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里塔尼亞最后的奴隸之國

位于西撒哈拉沙漠邊緣的毛里塔尼亞，仍然保留著奴隸制度，成為世界上最后的奴隸制國家。盡管廢奴法案早已在這個國家通過，但廢除與保留奴隸制的斗爭仍然此起彼伏。那些生來為奴者悲慘的故事仍在上演，他們無力的眼淚無法喚回這片燥熱沙漠的生機。

撒哈拉沙漠里的眼淚

對于愛好沙漠旅行的人而言，毛里塔尼亞是一處幸福的秘境。毛里塔尼亞素有“沙漠之國”之稱，這里有著泛濫的陽光、原始的沙灘、神秘的古城等眾多引人入勝的盛景。

生活在這片西撒哈拉沙漠里的人們卻流淌著痛苦的眼淚。瑪卡·米恩特·安赫米德20歲的人生幾乎都是在流淚中度過。她直到自己5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就在這一天父親把她從母親那里拽走，淪為了奴隸。安赫米德的母親并不是父親的妻子，同樣是父親的奴隸。她們被視為父親和他的正室妻子的個人財產，想對她們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違反法律，也不違背當地的習俗。在父親家，安赫米德住在一個窄小的棚屋里，棚屋位于滿布沙丘的黃色沙漠中，酷熱日復一日地侵襲著這位年輕的女子。每天早晨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她就要起來干活，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她仍然需要干活。

15年來，她從未休息過哪怕一天。即便她到了一定的年齡，按照伊斯蘭習俗需要戴頭巾時，她也不得不違反傳統赤裸著雙臂為父親干粗重活兒。她曾經抱怨說：“他們一家人都住在一個舒服的大屋子里，但卻只有我一個人干活。”對安赫米德來說，干活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在她十幾歲的時候，父親的一個兒子把她載到幾英里外的沙漠中，強暴了她。在強暴之后，他又把她載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撿木柴，這樣當他回到家中的時候才會有柴火來燒水沏茶。

安赫米德的故事并不是毛里塔尼亞唯一的悲慘故事。馬爾可艾爾·雅爾巴出生在毛里塔尼亞北部的沙漠，她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奴隸。在她還非常小的年紀，就要開始為主人做各種各樣的活計，諸如照料羊群、打谷、擠奶、打掃、洗衣等等。和安赫米德一樣，她天不亮就得起床，忙到深夜方能睡覺。即便如此辛苦，但她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報酬。她甚至自嘲說：“我其實就是主人的一口牲口，我也的確每天都和牲口們在一起。”進入青春期后，她也不出意料地被主人在一群山羊面前強暴了，并且接連生下了好幾個孩子。有一次，馬爾可艾爾放羊回家后，看到前一天還在門外爬來爬去的小女兒已躺在黃沙中，死去多時。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主人詢問：“我可不可以為我的女兒舉行一個簡單的葬禮？”主人給出的答案是粗暴的呵斥：“這是不可能的，你還趕緊回去干活！”

2007年，馬爾可艾爾一度以為自己可以重獲自由。當時馬爾可艾爾所在的地區官員為了掩蓋奴隸制的存在，對馬爾可艾爾進行了一次假救援。她的主人給了她6只羊和一些日常穿著的衣服，并且讓她把五個孩子都帶走了。她真的能獲得自由了嗎？她只是從一個火炕跳到了另一個火坑之中——很快她就被交給了一名軍隊前上校，重新成為別人的奴隸，只不過換了一位新的主人，而不變的是她仍然要和自己的孩子們承受主人的暴打和摧殘。她的大女兒賽爾卡拉也沒有能夠逃脫年輕時的悲慘命運，在13歲的時候就要遭受主人的毆打，16歲的時候被新主人強暴并懷上孩子。主人知道塞爾卡拉懷孕的事情后，非常生氣，他不希望這個孩子生下來。于是，在賽爾卡拉懷孕9個月的時候，主人把她拖上一輛卡車，讓卡車在路上飛速前行，挺著大肚子的賽爾卡拉在卡車拖斗上滾來滾去，如同洗衣機內滾動的衣服。最終，主人得償所愿，賽爾卡拉還未出世的孩子就這樣在母親的肚子里被折磨而死。

