畫出東西來。當然嘍,要是蘸了我的口水,你拿去使的話,就不靈了。”
月光灑滿了屋外的山坡。小阿鄧躺在火塘邊的木板上——木板就是他的床,夢著那支筆。后來,阿鄧曾經踩著大巖壁的罅縫,去尋找那支筆,但是除了鳥蛋以外什么也沒發現。
阿旺機尼子畫在巖壁上的這些東西,并非像本地人所認為的那樣毫無用處。阿鄧帶回家的那些書上,有一本就寫著關于這些巖畫的事情。那上面說:“臘斯底巖畫是新石器時代怒江流域人類生產和生活的主要遺存,對研究怒江中上游早期人類的生產和生活以及哲學、宗教信仰,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阿旺機尼子在陰間要是識字的話,看見這段話,一定會笑起來的。阿鄧每回想到這兒,也會忍不住想笑。
現在,阿鄧很想到大巖壁那兒看看。但是當他走到離巖壁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剛剛看過一遍了。他不想往前走了。于是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望著前方那條傾斜的、綴滿了綠樹的小路。
“誒!阿鄧!”一串人沿著路走來,一邊用土著語熱烈地交談,其中一位朝阿鄧招手,“你也來做工嗎,阿鄧?”
啊,世界往往就是這樣。當你覺得無路可走的時候,一條路就會在前邊出現。阿鄧跟在這串人身后,走向路的盡頭。那里有一塊臺地。用木樁和石棉瓦胡亂地搭著幾個窩棚,靠山的地方,用薄石片和黃泥砌著兩個巨大的磚窯,朝天空吐著濃煙,活像妖精的嘴巴。這是一個磚廠。
阿鄧每天來到這里,圍著皮圍裙、穿著高筒膠靴,飛快地、一趟又一趟地把泥往模機那兒送。阿鄧的前任在干這些活的時候,總是把力氣藏起來一部分,等工頭到場的時候才全部釋放出來。但阿鄧卻從不這樣。他一個勁兒地干活,有人提醒他休息或者吃飯的時候,他才好像猛地驚醒過來。工匠中的一位老頭子,他的白頭發像扇子一樣向耳朵兩邊發散。這使他看起來特別滑稽。他仔細地端詳了阿鄧一陣,而后搖著腦袋,非常肯定地說:“阿鄧的身子在這里干活,但是他的腦子并不在這里。”聽到這話的人都點頭。
阿鄧似乎把所有的心事轉化成了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磚坯,它們在太陽的暴曬下頗為壯觀。事實上阿鄧內心里的東西,遠比現實中的這些磚坯多得多。是的,昔日學校里那個一言不發的學生,現在變成了山上的一個沉默寡言的苦力人。生活就像一本新的課本,翻開了第一頁,呈現出它的內容:勞累和饑餓,粗糙的卻又是原汁原味的食物,無論冷熱都是那么痛快、毫不含糊的天氣…… 天氣不久就會改變,雨季很快就會到來。要知道,這里的雨季是從二月份開始的,一直要持續到布谷鳥叫的時候才會結束。
在一個適當的時候,磚廠停工了。磚窯變成了兩個沉默的廢墟,朝天空張著嘴巴。所有的磚都被人買走了。現在空地上只剩下木樁和枯黃的灌木,以及一些被曬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工具,工具的木柄被工人的手磨得閃閃發光。在一天下午,所有的工人都聚集在這里,圍成一個圈。阿鄧站在人圈子之外東張西望。除了他的眼睛以外,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工頭。肥胖的工頭站在最中間,手里拿著一個很大的賬簿,用手指沾著唾沫翻了一陣,而后朝阿鄧豎起大拇指說:
“阿鄧的錢最多!阿鄧力氣真大!三天不吃飯還可以干活!”
