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刑法修正案(九)》正式將“醫鬧”行為入刑,其罪名歸屬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醫鬧”行為可以分為“硬性醫鬧”和“軟性醫鬧”,但兩者都屬于犯罪。厘清“醫鬧”入刑的要件解讀和罪名協調問題,對于司法實踐正確運用有著重要現實意義。但是,“醫鬧”入刑僅是治標之策,不是治本之方。
[關鍵詞]刑法修正案(九);醫鬧;聚眾犯罪
一、前言
2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該修正案針對長期以來“擾民”的社會現象及時回應,結合當下我國刑事司法現狀和打擊新時期犯罪的需求,通過增設、修改、廢除等方式,對刑法總則和刑法分則進行適度修正。其中引人注目的亮點之一就是將“醫鬧”這一失范行為納入刑法評價領域?!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第31條規定,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致使工作、生產、營業和教學、科研、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的,對首要分子,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對其他積極參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多次組織、資助他人非法聚集,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此次刑法修正案將“醫鬧”行為上升到立法層面,體現了現階段我國“醫鬧”現象的泛濫和“醫鬧”行為的嚴重社會危害性。針對此舉,學界卻有不同的聲音,有人認為我們“有信心迎來醫患關系的春天”,[1]有人認為“這一改變,彰顯法治剛性,必將產生巨大的威懾力,讓醫鬧者特別是那些職業醫鬧,不敢肆意妄為”,[2]有人卻認為“醫鬧”入刑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能治標難以治本,“調解”加“保險”的雙重保障機制才是治本之道。[3]“醫鬧”入刑是不是緩解目前醫患關系日益緊張局面的根本之策?此舉會引發哪些刑法罪名協調上的新問題?從犯罪構成要件上看,何為“情節嚴重”?何為“嚴重損失”?這些問題都是需要我們解決的。“醫鬧”入刑還需理性反思。
二、“醫鬧”行為:“硬性醫鬧”和“軟性醫鬧”
針對現階段的“醫鬧”行為,我們可以根據程度、手段等方面的不同分為“硬性醫鬧”和“軟性醫鬧”。
(一)硬性醫鬧
所謂“硬性醫鬧”,是指以毆打醫護人員、損壞醫院公共財產等行為,造成醫護人員不同程度的人身損害或者醫院公共財產的嚴重損失,肆意破壞醫療秩序的行為。近年來,由于醫療體制、醫療技術、醫療保險機制、媒體報道等多重因素的綜合影響,醫患關系日益緊張,以至于經常發生毆打醫護人員甚至殺害醫護人員的案例,醫院的醫護人員甚至只能帶著盾牌和安全帽上班。有些患者對于我國現有醫療體制不滿意,社會的不公逐漸演變為犯罪的導火索,他們將這種情緒發泄在醫護人員和醫院身上。對于這種“硬性醫鬧”,根據以往的刑法規范,行為人可以構成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尋釁滋事罪、故意毀壞財物罪等等,但不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而根據《刑法修正案(九)》的相關規定,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人可以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
(二)軟性醫鬧
所謂“軟性醫鬧”,是指那些沒有對醫院工作人員的人身造成傷害,也沒有對醫院公共財產造成損害,但是對醫院的正常工作秩序造成破故意擾亂醫療單位秩序,間接造成醫院財產損失,嚴重侵害醫護人員身心健康的行為?!败浶葬t鬧”雖然沒有“硬性醫鬧”的危害大,沒有造成人身或者財產的直接損害,但是同樣侵犯了正常的醫院工作秩序,其危害同樣不能小覷。根據以往的法律法規,針對這些“軟性醫鬧”行為,只能處以治安管理等行政處罰,如拘留和罰款等,《刑法》第290條規定的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也不包括醫療秩序。而《刑法修正案(九)》出臺以后,這些“軟性醫鬧”也都被納入刑法評價范圍,構成犯罪。如此一來,包括“硬性醫鬧”和“軟性醫鬧”在內的所有“醫鬧”行為,都被納入刑法打擊范圍。
三、“醫鬧”入刑的要件解讀
根據《刑法修正案(九)》的規定,“醫鬧”行為構成《刑法》第290條規定的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其中“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致使工作、生產、營業和教學、科研、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是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人員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的定罪前提,只是因為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人員的身份不同而導致法定刑不同。
(一)主體要件
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是一種聚眾犯罪。我國對于聚眾犯罪沒有具體的定義,刑法理論認為,聚眾犯罪就是指首要分子聚集多人一起實施以“聚眾”作為構成犯罪的必要條件,以刑法分則為特別規定的共同犯罪。刑法分則對聚眾犯罪有兩種規定,一種是只有首要分子才構成聚眾犯罪,如擾亂社會秩序、沖擊國家機關罪、聚眾擾亂公共秩序或交通秩序罪;第二種是首要分子和一般參與人都構成犯罪的聚眾犯罪,如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聚眾斗毆罪、聚眾持械越獄罪等。聚眾犯罪有如下特征:首先,人數數量上具有非固定的多人性,是指聚集多人,一般是指三人以上;其次,必須由刑法分則特別規定,即聚眾犯罪的法定性;再次,以“聚眾”作為構成犯罪的必要條件,聚眾犯罪具有犯罪的公然性;最后,聚眾犯罪的本質是一種共同犯罪。