安赫米德和馬爾可艾爾及其女兒們的故事，在毛里塔尼亞是再普通不過的故事。只要出生于奴隸家庭，便決定了要終生為奴，世代傳襲下去。對于女性奴隸而言，更加悲慘。她們被視作主人發泄獸欲的對象，一遍又一遍地摧殘，并且她們還被當作生育的機器，好繁育出更多的奴隸。她們生下的孩子同樣是主人的私有財產，無論主人是不是這些孩子的父親。他們將會繼續父輩們悲慘的命運，為奴隸主勞作、放牧、在危險的路途上護送駝隊，或者被主人強暴生下下一代奴隸。

蓄奴的國度

公元1000年以前毛里塔尼亞是北非通向黑非洲的要道，15世紀初葡萄牙人入侵毛里塔尼亞的時候，就開始在這個國家建立貿易據點，販賣奴隸。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里，毛里塔尼亞都處于奴隸制社會中，并且長期處于殖民地的狀態。

直到1960年11月28日，毛里塔尼亞才最終宣布獨立。又經過了多年的戰爭混亂之后，毛里塔尼亞才逐漸作為一個國家穩定下來。但是奴隸制度并沒有隨著國家的獨立而被廢除。在國際輿論壓力和廢奴組織的努力下，毛里塔尼亞在1981年頒布法令廢止奴隸制度，毛里塔尼亞政府也宣稱：那些自稱是奴隸的人實際上已經獲得了自由。但事實上是奴隸并沒有在這個國家消失，聯合國廢奴顧問卡馬拉曾這樣描述這件事情：“毛里塔尼亞當然有很多奴隸，那里的部落很喜歡蓄奴，雖然他們不會被用鐵鏈鎖起來，但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被主人視為私有財產。”甚至由于旱災的肆虐，使得不少毛里塔尼亞的農民和游牧牧民進入城市當中。但是在這個貧窮國家里，并沒有那么多工作機會提供給這些新的城市居民，于是很多人只能選擇賣身為奴，其中還包括很多孩子——因為他們的父母沒有能力來養活他們甚至自己，所以只能把他們賣作奴隸。

在1981年之后，民眾多次試圖徹底推翻奴隸制度，但都沒有成功。最近的一次努力是在2007年。在民間廢奴的呼聲下，毛里塔尼亞議會在2007年以全票通過了新的反奴隸法案。這部法案有了實質性的進步，因為它做出了懲罰性的規定，比如擁有奴隸的人將被判處10年監禁，并將被處以一定數額的罰金，還要向受害者提供高額賠償。看起來，毛里塔尼亞的奴隸制度將就此消失。但實際上并不是如此。直到今天，蓄奴仍然在毛里塔尼亞盛行。在這個國家，依然隨處可見奴隸與奴隸主，而且數量龐大。據報道，毛里塔尼亞現如今的奴隸數量占到這個國家人口總數的20%。

無力的拯救

在政府不斷通過廢奴法案的同時，毛里塔尼亞民間的拯救奴隸行動也一直在進行。

布巴卡爾·梅薩德是國際反奴隸行動組織“SOS奴隸”的創立者。他自己也曾經是一名奴隸。他自幼便在毛里塔尼亞南方的一個奴隸家庭長大，他的父母都是奴隸，他出生起也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主人家的奴隸。從五六歲開始，他就到主人家的田地里干活。在他7歲的時候，最羨慕的便是那些同齡人可以到學校里讀書。有一次，他站在學校附近哭泣。被學校中一位老師看到了，出于對他的同情，老師允許他在這里讀書上學。布巴卡爾幸運地成為家族中第一位上學讀書的人，他的命運也從此改變。他通過讀書認識到：每一個人都應該是自由的。時至今日，布巴卡爾仍然記得當時的情景：“即便我上學了，也要在放學后去主人家做事情，要下地干活兒、播種、割樹膠、筑籬笆……在學校，因為我是低種姓，被調皮的學生欺負也是經常發生的。要知道，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生存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刻苦讀書的布巴卡爾拿到了獎學金，他開肉鋪的叔叔也決定資助他，于是他上了大學，成為一名建筑師，命運從此開始改變。1995年，他和在巴黎一家畫廊工作的阿卜杜勒一起，共同成立了國際反奴隸行動組織“SOS奴隸”，以解救毛里塔尼亞的奴隸。