的確,在這個本子上,阿鄧名下的數目真夠可觀的。只要阿鄧說一聲:“你必須把所有錢清算給我”,那么工頭也就會把錢全給他了。但是當工頭以商量的口吻問:“先付你三分之一,怎么樣?”的時候,阿鄧很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投向一邊,點了點頭。
這么一來,我們的阿鄧就領到了三分之一的工錢,同時得到了工頭的很多恭維話。
“阿鄧,你瘋啦?”回家的路上,老頭子攔住他。老天爺!這個老頭長相本來就很滑稽,白頭發像兩把扇子,向耳朵兩邊發散,這會兒他鼓著眼睛、煞有介事,看上去就更滑稽了。阿鄧愣愣地看著他的臉。
“小心工頭昧你的工錢喔!”老頭子說,“走!我同你去討!”
但是阿鄧卻認為,逼人家付錢是一種硬心腸的、很不好意思的行為,“既然我明年還要在這兒干下去,那又何必逼人家拿錢呢?”阿鄧說,“大伙都不容易呢。”
“好吧,好吧,”老頭子不斷地搖頭,白頭發在耳朵兩邊一扇一扇,“等你吃了虧,你就明白了!”
現在阿鄧有錢了。錢在他的口袋里跳,時刻催促他把它們花出去。連阿鄧自己也覺得:這下子我可以過幾天好日子了!于是他就把竹籃掛在額頭上,走向山下的集鎮。讓我們看看他在集市上都買了些什么吧:一條肥胖的魚,當它抵達阿鄧家的時候已經張著嘴死去多時了;幾瓶橙色的飲料;五顏六色的糖和糕點;一些盜版的武俠小說;一袋大米和一堆啤酒。寨子里的幾個人來同他交朋友了。他們先是坐下來同阿鄧聊天、打撲克,而后其中一個人提出要喝點什么,另外的人馬上隨聲附和。于是阿鄧就只好把墻角的背簍拖出來。一群人馬上圍著背簍大吃大喝,在一種友好熱烈的氣氛中把阿鄧的啤酒、糕點和糖果消耗了個精光,這時他們對阿鄧的拜訪也就結束了。按理說,一個到別家去做過客的人,他自己也得請請客才行,可是這個規則在這里不管用了。阿鄧從未受到過那些朋友的邀請。而每當他下一次山,那些朋友就會來關心他,看他的籃子都盛來些什么,然后幫阿鄧把東西吃掉。阿鄧不知道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局面。而且,事情好像全反了:阿鄧表情尷尬地看著他們吃,好像很難為情似的,而那些白吃白喝的人卻一點也不害臊。
最后,連瘸子舅舅也不得不到阿鄧家來一趟了。像阿鄧這樣初次有錢、又缺乏監督的小伙子,是一定會出亂子的,舅舅作為“一名民兵連長”,有責任對阿鄧進行監督和教育,順便看看阿鄧那兒還剩下什么好吃的。當瘸子發現還剩兩瓶啤酒的時候,馬上就把它們喝了個精光。
阿鄧的錢已經不多了。他去往山下,到達了一個門市部。確切地說那是一幢房子的后墻,在離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挖了一個方形的大洞,而后安上木框和兩扇小鐵門。一位姑娘側著身子站在里面。她八成是剛剛喝過酒,而且因為屋里燃著一大盆炭火的緣故,她的腮是通紅的,俊俏的鼻梁上閃著幾粒汗珠,嘴唇也是通紅的,微微地張著。她甚至把外衣也脫掉了,只穿一件小小的背心。裸露的肩膀和上臂看上去非常光滑,像是用某種石材雕刻打磨出來的。阿鄧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的肩。