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定情歌的故鄉,悄然深藏著一個美麗的地方,有人稱它“千碉之國”,有人稱它“東女國”,最終因此地多美女,又被譽為“美人谷”,來這里尋美的人絡繹不絕。
在這座中國最美的鄉村古寨,難以相信地生活著這樣一個美人!
聽二姨的故事已很久,但一直未見其人,只知道二姨是個駝背老嫗,印象中沒一絲鮮活的東西。直到一天想起該到夫家去省省親了,才見到丈夫口中時常念叨的二姨。
那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季節。雖已是冬季,但夫家村落卻無寒意,綠色仍毫不吝嗇地簇擁著碉房,松柏翠綠,田地中耐寒的秧苗郁郁蔥蔥,人們身上披裹著的僅是略比夏季顯得深沉的服飾……,這與城市里的滿目枯黃、少男少女也臃腫不堪的景致竟是那樣大的反差,不禁令人精神爽快,仿佛又回到了春的季節,一切都是那樣的愜意。
二姨家的碉房在綠色包圍之中,遠遠望去四只白色的角聳立于綠色樹端,既不及云霧又遠離地面,好不悠閑自在! 二姨家有一片不算大卻十分悠靜的樹林,走進樹林,一陣緊似一陣的汩汩流水聲傳來,這聲響使寧靜的園林突顯生機,讓人感嘆靜與動竟然能如此和諧并存,不由得尋聲而去找尋那“動”的感覺……。那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清泉,在山腰用石塊支撐著的一截長滿青苔的樹皮槽子中,歡快地跳動奔流,不顧一切地撲向地面那塊早已被它沖刷得透亮的石板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水花四處飄飛,好一個“動”的痛快!捧起山泉狂飲一口,頓覺心扉暢然,靜與動的感覺那樣真切地流入血脈,令人沒了一切奢望,只求這感覺永久留存……。
二姨家的樓房在泉水的叮咚聲中敞開著房門,院落不大,但富有生機,農家應有的家什仿佛一件不少,靜靜地呆在主人為它們安排的角落,一個竹簍中幾只小雞在盡力伸著脖子,用尖嘴啄著竹簍邊金黃的玉米。院落旁一個不深的土坑中,幾條肥大的豬橫七豎八地躺著,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樓背上一條黃毛小狗,狂吠著試圖掙脫鐵鏈沖下樓,驅逐不速之客……。丈夫輕聲叫著黃毛小狗的名字,讓它安靜下來。腳踏在傾斜的木梯上,我奇怪鄉下人怎的就不像城里人一樣,在離家時總要小心地鎖上門,而敞著門戶把一個碩大的家,托付給這自身都沒有自由只能虛張聲勢吼叫幾聲的狗?想著城里與鄉下的不同,我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房檐邊掛著幾串紅紅的辣椒、黃黃的包谷,幾根自制的臘肉在太陽的曝曬下滴著亮晶晶的油珠……,地下黃色的土被滋潤得油浸浸的。
聽丈夫說二姨回來了,我不禁興奮地張望著。只見不遠處一大堆包谷稈,慢慢地向房屋方向移動著,枯黃的葉順著顫動的包谷稈晃動著。我驚奇:一堆包谷稈怎的就沿著山路向前移動?未待我回過神來,丈夫早已奔下樓,我也順著木梯小心翼翼地來到院壩。那堆谷草進門了,右邊的桿在門框上刮下了許多枯葉,稈的中央一張白色的毛巾顯露出來,丈夫伸手將谷草抱進院,白色毛巾下竟出現了一個瘦弱的身軀——彎著的腰幾乎呈直角!左手攥著一條皮繩,右手支撐在膝蓋上,頭微微偏左側仰視我們,一串晶瑩的汗珠沿著額上的皺紋線滾落,一雙漂亮的大眼透出無限的慈祥……。我驚嘆!這就是二姨?我疑惑!一個美麗的容貌怎的配了這付身板?