布巴卡爾和阿卜杜勒很早就認識了，事實上阿卜杜勒就是布巴卡爾以前的主人。阿卜杜勒在7歲的時候選擇了一個名叫耶巴瓦·沃爾德·凱赫爾的男孩作為自己的私人奴隸，這一過程在他看來就像是挑選一個玩具。他仍然記得那個男孩：“他有點胖乎乎的，睡覺的時候總會說夢話，有時候會顯得有點笨，他經常丟牲畜，因此總是受到責罰。不過對我來說，他挺滑稽的。”那時候的阿卜杜勒將擁有奴隸視作理所當然的事情。奴隸們在毛里塔尼亞中部的沙漠照顧牲畜，冬天的夜晚異常寒冷，那些奴隸們凍得牙齒咯咯作響。阿卜杜勒還和同樣擁有奴隸的朋友們將其稱作“牙齒音樂”。

阿卜杜勒的改變同樣來自教育。他的母親將他送到了首都的一所學校讀書，在這所學校他遇到了一位來自歐洲的老師。這位略顯古怪的老師要求12歲的阿卜杜勒放學后去首都的法國文化中心閱讀課外讀物。通過在法國文化中心讀書，阿卜杜勒知道了“人人生而平等”。從這時候起，阿卜杜勒開始思考：難道毛里塔尼亞的蓄奴文化是存在問題的？

16歲的時候，阿卜杜勒回到毛里塔尼亞中部的沙漠，告訴自己的奴隸們：你們生下來就應該是自由的，你們現在也應該獲得自由。不僅他的媽媽認為他的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就連他的那些奴隸們也大吃一驚。他們不希望自己獲得自由，因為他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們對自由沒有任何認知和安全感。

阿卜杜勒和布巴卡爾成立“SOS奴隸”后，他們遇到了同樣無奈的事情。他們試圖解救過很多奴隸，但遺憾的是很多奴隸都直接拒絕了解救，不肯跟他們走。對阿卜杜勒和布巴卡爾來說，這樣的情形遇到過很多次，這既讓他們感到尷尬，也讓他們倍感傷心。

固守的傳統

布巴卡爾后來認識到，毛里塔尼亞的傳統是阻礙廢奴的枷鎖。因為就連奴隸們自己也從靈魂深處認可奴隸制度，認為奴隸制度是理所當然和應該遵循的傳統。布巴卡爾曾在一本有關奴隸制的書中描寫了這種情況：“毛里塔尼亞的奴隸制和古代奴隸制的相似之處讓毛里塔尼亞人拒絕改變。許多人將其視作生活的正常一部分。相反，人們認為這是權利，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如果奴隸們獲得自由，其他人會將其視作惡魔……”

近年來，隨著人權運動的興起，毛里塔尼亞掀起抵制奴隸制的運動。但與此同時支持保留奴隸制的運動也在興起。這種運動倡導的是，無論奴隸制度是好還是壞，都應該把毛里塔尼亞的先祖傳統繼承下去。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運動的支持者并不只是奴隸主，有相當一部分支持者來自奴隸家庭。他們認為，保留祖制，繼承奴隸制，才是解救自己的正確道路。

布巴卡爾知道，只有讓人們認識到奴隸制是錯誤的，奴隸制度才可能真正從毛里塔尼亞消失。2007年，營救馬爾可艾爾的正是布巴卡爾和他的“SOS奴隸”組織。當時馬爾可艾爾的主人給了她6只羊和一些衣服，讓她對主人產生感激之情，從而拒絕跟“SOS奴隸”走，導致自己再次在上校家淪為奴隸。但隨著女兒被上校折磨，和自己再次被強暴懷孕，馬爾可艾爾終于開始意識到奴隸主的虛偽。她知道了主人當初給自己6只羊，只是為了掩蓋自己奴隸的身份。而自己如果繼續作為奴隸，那么苦難將永遠不會結束。