他不知道觸摸那兒的感覺,是不是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樣。他心中一點猥褻的念頭也沒有,相反有一種很神圣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個道理。糟糕的是,姑娘恰好在那一瞬間轉動身子,這么一來,阿鄧撫摸她肩膀的動作就變成了伸向她的胸。姑娘立刻叫喚起來,那聲音可真夠嚇人的!她的未婚夫正在里間同人打牌,立刻跑了出來,一只手支著小賣部的窗框,敏捷地躍到外面,一腳把阿鄧踢翻在地,摁住脖子揍了一拳又一拳。而后又抓住阿鄧的頭發,把他提起來臭罵了很久。阿鄧算是嘗到毒打的滋味了。當他回到山上的時候,不但鼻青臉腫,缺了兩顆大門牙,而且帶回了一個很壞的名聲。
從此,阿鄧就是一個作風有問題的人了。他在村中遭遇的議論和訕笑,同所有作風不好的人一樣。不過,至少阿鄧還剩下一筆錢,它們在磚廠工頭那里存著呢。既然名譽已經掃地,阿鄧的臉皮也就變得厚了一些,而且心腸也變硬了一些。現在他并不認為討債是一種硬心腸的、很不好意思的行為了。
“錢?!”工頭立刻跳了起來,“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做的那些磚全是次品,被人家用顯微鏡查出來了!人家要你賠償損失,老子說了多少好話,才把事情壓下去,你還好意思找我要錢?!”然后工頭就不斷地搖頭和嘆氣,弄得連阿鄧自己都認為自己是錯的了。不過,回到家里以后,阿鄧就漸漸地明白了過來。現在他總算知道“人”的真面目了!原來欠債的人可以反過來變得那么有理;一個內心沒有一點壞念頭的人卻可以被人當做流氓毆打一頓!阿鄧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又不能變成江湖大俠,把所有欺負過他的人統統殺掉。寨子里的那些朋友,曾經吃阿鄧、喝阿鄧,但是誰也不會幫助阿鄧討還公道。他們都用嘲笑的口氣來談論阿鄧的事情,那樣子好像很開心似的。阿鄧不知道如何發泄心中的憤恨,他待在黑屋子里,握著拳頭走來走去,低聲咒罵,有時候停下來,用自己的腦袋朝著土墻亂撞。
日子過去了很多天,阿鄧又出來了。他的臉又瘦又臟,頭發像是東倒西歪的亂草。嗬!經過了生活的洗禮之后,他的樣子變得多么難看。現在可是臘月,所有的人都穿著厚衣服,那么阿鄧也應該穿厚衣服才對,可是他卻穿著一件襤褸的襯衣。這么一來,所有見到他的人,先是仔細地看他幾眼,而后就在心里說:“唉,這個阿旺!”
有一天,這位阿旺阿鄧順著一條崎嶇陡峭的路穿過寨子。太陽剛剛下落,西面的群山浸在奇異的橙光之中。一群無人照料的牲口叮叮當當地回村來了。雞和鴨子也陸續從玉米地、灌木叢中鉆出來,準備回家。這兒的牲畜和家禽都是這樣,清晨被主人從家里趕出去,在外面自己找東西吃,就像人類外出謀生那樣,吃飽以后再回到主人家里來。寨子里的雞窩,也就是墊著干草的竹籃,全是掛在墻上的,雞要是想下蛋,得拼命飛起來才行。兩個人站在土坯墻邊,一邊查看一邊議論,誰拿走了這幾天的雞蛋?現在是冬季,蛇都躲起來了,恐怕不會是蛇干的。倘若是人干的話,那么真是人心不古了!那么,寨子里的很多與牲口、雞鴨有關的事情都將發生變化。