《刑法修正案(九)》對于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的主體保留了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人員。如果單個人擾亂醫療秩序,則不構成此罪。所謂“首要分子”,是指在犯罪集團或者聚眾犯罪中起組織、策劃、指揮作用的犯罪分子,該罪中的首要分子是指聚眾犯罪中的首要分子,其不必具備犯罪集團那種嚴密的組織性。所謂“其他積極參加人員”,是指是指除首要分子以外的在犯罪活動中起主要作用的犯罪分子。對于一般參加者,只能追究其行政責任,不能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值得強調的是,《刑法修正案(九)》增加了“多次組織、資助他人非法聚集,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的規定,使得多次組織、資助他人非法聚集,擾亂社會秩序的,也可以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當然,這屬于一種注意規定,其本質上屬于一種共同犯罪中的幫助犯。
(二)客體要件
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規定在《刑法》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第一節“擾亂公共秩序罪”中,所以其主要客體是指特定范圍內的公共秩序,在“醫鬧”行為中,具體指代醫院的正常醫療公共秩序。正常醫療秩序包括了醫療人員的人身安全、醫院財產的安全和醫療工作的正常進行等方面。
(三)主觀要件
本罪的犯罪動機可能是因為不滿意醫療技術,不滿意醫護人員的言行,不滿意現有醫療制度,希望通過擾亂活動受到關注,希望通過擾亂活動發泄自己的不滿,同時給醫院施加壓力,希望滿足自己的無理要求等等。本罪在主觀方面只能是故意,而且經常表現為直接故意。本罪為聚眾犯罪,是一種共同犯罪,而共同犯罪必須具備共同故意。因此,擾亂醫療秩序行為必須基于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人員的共同故意。這種共同故意并不要求行為人之間的故意聯系十分緊密,只要行為人明確自己以及他人正在共同實施擾亂醫療秩序的行為即可,并不要求各行為人的犯罪目的或犯罪動機完全一樣。犯罪目的和犯罪動機的不同不影響共同故意的成立。
(四)客觀要件
根據《刑法修正案(九)》的表述,“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致使工作、生產、營業和教學、科研、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是本罪的客觀表現。
1.聚眾擾亂醫療秩序
根據以往“醫鬧”現象的總結,其聚眾擾亂醫療秩序的手段主要有:(1)聚眾沖擊醫院所在地;(2)聚眾在醫院內外大肆喧囂吵鬧,拉橫幅,擺放尸體、棺材等,造成嚴重社會影響;(3)封鎖醫院大門和主要通道,阻止醫護人員進入工作場地;(4)圍攻、辱罵、侮辱、毆打醫療工作人員;(5)毀壞醫院財物、醫療設備等;(6)強行切斷醫院電源、水源;(7)致使醫療工作癱瘓時間較長;(8)因擾亂而延誤的醫療工作事項關乎重大社會公共利益;(9)其他聚眾擾亂醫療秩序的行為。
2.情節嚴重,致使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
“情節嚴重”與“致使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具有同質性,也就是說后者是對前者的具體說明。情節嚴重就是指醫療無法進行,同時造成嚴重損失。致使醫療無法進行與造成嚴重損失必須同時滿足,這是罪刑法定主義的要求。如果行為人聚眾擾亂醫療秩序,但沒有造成醫療無法進行,或者沒有造成嚴重損失,則不構成此罪,只能處以行政處罰。這也與我們通常認為的“只要造成醫療秩序無法進行”就構成此罪不同。
所謂“醫療無法進行”,主要是指正常情況下的門診、急診、收費、出藥、醫療檢驗化驗、手術等核心醫療工作,而不是指醫院安保、餐飲、衛生、后勤等。所謂“嚴重損失”,是指有形的物質損失和無形的損失。前者主要包括因犯罪行為而醫療無法進行所造成的現有財產損失和可計算的可得利益損失。后者主要包括醫療智力成果、醫療社會公共利益、醫院社會形象等無形的損失。這些損失都必須達到“嚴重”的程度,如果僅是一般損失,也不構成本罪。至于“嚴重”標準的界定,則有賴于具體司法解釋或者刑事指導案例的明確化。
四、“醫鬧”入刑的罪名協調
針對“醫鬧”行為,可以根據不同的犯罪手段和造成的犯罪結果又分別構成不同的罪名。這些罪名如何與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相銜接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也是促進“醫鬧”行為入刑后司法實踐正確運用的關鍵。本次《刑法修正案(九)》并沒有對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同時構成其他犯罪如何處理作出規定,但我們同樣可以根據刑法一般理論得出結論。
(一)故意傷害罪及故意殺人罪
1.暴力手段導致輕傷以上結果
當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人員使用暴力毆打醫護人員,經司法鑒定導致醫護人員人身損害達到輕傷以上程度的,同時觸犯了故意傷害罪,包括故意傷害致人重傷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
2.故意殺人手段導致死亡
當其采取故意殺人手段導致醫護人員死亡的,同時觸犯故意殺人罪。上述兩種情況理應數罪并罰,對此并無爭議,因為《刑法》并沒有規定這種情況應該轉化為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此時不存在法律擬制。
3.非暴力手段但卻過失導致他人重傷或者死亡結果
當行為人在聚眾擾亂醫療秩序過程中毆打他人,其并沒有采取暴力等故意傷害、故意殺人手段,但卻導致他人重傷或者死亡結果,此時應如何處理呢?即在《刑法修正案(九)》既沒有對轉化犯作出具體規定,又沒有規定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存在結果加重犯的情況下,該情形是根據想象競合犯的原理擇一重罪處罰還是根據數罪并罰的原理雙重處罰呢?抑或僅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一罪?