2010年，馬爾可艾爾通過弟弟再次聯系了“SOS奴隸”組織。她告訴“SOS奴隸”：自己并未獲得自由，如果這次他們去營救她，她愿意離開。于是，某一天趁著上校外出不在家中，“SOS奴隸”組織救出了馬爾可艾爾和她的大女兒。逃出奴隸主家后，馬爾可艾爾開始通過媒體講述自己的故事，并允許媒體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和照片。她希望更多毛里塔尼亞的奴隸能夠看到自己的遭遇，早日認識到奴隸制的錯誤，自己爭取自由。她還和大女兒到法院起訴上校，但遺憾的是法院并沒有受理此案。但她和女兒終于不用再遭受殘暴上校的虐待，終于能夠以自由人的身份行走在毛里塔尼亞的城市街道中。

另一種解救方式

諸多奴隸愿意維護奴隸制度有著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很多奴隸不敢反抗不公的制度，他們害怕逃跑會導致肉體懲罰，而更多的奴隸則因為種姓制度而被限制在原地。

美國反奴隸制活動人士凱文·貝爾斯也有自己的認識，他曾經以動物學家的身份進入毛里塔尼亞。他在那里悄悄地研究當地的奴隸制度，他發現毛里塔尼亞的奴隸制度跟古代的奴隸制有著很多不同的地方。他認為毛里塔尼亞的奴隸往往處于不同的生活境況中，有些奴隸主對待奴隸就像對待動物一樣，奴隸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權。但是還有一些奴隸主對待自己的奴隸很友善，甚至如同家人。還有些奴隸主會在搬到城里居住后，便把奴隸們解散。這些被友善對待的奴隸，并沒有多少對奴隸主或奴隸制度的怨恨，也就導致他們并不反對奴隸制度。而且由于他們自身缺乏生存技能，導致他們甚至會全力維護奴隸制度。

缺乏生存技能，的確是阻礙奴隸重獲自由的重大障礙。這些奴隸在出生以后，便被主人差遣去做這些事情、去做那些活計，他們從未自己做過任何決定，也從未為工作和生活擔心過。他們只需聽從主人的命令，然后就能獲得食物和住宿。一旦被遣散或者營救，擺在他們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便是如何求生。否則，即便獲得自由，他們仍然會因為貧窮而回到奴隸主身邊。

國家整體的貧窮也讓奴隸維持生計變得更加困難。毛里塔尼亞位于西非干旱的薩赫勒地區，國土大部分被沙漠覆蓋，水源稀缺，糧食嚴重缺乏。2011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統計了187個國家的人類發展指數，毛里塔尼亞排名159。擁有三百多萬人口的這個國家，有42%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在底層自由人尚且生活困苦的情況下，很難想象沒有技能的奴隸如何以自由人身份生存。

真正讓奴隸制度消失，或許仍然有賴于毛里塔尼亞經濟的發展，和奴隸們生存技能的教育。布巴卡爾的“SOS奴隸”組織也認識到這一問題。他們和歐盟共同為首都努瓦克肖特的一家職業技術培訓學校提供經費，這所學校致力于招收已經獲得解放的女奴，向其傳授扎染、美發、編織以及縫紉技術。馬爾可艾爾和自己的另外一個女兒就在這家學校學習。雖然她們不得不住在鐵皮房子里，過著漆黑、骯臟的生活，但她們在學校中正逐漸學習新的技能。馬爾可艾爾的女兒喜歡縫紉技術，她暢想著自己掌握縫紉的技巧后，就購買一臺自己的縫紉機，然后為他人縫紉衣服來謀生。

雖然僅有數十名學生，但這所學校無疑為這些曾經的女奴創造了新的希望，給了她們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或許這也算是另一種，卻更為有效的解救奴隸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