阿鄧走過這兒的時候,其中一位恰好朝他看了一眼,另一位也跟著看了他一眼。這么一來,我們的阿鄧就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起來。為了避免讓人家懷疑自己偷了雞蛋,他調轉身子,在寨子里走了好幾個來回,一見到人就打招呼和微笑。晚上他的腦子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神情緊張,牙關緊咬,在又黑又臟的家什間走來走去。偶爾戰栗一下。有時突然在朽木具或垃圾間站住,往屋外看一眼,似乎決定出門去解釋什么重要的話,可是接著又搖搖頭,仍舊走來走去。
天那么黑,巨大的山脈深沉地聳立在寨子后邊,同時綿亙地向南和向北伸展。它們有時候好像同人一點關系都沒有,有時候又好像同人休戚相關。第二天早晨,阿鄧已經在這道山脈的一座坡上忙活了。他搭了一座孤零零的窩棚。在人們發覺之前,他已經把家搬到那兒去了。阿鄧為了省事,索性用快刀直接在篾笆墻上弄了兩個大洞,用來做窗。要是他站在朝西的那個窗,就會看見怒江像一條銀色的綢帶飄在山峽之中,連綿的山脈上有一個巨大的、圓圓的穿洞。人們把它叫做石月亮。這兒的人認為它是古代一位叫阿洪的大力士在打獵的時候無意間射穿的;但是居住在對面山上的那些人卻認為,石月亮是一位叫啟沙的壯士為了贏得龍王女兒的愛情,而有意用弩射穿的。阿鄧對石月亮并不感興趣。他喜歡站在朝南的那個窗洞口,眺望那堵半掩在樹叢中的大巖壁。
二月到來了。掌管雨季的那個神已經在天上布置完畢,太陽從此不再露面,空氣又陰又冷。第一批雨霏霏地飄下來了,這是雨季向人間發出的預告。幾天以后,細雨變成了大雨,天地和群山灰蒙蒙地連成了一片。風躲進了地洞,就像阿鄧躲進了他的窩棚那樣。寨子里的人也不再出門。但是在大雷大閃的時候,會有人披著棕毛蓑衣,像鬼一樣在叢林邊游蕩,尋找傳說中的雷公斧,或者神馬。阿鄧小時候,爸爸曾經告訴他:“如果有一個霹靂在樹旁炸響,你不要跑。雷公會在那兒留下一柄石斧。把這個東西放進糧倉,糧食就會永遠舀不到底。還有,如果你在山林間遇見一匹馬的影子,記住!千萬要用一根凡間的麻繩去套馬的脖子。待到馬的影子消失以后,繩子就會落到地上。這時你趕緊順著繩索往下挖,就會看見銀子!”阿鄧直到去城里讀書的第二年,才不再相信這些鬼話。但是他仍然有些相信,水晶石是山神的子彈。倘若夜里兩座山崖上火光閃閃,那一定是兩位山神在打仗。占下風的那位會輸掉野獸。在這一帶,遍地都是山神的子彈。大家寧可去找雷公斧和神馬,也不敢把又松又黑的腐殖土扒開,隨隨便便地把山神的子彈扒出來。
在這個雨季里,阿鄧與所有的人斷絕了來往。他呆在他的新家里,思想變得很活躍,身體卻無事可做。其實他只要仔細尋找一下的話,事情還是很多的。燒火、做飯、磨刀、收拾屋子、洗衣物、洗頭、洗臉……哎呀,事情太多了!但是阿鄧只找到兩樣:燒火和吃飯,其余的全省略了。為了打發時間,他開始在筆記本和墻上寫寫畫畫。誰要是來他這兒拜訪一下的話,就會發現屋子里到處都是可以稱作藝術品的東西。屋角的一條奇異的樹根上,用墨汁涂著眼睛和鱗,看樣子阿鄧想把它打造成一條龍;地腳的寬木板上,畫著長發飄飄的現代武俠,兩行眼淚從大俠的墨鏡下邊淌出來;一些窄木條上畫著古代俠女;靠門的那面篾笆墻上用墨汁畫著一個巨大的龍頭。
