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成語“蕭規曹隨”之外,許多人提起曹參,恐怕就是一片模糊吧!這樣的模糊,其實一點兒沒錯,甚至,也可以說是對的。因為,曹參的厲害,正在于他的無所作為。曹參的了不起,也恰好就因他無可稱述、難以形容。
但是,曹參在歷史舞臺的上半場,卻大有作為、頗可一述。他先是出將,而后入相;將軍曹參,征戰沙場,“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御史各一人”,戰功彪炳呀!同時,曹參在廝殺沖突之間、出生入死之際,也“身被七十創”。因此,漢初封侯,論及位次,立下汗馬功勞的大臣紛紛力主曹參應位先蕭何,名列前茅;理由是:曹參披堅執銳,攻城略地,“身被七十創”,蕭何呢?
如此戰績,當然了不起。但這功勛,雖說烜赫一時,然若置于歷史的長河中,卻影響有限。恐怕只需七八十年,至多一兩百年后,大概就鮮少有人在意這樣的角色了。畢竟,真論決定性戰功,異姓王如韓信、彭越等人,肯定都遠比曹參重要。但扣除最關鍵的韓信之外,即使彭越,在后人看來,不過也就是個次要角色,何況曹參?
換言之,這么顯赫的戰功,畢竟只是一時之事;就長遠來說,將軍曹參,其實并沒那么重要。但是,后半場的相國曹參,盡管無可稱述、難以形容,卻在歷史的長河中有著“光而不耀”的特殊分量。這分量在于:從相國曹參身上,我們總算可以具體地明白:什么叫做“無為而治”。
曹參為相,凡一十二年。相齊之初,厚聘膠西蓋公為師。禮敬之隆,甚至將堂堂相府正堂,都改成了供養蓋公的住宿處所;如此優禮,顯然是當初一見,蓋公三言兩語,便打到曹參要害,將他最關切之處都清楚點了出來。蓋公不僅提示曹參如何在齊地“安集百姓”,更指點曹參在漢初形勢下如何進退用藏。于是,蓋公為言黃老之道,既說人道,亦言天道;既言臣道,亦談君道。從此,曹參“如齊故俗”,一切因之循之,以清靜為本;他如江如海,也藏污,也納垢,即使奸邪之人,亦容之蓄之,不驚不擾。九年之后,“齊國安集,大稱賢相”。同時,他雖位列開國功臣,卻以無名為令名;安穩沉靜,不落機巧。日后,劉邦對功臣多有猜忌,即使忠勤如蕭何,也一度受拘被執。可偏偏曹參從不受疑,亦不遭忌;他吉祥止止,連個事兒也沒有。
劉邦死后,又兩年,曹參繼蕭何為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既無變更,自然不興不革,根本就無所事事。于是,屬下與群僚見曹參這般“日夜飲醇酒”,毫不作為,大都深感不妥、亟思勸諫。結果,一見曹參,才欲開口,曹參便招呼飲酒。喝一段落,想開口再言,曹參又頻頻勸飲。一飲再飲,最后酒醉而去,終究不得而言。曹參相漢,如此三年。后來,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評曹參,“不變不革,黎庶攸寧”。曹參死后,百姓則歌曰,“蕭何為法,耩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
這樣的“不變不革”與“守而勿失”,乍看之下,頗是容易;似乎只需竟日醇酒,沉湎其中,然后一切不管即可。但若細細想來,卻又實實地不然。試想:任何人高居相位,總攬天下之際,可能會毫無興革嗎?畢竟,人多有私心,當官的更有權力欲望;位高權大如相國,隨便起個心念,天下都要為之震動;有興有革,一來可證明自身能力,二來不也彰顯了自己的分量?再者,人總有一己想法,也總有愛憎好惡,一步步走到相國高位,更免不了會有滿肚子的理想與抱負;新相上任,基于使命感,即使不覺得百廢待舉,至少也頗感處處有待改進。于是,在準備一展抱負之時,必然有改革,也必然有更張,又怎么可能徹底依循、毫無改變呢?
因此,曹參的“不變不革”,看似愚鈍,實則有莫大之智慧;他的竟日醇酒,貌似滑稽不經,但骨子里,卻有一番深謀與遠慮。曹參之所以無所事事、毫不作為,固然有鑒于秦法過嚴過密,“民苦秦苛法久矣”;也固然是因蕭何規模已定,“法令既明”;但是,關鍵仍在于曹參既明人道,亦明天道。他明乎天人,故不以一己私意扭曲天道。時勢若該休養生息,便絕不妄加興革,也不隨意滋事。換言之,曹參面對天道時,可以將私心與權力欲望節制到近乎“無我”,也可以把愛憎好惡與理想抱負化除到近乎“無執”。就一般人而言,真要節制私心與權力欲,其實不太容易;若要去除理想與抱負的執著,更屬難得。但也唯有真做到如此,“不變不革”,才庶幾可能。
雖然曹參只任漢相三年,但典范一立,不僅養成漢朝的寬厚之風,更養足了兩漢氣脈。?笪(薛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