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我們生產(chǎn)隊的菜園里住著一個獸醫(yī),大家都叫他張醫(yī)生。他是外地人,老家離我們這里幾百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同性戀者。據(jù)說他年輕時就流露出同性戀傾向,但在父母的壓力下,以及可能還有他為掩飾自己性取向的因素,他還是結(jié)婚了,而且也有了孩子。不過,傳說他內(nèi)心難以遏制的同性戀意識使得他忍不住向同性表達自己的感情,大概他的表白對象不僅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對他的行為還很反感,當然也就不會替他保密,反而還羞辱了他。還有另一種說法,他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人家公開揭了他的“短”。這顯然使他的家人感到很丟臉,他自己也覺得難以面對村里人異樣的目光,于是他的父母就讓他到異鄉(xiāng)謀生。
張醫(yī)生在我們村呆了有五六年,后來,他性取向跟他的醫(yī)術(shù)同樣盡人皆知。在偏僻而有些愚昧的鄉(xiāng)村,即便今天也沒有誰認為同性戀完全屬于正常現(xiàn)象,何況在那個連異性自由戀愛都斥罵為“流氓”“不要臉”,甚至被當作一種犯罪行為、被視作洪水猛獸的時代,普通的人性也被壓抑,更不用說對很多人而言有些“怪異”的同性戀,更是一種不僅不被理解反而被視作精神疾病而被堅決禁止的行為——這也逼迫同性戀者不得不深深地痛苦地隱藏乃至壓抑自己的情感。村里很多寬厚善良的人也都認為張醫(yī)生“有病”“精神不正?!薄靶睦碛忻 保藗兺樗摹安 ?,而不是同情他被壓抑的痛苦。懂得一些醫(yī)學知識的張醫(yī)生是否也自以為自己的性取向“有病”?當時他所能接觸的醫(yī)學知識對于真正認識自己大概沒有多大幫助。
盡管他醫(yī)術(shù)不錯,也很勤快,為人十分善良,見誰都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對待幾歲的小孩子也很親切,但村里仍然有無聊的人傳他的閑話,常常背后拿他的性取向開粗俗的玩笑。這些不可避免地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尤其是那些沒有教養(yǎng)的年輕人,偶爾會有意無意地當著他的面,用帶侮辱性的臟字提及同性戀??梢韵胂?,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又陷入被歧視的人性沼澤之中,張醫(yī)生該會感到多么的尷尬。他不能得到任何支持,政府不承認他有同性戀的權(quán)利,也就不會予以保護——那時隨便一句話都可能被認定為“犯罪”,制度根本不承認個人權(quán)益的存在,更不可能會對被視作“反常行為”的同性戀表示一點溫情。即使對他最友好的人,也只是“同情”他,卻不能理解他,更不會接納他。不是被疏遠,就是被排斥,在冰刀一樣冷冷的目光中,這個同性戀者就算滿腹委屈也無處訴說,恐怕只能靠自憐來自我安慰,勉強支撐“卑賤”的生命。他更不能公開承認,否則人們一定會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甚至勞教所之類地方,或者像現(xiàn)在某些人對待艾滋病人一樣不愿接近他。何況他自己也未必認為自己“正常”,畢竟整個社會幾乎都認為同性戀不正常。
我國歷史上關(guān)于同性戀的記載如“龍陽之興”“斷袖之癖”等等,并不被看作美好的愛情,人們提及的時候常常語帶諷刺,同性戀者從來都沒有光明正大的地位,也很難獲得尊重。流傳于世的很多古代情色小說中,同性戀者大多都屬于被侮辱被損害的人,雖然能在作品中有一席之地,但都處于依附地位,往往不過是被玩弄的對象。那些情色小說對同性戀者的貶低,更加重了社會對這一群體的歧視。 同性戀者備受社會輿論折磨的同時,也必須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如果沒有心理變態(tài),沒有精神失常,誰能想象這些靈魂承受了何其巨大的壓力?
善良的張醫(yī)生離開了我們村,人們說他是帶著羞愧走的。不幸的是,他依然無法躲過歧視的冰刀。他遷居到離我們村并不很遠的地方,兩三年后,有傳言說他向人求愛未果,反遭公開羞辱,突然服毒自殺。但也有人說,好像是因為他有一次沒治好誰家的牲畜,遭到指責,被揭了“短處”,羞憤之下,他再也無力承受而尋了短見??傊菫樗男匀∠蚨馈S腥藶榇瞬粍龠駠u,但也有人拿這當笑話,提起他來總是離不了一個“性”,還有人繪聲繪色煞有介事地描述他的“性”。人們一直認為那只是一個“性”的問題,誰也沒有想過他內(nèi)心的情感,他自己又能到哪里訴說?幾十年過去了,他的靈魂依然無處安放。
此后很多年里,我再沒有認識過一個同性戀者,但也經(jīng)常聽到人們帶有歧視性地提及哪里出了“同性戀”,只是當作一樁“性丑聞”來議論,而且人們根本就不用“同性戀”之類的詞語,還是用帶有侮辱性的臟詞表述。面對如此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有幾個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同性戀者敢“出柜”透露自己看上去有些特殊的身份?又有哪個有勇氣主動追求心儀對象談情說愛?只能痛苦地壓抑著自己的性取向,也許依然以為自己得了“怪病”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曾經(jīng)看過一則報道,某些大城市的某些角落,活躍著一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同性戀者。這或許算是一種尷尬的進步,越來越多的同性戀者不再接受父母的安排,而逃離鄉(xiāng)村,但是,在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人生時,很多同性戀者可能“失去”了故鄉(xiāng),因為鄉(xiāng)村依然不能接納這樣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