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是頂著“眾口鑠金”的壓力,把小花領回家的。那些小學畢業(yè),比她有文化有遠見的孃孃都跑過來指手劃腳,她們說:“兩個娃娃成績本來就不好了,你還要弄只狗來嬌慣他們”。媽媽沒吱聲,毅然決然地抱起那個胖乎乎的小團團回了家。至此,這個剛出世一個星期,連親媽都沒有看清楚過的小家伙,就這樣被我媽媽攬入懷抱,與他的媽媽永別了。我抱著他的小身體時,他有些冷,不住地抖動,但我卻因擁有他的全部而被滿滿的高興塞滿,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他離開母親的那種悲傷和恐懼。
這天晚上,這個黑白相間,短手短腳,肥屁股的小狗,就睡在了我家狹窄的寢室里。寢室三米見方,被兩張床、一方衣柜、一抬米柜子、一架電視及一張電視柜,擠得滿滿當當。而現(xiàn)在,兩張床中間唯一空出來的過道上,還新添了一個由我媽邊愉快地哼著“大海航行靠舵手”邊鋪爛棉花的紙箱子,其實光想起這一幕的時候,還是覺得這口箱子星光熠熠,閃爍著溫暖與溫馨的光輝。但無論如何,這樣的窩比不得媽媽溫暖的懷抱,小家伙煎熬的度過了一個夜晚,除了不停哼哼外,還撲哧撲哧的拔拉著紙箱,紙箱壁被他不太尖利的小爪牙挖出來一道一道小痕跡。
第二天早上,我們覺得應該給他取個名字,看他滿身黑白相間的茸毛,扭動著的小身體,更重要的是,基于我們?nèi)胰藢W識的問題,都覺得再沒有比“小花”這個名字更完美的了(雖然后來我家隔壁養(yǎng)狗,取的名字是“波比”“九斤”這樣既有創(chuàng)意又洋氣的狗名,但我仍覺得“小花”這個名是只屬于他的,唯一的)。于是“小花”仿佛是因為匯聚了我們一家人的智慧之光而重生了,這只小狗突然也因為這個名字變得更加有靈氣跟我們親近起來。這個普通的名字伴隨著這只狗走過了他的一生,他由小花成長為大花,最后變成老花,并且一直伴隨著他埋進了那個小小的土坑里。
而我媽則更為親呢地叫他“花娃兒”,就像他的第三個娃娃一樣,從小就開始規(guī)范他的衛(wèi)生習慣,一旦在家里拉屎拉尿了,便將他揪住,小花的整張臉都在貼近罪證的地方發(fā)抖,連恐嚇帶施點小暴力后,便全身而退,退至床底下——他的避難所,以厚實的拖鞋為掩體,只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眼睛觀望外面的世界,可這時的小花畢竟還是年紀小,禁不住這個花花世界那些稀奇古怪的聲音、東西的誘惑(其實是我們用手在地上敲,或是用腳在踢一團紙),又毫不猶豫地蹦達出來,那一身肥肥的肉也在跟著顫動。好在小花很有耳信,兩三次之后,便不在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實在是一只聰明的狗。
等小花長到血氣方剛的年紀,有時候會叛逆得像青春期的少年一樣不服軟,在某些特殊的狀況下:比如家里來了客人,小花會狂躁地咬個不停,我媽也會忘我地狂揍他一頓。此時的小花根本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了,越打越來勁兒,拼盡了全力往外沖,脖子上拴著的鐵鏈子一次次將他拉回,與石板碰撞在一起,仿佛冷兵器時代刀戈相見的那一刻,發(fā)出冷冷的尖厲的響聲,一聲一聲浸入鼓膜。有好幾次他都被拉得打了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爬起來后,兩只厲爪刷刷地在青石板上刨著以示威脅,很不甘心的樣子,日子久了青石板上被劃出來很深刻的一排痕跡。這樣幾近瘋狂的狀態(tài),實在讓人覺得可怕,但他卻從來沒有失控傷害過我媽,一次也沒有。
那些孃孃們又來了,我媽站在鐵鏈中間,擋住獨自在激烈戰(zhàn)斗中的小花的身體,她們才小心翼翼地沿著街沿,魚貫地擠進我家,害怕地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眼。媽媽將他關在門外,在狗吠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得很嚴肅的聲音:“好歪(兇)哦,小心惹禍哦。咬到人了就好了的,沒出事之前,最好是送人算了。”
但,當時我們?yōu)槭裁答B(yǎng)狗的呢?康定的賊娃子多,到處都是木板板房子,鎖一撬就開了,這么厲害的狗正好發(fā)揮他的作用。但是看看我們的家,除了那臺家家都有的19寸電視機,還有什么可以被偷呢?