筆者認為應當構成僅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一罪,而不應該擇一重罪處罰或者數罪并罰。理由如下:首先,當行為人采取非暴力手段,卻導致了醫護人員重傷或者死亡結果,其對于該重傷或者死亡結果并不存在故意,僅為一種過失,《刑法》第290條也未規定此時可以將該情形擬制為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其次,如果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與過失致人重傷罪、過失致人死亡罪進行數罪并罰,則意味著將行為人的一次行為進行了兩次評價,行為人的行為既是擾亂醫療秩序的行為,又是過失致人重傷、死亡的行為,顯然違背了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再次,根據我國《刑法》第261條的規定,遺棄罪沒有規定結果加重犯,遺棄行為造成他人重傷或者死亡的,僅構成遺棄罪一罪,而不是想象競合犯,類似的還有《刑法》第257條規定的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如果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導致他人重傷,也僅構成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一罪,而不是想象競合犯。我們可以進行有利于被告人的類推解釋,畢竟刑法解釋不排斥有利于被告人的類推解釋。
(二)故意毀壞財物罪
當行為人在實施本罪中,故意毀壞公私財物構成其他犯罪的,應實行數罪并罰。我國《刑法》第275條規定了故意毀壞財物罪,并且必須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如果是過失毀壞財物的,由于我國《刑法》并未規定過失毀壞財物罪這一罪名,所以僅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一罪。
(三)尋釁滋事罪
我國《刑法》第293條規定了尋釁滋事罪的四種手段:隨意毆打他人,情節惡劣的;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情節惡劣的;強拿硬要或者任意損毀、占用公私財物,情節嚴重的;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的。但是尋釁滋事罪在主體方面、主觀方面與行為表現方面都與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有差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是擾亂特定的社會秩序,即醫療秩序,而尋釁滋事罪是破壞社會秩序,這里的社會秩序應當排除刑法分則已經明文規定的特定社會秩序。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是一種聚眾犯罪,而尋釁滋事罪無此要求。兩者本質上是一種特殊法條與一般法條的關系。當行為人在醫院聚眾起哄鬧事,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當行為人在醫院單獨起哄鬧事,破壞醫療秩序的,則可能構成尋釁滋事罪。
五、“醫鬧”入刑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將“醫鬧”寫入刑法,并不是增加一個新罪名,而是明確了“醫鬧”行為屬于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刑法是最后一道防線,是處理爭端糾紛的末端機制。依靠刑罰治理目前緊張的醫患關系,只能說可以起到暫時打擊犯罪的作用,并不能根除“醫鬧”。只有深入分析“醫鬧”行為背后的原因,才能從源頭上解決問題?!搬t鬧”的根源在于社會的不公,在于我國目前醫療技術的欠缺、醫療保障機制的不到位、醫患對話機制失位、醫患信息不對稱等等。只有深入挖掘醫患糾紛的根源所在,才能從根本上杜絕這種現象發生。就規范層面而言,應建立以行政規范為主,行業規范為輔,刑事法律規范為最后保障的法律法規體系,使得“醫鬧”現象得到公正處理,而不是一味地通過最嚴厲的刑罰壓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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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吳軍禮.“醫鬧”入刑治標,“調解+保險”治本[N].各界導報,2015-07-07(3).
作者簡介
丁學文(1991—),男,漢族,安徽阜陽人,法學碩士,單位: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刑法學專業,研究方向: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