“快進屋坐吧,你們久等了?!倍绦τ恼泻粑覀冞M了家門。這是一個十分潔凈的房屋,房屋中央一個一米見方的“土坑”上,三支彎曲的石柱向中央匯集,共同支撐著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鍋底白色粉末中一團炭火從容不迫地發著不明不暗的光。丈夫悄聲告訴我這就是“鍋莊”。我很不習慣地隨丈夫在一張皮墊上席地而坐,靜靜地打量著奇特的“鍋莊”和忙碌的二姨。“鍋莊”四周用一尺高約五寸厚、黑里透亮的條石砌成一個框,框內堆滿燃燒過的灰燼,灰燼中央凸出部分,殘存的火種保持著鍋底的溫度。上大下小口圓底尖的大鍋上,蓋著一個木制的鍋蓋,鍋蓋四周用紗布塞著邊,一絲微弱的青煙時不時從紗布的縫隙中冒出來。
二姨洗過手,換了一身藍色薄襖從里屋走出,我猛然感到二姨仿佛年輕了許多,一種老年特有的美顯現出來:樸素潔凈、慈眉善目,那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美!二姨來到灶旁,伸手揭開鍋蓋,一股熱氣沖騰而上,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二姨從墻角拖過一個茶桶,往里邊放了些酥油和蜂蜜,墊著腳將掛在鐵絲索上的銅瓢取下,舀了幾瓢鍋中的熱水到在茶桶中,上下抽動著桶中的木柱打起茶來。我清楚地看到二姨打茶時臉上始終掛著笑,嘴里嘰哩咕嚕不停地自語著。茶打好了,二姨用兩個洗了又洗的,有著兩條青龍圖案的碗,盛滿兩碗端給我和丈夫。丈夫好似久渴的秧苗得到了泉水的灌溉,迫不急待地大口飲了起來,我也端起碗遞到唇邊,“慢慢喝,那是油酒,小心燙著。”二姨用不太熟練的漢語柔聲對我說。我吹了吹浮在碗面上的油,輕輕咂了一口,頓時一股香甜味浸入心田。剎時,我驚嘆平時最不愿意喝的酒經過二姨的制作怎的就那樣爽口誘人?“小心喲,那可是酒,不是水,喝多了可要醉!”丈夫非常嚴肅地小聲提醒著,我卻不顧一切,很快將一碗酒來了個底朝天。二姨高興地又給我加了少許,席地坐在我們對面。我情不自禁又飲了一大口,微紅著臉輕輕將碗放在灶旁,聽二姨和丈夫訴說著離別后的瑣事。二姨非常懂得尊重才見面的侄兒媳,怕我見外,雖然別扭,卻始終用生硬的漢語與我們聊著天,時不時為自己跑了調掩面而笑。我深知二姨用漢語與我們拉家常是多么難為老人家,更為老人對我的愛深深感動,見二姨和丈夫有著說不完的開心事,我不忍讓老人顧及我而不能暢快地與她最心愛的侄子傾訴,于是悄然起身步出房門。
走出院落,我感到一股血液直往頭頂竄,這才體會到了丈夫的提醒絕非危言聳聽,我那時的感覺非常好,雖說臉有些燙,可心情卻十分暢快,好想大聲歡呼,卻又怕被二姨聽見,認為丈夫娶了個喝醉酒就胡亂叫的媳婦,于是克制著沖動,徑直走向田地,欣賞那城里難得見到的農村田園風光。
二姨家很特別,把房屋建在樹叢中,方圓幾里沒別的房屋,更沒人煙,除了水聲、偶爾幾聲鳥鳴、余下的便是那時不時發出的家禽的叫聲。房屋四周一片誘人的“梯田”,整理得井井有條:幾塊地種植著已有半尺高的冬麥,綠油油的好似夏季的草地;幾塊地覆蓋著谷草,黃色谷草下隱隱顯著綠色,那是越冬的菜;幾塊地剛翻土,堆著黑色的農家肥;田埂邊一排排樹木排列著,有梨樹、蘋果樹、核桃樹,還有花椒樹……。我忽然想到,這生長五谷的田地得需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耕作?這田邊地角的果木得需多少次修枝剪枝才能掛滿碩果?這都是駝背二姨的杰作。于是我愧疚,每當坐在城里舒適的家中,吃著農村二姨家帶來的土特產時,評頭論足怎的就那樣心安理得?一股燥熱涌上臉頰,我知道那已不再是酒的作用,而是我心靈的震撼!我感到該幫二姨做點什么了,于是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田地中去將裸露的青菜用谷草蓋好?!翱焐蟻恚@可不是你能干的活?!倍陶f。我回頭,不知何時,丈夫和二姨已來到我身后,站在身材高大的丈夫身邊,二姨顯得很嬌小。二姨十分緊張地要下地牽我的手,丈夫卻抿著嘴一個勁兒的笑,一定是覺得我的舉動非?;?,我惱怒地盯了丈夫一眼,伸出手握做了二姨的手,二姨的手很溫暖,但很粗糙,我的心咯登一下,一股酸酸的感覺涌上心田。“快回去吃飯吧,農村沒什么好吃的,我給你們做了點城里不容易吃到的鄉下菜?!倍淌冀K微笑著,順手在地里抱起一捆麥草,先向家里匆匆走去。我和丈夫跟隨著二姨前行,丈夫又給我講了許多二姨的故事:二姨的年青時代、二姨的婚姻、二姨的子女,講得最多的是二姨的勤勞、二姨的善良、二姨的堅強以及二姨對生活始終充滿著的無限的眷戀和滿足……。
我認真的聽著,很激動,偶爾抬頭看看遠去的二姨。二姨抱著包谷稈,走在地邊,秋的土地金燦燦的,二姨走在金燦燦里,像是一幅畫。
“哦,慈祥的母親,美人中的美人,哦,像那白度母,一樣心地善良,她背水走過山道,腰彎成一道山梁……”看著二姨,我輕輕的哼唱起這首歌。丈夫聽著,也跟著我唱起來。我悄悄看看丈夫,他兩眼凝望著二姨的身影,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敬愛和自豪。我也不由得自豪起來,為了我在美人谷擁有了一個雖然彎著腰,但脊梁卻永不彎曲的——駝背二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