二
小花的媽媽是只土狗,可能爸爸也就是隨便路上看對眼了的一只野狗。就這樣的基因生下來的了一窩模樣整齊可愛的狗崽。小花可能算是出落得最水靈的一位了,他的整個身體覆蓋著濃密厚實的黑毛,只有臉和腹部長著柔順的白毛,他的臉部,像是被誰故意要那么特寫了一翻:眼睛上方像是用毛筆給重重的添上了兩筆,恰恰像是濃濃的眉毛,小萌臉頓時增加了幾分英氣。那對小耳朵,像兩只蝴蝶似的停在腦袋上,時不時的忽閃一下,稍有什么響動,便哇哇亂叫一番,勢頭咄咄逼人。
當然,與現(xiàn)在那些打扮得趾高氣昂,穿著高貴衣服,進出理發(fā)店的小狗們相比,小花這一生確實過得很邋遢,在他唯一一次可以時髦的機會里,媽媽給他套上了一件爛了七八個大洞的毛衣,但他雍腫的身體被擠在那件衣服里相當不滿意,一會就看見腦袋從袖管里冒出來了。最后,他開始生氣,嘴里發(fā)出“嗚嗚”聲以示不滿。
在最初他可以裝萌賣傻的年紀里,他怎樣都是可愛的。后來,小花在翹著腿撒尿,我們恍然大悟——原來小花也是有性別的。為了保持這位先生的體面,我們每個星期都會給他洗一次澡,雖然他非常不滿意,但還是瑟瑟發(fā)抖地站在盆子里任我們擺布,或是輕輕咬咬我們的手掌以此泄憤。洗完澡后的他,坐在敞亮的太陽底下,毛發(fā)隨著水蒸氣一層一層冉冉升起而變得卷曲篷松起來。他那肥厚的屁股堅定的坐在地上,毛茸茸的前爪也像柏楊樹一樣筆直的支撐著,眼睛干凈而又明亮,神態(tài)莊嚴而又肅穆,威武得不可侵犯。所有的人幾乎都以為:“嘿!那小子真帥!”的時候,小花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院壩的中間,對著那堆茂盛的草叢埋下了腦袋。等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那一排草齊刷刷折了一截,再看小花嚅動著的嘴,以及嘴角吱拉出來的小碎葉子,都證明小花在像一只羊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理所當然的吃草!這到底是怎樣一只狗啊。直到后來有一次,他抓住了一只老鼠,然后像貓一樣將這只老鼠一巴掌一巴掌地玩弄于股掌之間之時,那手法熟練純粹,大家就更為納悶了,這只狗的身體里到底坐著怎樣的靈魂。
但是,有一天小花捍衛(wèi)自己的家庭和尊嚴的那股子勁,終于激怒了我媽媽,在各位孃孃們幾次三番的催促下,小花被送去了離城不遠的農(nóng)村里面。那有成片成片的草地供他享用,還有更為廣闊遼遠的天空等著他,說不定他會被培養(yǎng)成為一只驕傲忠實的獵狗。星期六那些閑適的下午,我會咬著筆頭想起小花,不知道小花是怎么過的,或許能夠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在草地里翻滾跳躍,逮蝴蝶,就這么玩兒一個下午吧,然后慢慢成長為一頭壯年的狗,擁有結(jié)實而又強健的四肢,站立起來能夠撲倒一個成年人。
沒過多久,小花卻又被送回來了。新主人說,小花幾乎都不吃東西了,懷疑是不是要死掉了。我媽看著他奄奄一息的可憐樣兒,又只得把他回收過來,像平常那樣喂養(yǎng)著,幾天過后就又活蹦亂跳了。我媽特別感慨,說:看,花娃兒是想家了,狗的人情味兒都這么濃。說完溫柔的摸著小花,滿眼深情。沒過幾天,小花又舊脾氣犯了,我媽也忘了人情味兒這回事,暴風驟雨劈哩啪啦就落在了小花的身上。
那幾年,我爸和我媽紛紛下崗,好在我爸會開車,自己買了一輛二手柴油車,上上下下的工地上跑著。只是柴油車不太爭氣,時而讓我爸變成花貓,時而變成希特勒的回來。傍晚是一天最為閑適的時段,我爸回家洗去臉上的柴油,就拿起酒瓶對著瓶口就吱吱吱的咂起來,聽起來酒的滋味是美妙無比的。酒過三巡后,他會將媽媽特意讓我們留給爸爸的鴨腿部分不啃完,隨手扔給小花,而小花呢一接一個準,并用爪子使勁按住,找一個不被人打擾的地方好好享用去了。所以,見到我爸爸時小花的尾巴比見到任何人都搖得厲害。
三