有一天,阿鄧捏著他的毛筆,站在朝南的那個窗洞,看著遠處的大巖壁,心里想著傳說中的那支筆。突然,他知道阿旺機尼子為什么要在巖壁上畫畫了。在他的想象中,遠古的阿旺機尼子站在大巖壁下邊,握著竹簽,攪動著陶罐里的獸血和木炭粉。石壁上有了第一個圖案,仿佛一道窗口在蒙昧黯淡的地方打開。而后,其他的圖案就一個接一個地畫出來了。天地很靜,充滿了一種高尚的空氣。這種氛圍將使一個人變得更新。這時候,兩個阿旺——古代的和現代的,他們的思想就像線一樣在時空中穿梭交流起來。谷底的怒江發出的白光,像劍一樣隔在他們中間。
雨季結束了。群山經過幾個月的封閉和休息,現在又敞開了大門,給予人們更豐富的食物和美景。風也從地洞里出來,在山上跑來跑去。所有的人、鳥、蟲、野獸、牲口、草和樹都活躍起來了。阿鄧的血液也奔騰起來了。青春的氣息在他的體內作怪。的確,難道一個“阿旺”就不可以有愛情嗎?他非常渴望能夠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他的屋子里,用溫柔的目光看他。問題是,山上的姑娘太少了,姑娘們幾乎全嫁到山那邊去了。連阿鄧的母親那樣的老寡婦,都不肯留在這個地方。我們的阿鄧只能在想象中同姑娘見面了。
有些時候,他會在想象中去往山外的大世界,在一個自由的、友好的、有很多女孩子的地方工作。阿鄧這樣想是有根據的。因為有一位去外面打工回來的人,曾經這樣告訴阿鄧:“打工的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伙食很好,大伙熱熱鬧鬧地去食堂打飯,就跟在學校里似的。”自從聽到這話以后,每當阿鄧想到“打工”這個詞,世界就仿佛對他擴大了很多。然而另外一些打過工的人,對于外面大世界的評價卻并不好。于是阿鄧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如果有幸遇見一個有良心的老板,讓打工的人能夠靠自己誠實的勞動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那么這樣的打工就算是成功的了。
他成天坐在窩棚里,往筆記本上寫字。腿就是他的桌子,火塘就是他的燈。按理說火塘應該是屋子中央的一個很嚴肅的、方正的凹坑,里面盛著舊的和新的柴灰,但是在阿鄧這里卻省略成了一只舊洋瓷盆,其上支著一個鐵三角,鐵三角上有一個七凸八凹的黑鍋。他就著閃閃的火光,寫了這樣一段話:“在黑暗中爬行的日子,我做著五彩繽紛的夢幻。”山風張開翅膀,呼嘯著掠過阿鄧的門邊,又漫向遠方。阿鄧側耳傾聽了一陣,撓了撓亂蓬蓬的頭,又寫了這樣一段:“《龍山阿醉》是我的一部巨著,它是如此復雜,這原本不是我自己所能寫的東西,可是我決心挑起這一重任!”
寫到這兒,他思想的閘門算是完全打開了。他跳起來,對著筆記本搖頭晃腦地欣賞了一陣,感到十分高興。當他再坐下來的時候,他向著對面的空氣點了點頭。他的腦子里盡是江湖的場面,刀光劍影、你死我活、血流成河、遍地尸首。倘若一個人成天什么也不干,一個勁地想某件事情的話,他會完全鉆進死胡同里去的。現在阿鄧就是這樣。他已經變成了大俠,不分晝夜地同一個叫“美麗娘”的女主人公在一起,到處逞強好勝、打抱不平。在一次想象中,他忍不住沖了出去,在山坡上狂奔起來,并不時發出一聲類似于戰馬的長嘯。一位在山地里干活的人被嚇了一大跳,把腦袋從包谷林里伸出來,一邊罵一邊搖頭:“又喝醉了!這個該死的阿旺!”
前面的坡上,杜鵑花開得正旺。黃的、白的、粉紅色的花朵被阿鄧撞得紛紛往下落。整座坡香氣彌漫,美得像是一個夢。一頭牛在旁邊吃草,它對阿鄧和“美”都不屑一顧。放牛的姑娘就在不遠處。她蹲在一個凹進去的巖石坑里,剝著一種野豆子。豆子的花紋很精致,閃著奇妙的紫光,簡直同阿鄧想象中的江湖暗器一模一樣。按他設計的情節,這位名叫“美麗娘”的女主人公應該失足從高處跌下,而后大俠一躍而上,飛身抱住她。當她在他的懷抱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就發出感激而嬌媚的微笑。從此英雄和美人就雙宿雙飛,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然而,阿鄧實際上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驚嚇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慘白的面孔,半張著的嘴,發呆的眼睛。然后姑娘就哭著跑回寨子告狀去了。
這場狂奔把阿鄧累得夠嗆。當他回到窩棚的時候,已經全身濕透,像是剛剛淋過一場雨似的。他感到非常困倦,于是他就在他的“床”上躺了下來。他的床就是篾地板,其上扔著幾堆黑乎乎的棉絮、枕頭和衣物。恍惚中他的身體變成了一片紙,被一股強大的氣流拋過去、掀過來。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盡,星星在窩棚頂子的空隙里朝他窺視。阿鄧很想坐起來,但是全身癱軟,像是病了似的。不對!他是真的病了!襤褸的衣裳似乎在捆綁他,連空氣都像是從四面八方壓迫他,他感到呼吸困難,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倘若能夠有一位姑娘或者什么親近的人,坐在這個屋子里,用溫暖的目光看他一眼的話,就是加倍的病他也不在乎。但是整個世界——在這里所謂的世界就是大山、天空和寨子——好像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了。
但是第二天卻有好幾個人來專程拜訪他了。阿鄧昏昏沉沉地躺著,覺得有人在屋外破口大罵,接著門就被踹開,幾個男子——他們是那位“美麗娘”的哥哥、父親和親戚,沖了進來。他們是來教訓阿鄧這個大流氓的。但是大流氓此時躺在一堆破爛中間,看上去好像病得快要死了。于是這些人就開始教訓阿鄧屋里的東西。他們把所有家什都亂踢亂摔了一通,而后把阿鄧的米和油全拿走了。這是對那個姑娘所受的驚嚇和侮辱的賠償。
幾天過去了。門口的青蒿竄得很高,一些嫩綠的葉片從門縫里鉆了進來。的確,阿鄧躺得太久了。現在他的鼻子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小時候同父親一起在森林中聞到過的、植物發出的既清新又潮濕的氣息。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扶著篾墻,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外。明媚的陽光像一張柔軟的毯子,向他包裹過來,那么溫暖,仿佛是親人的懷抱。他在一堆柴禾上坐下來,眺望腳下的大峽谷。云層壓在江面上,太陽的熱力使它們幻化,聚合成團,滾滾地沿著磅礴的山脈向上升。如此磅礴壯麗的山脈,并非只有一條,它們是一個層層疊疊的、偉大、莊嚴而又深沉的集體。阿鄧突然有了一種詩意的感受,正像安徒生在《幸運的套鞋》中寫的那樣:“在一生中誰都有過富有詩意的瞬間”。這場病雖然使他變得很虛弱,卻也使他的頭腦變得清醒和安靜。看來一個人到了一定的階段,病一下是有好處的。 阿鄧有了一種翻越所有的山脈去遠行的渴望。是的,倘若身體能夠好起來的話,他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去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學習新的本領,經歷新的事情。
又有很多天過去了。有幾個人順著山道走成一小串,經過阿鄧的窩棚下方。有一位朝窩棚看了一眼,“怪事!阿鄧好久沒有出來瘋了。”
另一位說:“不會是死了吧?”
第三位朝窩棚扔過去一個石頭。那方轟地一聲,升起壯觀的鳥群。上百雙翅膀一齊煽動所發出的風力掀動了門邊的蒿草。他們都不由得停下來朝阿鄧的窩棚看了一陣。
兩天以后,阿鄧的瘸子舅舅拄著木棍來到這里。按理說他是不出門的,除非去拾雷公斧、套神馬或者拿救濟。但是事情實在有些嚴重和蹊蹺,作為“一名退伍民兵連長”,他必須搞清楚:阿鄧到底怎么了。他偏著腦袋,在阿鄧的窩棚周圍看了又看。而后把幾張青蒿葉揉成小團,塞進耳朵和鼻孔。他站在阿鄧的門口,神經質地朝后面望了幾次。門是用麻繩系住的,瘸子舅舅稍稍用了一點力,門就咯吱咯吱地響起來,蓬地倒了進去。霉味撲面而來。滿屋子的垃圾和破爛呈現在眼前,正中擺著一只舊木箱,其上覆蓋著一塊黑乎乎的棉絮。那是阿鄧的被子。瘸子舅舅用拐杖挑開這東西。他看見箱子里碼著一堆發黃的舊課本,一摞彩色的武俠小說,還有那個寫滿了“美麗娘”的筆記本。它們潮濕得幾乎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