寒冷的冬天來了,每天凌晨五六點鐘,我媽就要拎著呼呼冒氣的開水壺,陪我爸去發(fā)動他那架該死的柴油汽車。這時的小花脖子上除了鐵鏈拴著外,還系著鈴當,他也跟著叮叮當當?shù)仄饋砹恕D克椭麄兿г谠鹤永锏暮诎抵兄螅』ㄓ只剡^頭來睡一覺。這個回籠覺,似乎睡得不怎么踏實,他時不時的扇動耳朵向院子里的門外張望,直到我媽回來。
小花就睡在門邊,那是一扇木門。刮風的時候,木門就漏風;下雨下雪的時候就飄雨雪進來。好在強盜小偷幾乎都不看好這樣形同虛設的門里的家,從來沒有光顧過。于是這一方,就被小花雄霸了。小花在我家,除了小時候享受過窩(那口紙箱子)的待遇后,每晚都枕著硬硬的木頭地板過夜,蜷成小小的一團。風雨雪飄進來的時候,小花只得躲到門板的后面去,因為那扇本來就不嚴實的門,在小花無數(shù)次的抓挖之后,呈現(xiàn)出越來越大的縫隙。在有星星的夜晚,木門早已被門栓拴上了,主人們早已休息,白花花的月光灑在院子里像白夜似的,小花杵著他的鼻子在門縫里唏唏簌簌地聞了好一陣子,也終于幸福睡去。
我在外求學后,家里的負擔更加重了。我媽心一橫,脫離了家庭主婦的身份,去工地上找了一份活路,每天忙得灰頭土臉。從來沒有精心喂養(yǎng)過的小花,就更加沒人照顧了。每天的早飯是白開水泡饅頭,中午飯白開水泡飯,晚飯當然應該要隆重一點:白糖開水泡飯。
小花的每一個白天都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的。每個烈日當頭的正午,或是夕陽西下的光景,小花由那根鐵鏈和鈴當陪伴著,孤獨地趴在我們搬了的新家的水泥地板上,靜靜地聆聽門外的每一絲絲動靜,窗外是一條過道:有來往的行人嘰哩呱啦的交談,有汽車來回的奔突聲,但他一直都排除這一切的雜念,專心的聽著。一旦聽到主人匆匆的腳步,聞到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主人的汗味,便不遺余力的搖動起尾巴來。這時的小花,半年都洗不上一次澡了。脫落的毛發(fā)和新長出的發(fā)毛糾結(jié)在一起,盤根錯節(jié),像一個一個可怕的泥餅子粘在自己的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媽曾經(jīng)說,小花是上輩子欠了我們的,所以才跑到我家過這樣的日子的。晚年的小花,不再沖動地沖著誰都咬,有客人來了,只是象征性的拉著破嗓子汪汪的吼上兩聲,然后便睡在我們第三個有陽臺的家里曬太陽了。
他仍舊給每一個從外面回來的主人搖尾巴,但不再那么熱切,那樣懶散地搖尾巴的頻率似乎說明小花已進入暮年。他的牙齒一顆一顆脫落在陽臺上,眼睛不再像原來那么清澈明亮,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扔給他瓜子,他也不在像以前那樣可以在嘴里把果實吞掉,把殼殼剝吐出來,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湊上去聞一聞了事。
這天早上,沒有聽到鐵鏈子拖在地上嘩啦作響的聲音。媽媽走近他,心疼了叫了兩聲,沒有任何動靜。他身上所有東西,包括兩只振振欲飛的耳朵都向下耷拉著。我們又試探地叫了類似于饃饃等他喜歡的食物的字眼,仍舊一動不動。最終,小花就這樣默默地走了,我跟我媽在準備收拾他尸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瘦骨嶙峋的身體還沒有一根麻袋重。我們捋去了拴了他一輩子的鐵鏈子,只有那個銅鈴當陪他下葬。在回來的路上,我媽的神色最為凝重,一路都在講述小花的故事,我們沉浸在那些飛逝的過往,仿佛耳邊都還能聽到他弄得那個鈴當叮叮作響。而我始終能想起那個只有快樂的早晨,“小花”——我們沖著他喊。似乎他也喜歡這個名字,在紙箱子里埋頭苦干的他一下子就抬起了頭,滿臉的棉花絮和紙屑,前爪趴在紙箱沿上,偏著腦袋看著我們,他的眼神充滿了期待,像是在對于這個世界、對于未來在希翼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