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那條街還是公共廁所的時代,誰家里有廁所,那可是高干人家了。
一條街的人都擠到街東的那座叫作公共茅房的破屋子里。屋子半懸在河邊,幾根木桿支撐著。漲水時,渾濁的水會濺到屁股上。聽見敲鼓聲,最好捏著鼻孔,那是排大便。細雨刷刷灑落下來時,最好閉上你的眼睛,口中默念啊米托佛,打消一切邪念。很多時候,蹲在那里是種成仙的享受。低頭可見清幽幽的河水緩緩流動,水底有綠草,還有游魚。涼風吹過,就有飄起來的感覺。不過,我從沒見過駝背孫老頭進過廁所,我的伙伴們也從沒見過,都覺得奇怪極了。這老頭的屎尿都撒到他背上的大駝子里了吧!
那個早上太陽很好,駝子孫老頭面前的一盆清水看起來也像一盆陽光。他另一個木盆里裝滿了毛桃子。粉紅的肉肉的毛桃子很誘人,我們一大群孩子便圍在了他的面前。他埋頭洗桃子,洗出了饞人的甜香味。我們都很狠狠吸著氣,吸得很響,那是吸給他聽的。他沒抬頭,洗了半盆時,喊了聲:“樂兒,桃子!”
我們沒有誰叫樂兒,他當然不是叫我們。我們都憋住氣不出聲了。他又叫了聲,背后的門嘎嘎地掀開了條縫,我們看見一張白嫩的小臉嵌在那條暗黑的門縫上,抓在門板上的小手也白得耀眼。她就是那個叫樂兒的小女孩。孫老頭又叫聲過來,她的一只穿大紅布鞋的腳才害羞地探了出來。可她的大眼睛看見了我們,驚慌地閃動著很像兔子,那只腳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孫老頭把洗好的桃子嘩地全倒在鐵盆子里,把木盆里的臟水朝外一掀,水嘩地朝我們腳上涌來。我們吵嚷著跳開了。孫老頭才抬起頭看我們,眼內有血絲,也有粘稠的東西。他嘴一敝,說:“你們也想吃吧?那可不行,我女兒還沒嘗過鮮呢!想吃還得看我的樂兒樂不樂意。”
這是我們第一次知道駝背孫老頭有個女兒,第一次看見他女兒還那么嬌嫩,羞羞的怯怯的。
孫老頭又朝我們做了個蔑視的撇嘴,回頭對樂兒說:“過來,你膽兒哪去了?你大大方方吃給這幾個野孩子看,他們不敢把你怎樣的。”樂兒沒回答,驚慌的眼神又掃掃我們,縮回了暗黑的屋內,還嘩地關上了那條門縫。孫老頭站起來,在棉褲腿上揩拭手上的臟水,恨恨地看著我們,說:“誰也別動我的桃子!誰動了,我把誰的嘴巴撕成大腿!”
老孫頭在里面嘰嘰咕咕不知對樂兒說著什么,樂兒開始一聲不吭,后來急了,一聲很響的尖叫從屋內沖了出來,我們都抬起頭,看著那聲尖叫鳥兒似的飛向高空,把厚實的云層穿了洞。太陽陰了,有冰涼的細雨灑了下來。
大狗在我的腿上捏了一下,悄聲對我說,想吃桃子,就動手。我心里壓著東西蹦了出來,喊出了口:“想吃桃子就動手!”
我與大狗帶頭,所有孩子都沖了過去,大把抓著桃子朝懷里塞。盆搶翻了,桃子又滾進了臟水里。孫老頭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大叫著沖出來,我們驚慌地一轟而散。
我回過頭,見孫老頭蹲在地上,看著地上剩下的幾個浸在臟水里的桃子,手朝前伸著想抓住什么,嘴張開合上卻什么也罵不出了。他是氣極了。我看著那扇門大開著,樂兒站在那里,手里抓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有些傷心的看著她的父親。我沒敢走過去,也沒把懷里的桃子還給他們。
孫老頭的手朝我長長的伸來,說,我知道你住那兒,你等著,我要叫你爹媽怎么管教你!
我跑掉了。我想如果他不那樣說,我會不會把桃子還給他呢?我不會。那么香的桃子,搶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其他人搶了有吃的了,我啥也沒有不是冤死了。我回頭是想再看看那個叫樂兒的女孩子,臉真的很白,我聽大人說過,臉很白的不是人,是妖是鬼。
天很晚了,我和伙伴們都不敢回家。我們相信孫老頭肯定告了黑狀。半夜了,我們擠著睡在懸空廁所內,吸著帶有糞便的清香,很難入睡。天快亮時,我們派最小的敏娃回家偵察,他回了家卻沒出來。天大亮時,我們讓來上廁所的大人們圍了起來,揪著耳朵帶回了家。大人都不知道我們為什么不回家睡,要睡懸空廁所。我才明白,老孫頭根本就沒告黑狀。
那個早晨,我有個奇怪的感覺,想打開窗戶從兩層樓上跳下去。我手拉開窗簾布時,卻沒有了那個沖動。因為我母親在背后問我想干嘛,天還黑著呢。我笑了一聲,啥也不說打開了窗戶,很冷的風透了進來,白花花的霜粉滿屋飄蕩。就在那時,我看見對面木樓的門也在同時拉開了,里面的燈光很強,像潑出的水嘩地潑到鋪滿白霜的地上,還是那么刺眼。門內走出一個身材高桃的女人,穿一衣深紅緞面的旗袍。她一手提著很重的皮箱,另一手籠籠頭發,回頭朝屋內喊了聲什么,手伸了進去,拖出一個穿同樣深紅顏色衣裙的小女孩。那么冷,她們卻穿那么少。出了門,她們都圍上了厚厚的毛線圍巾,然后她抱起小女孩,小女孩卻抱著一只白貓,她們朝街的另一邊走去。那里有輛黑色吉普,門大開著。
車發動起來時,木樓的門關上了,緊緊地關著,好久好久,老木門板還在微微抖動。門前走過一只黑色小貓站在那里歪著脖子看著那扇門。門狠狠抖動一下,貓嚇得一閃身逃掉了。我立在窗前看著這一切重歸平靜,看著地上還留著的淡淡的足跡,我的鼻孔有些酸了。我知道,那個可愛的小樂走了,那個只見過一面卻把一絲光斑印在我的心上的小樂走了。我看著漸漸亮開了的天空,有群早醒的鴿子戴著哨子在飛,滿空響著嗡嗡的聲音。
母親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著,當年那個騷女走進那座樓時,街上好熱鬧。迎親的車有好長一串。那時,駝背開著綢緞店,滿面紅光把那女人扛在肩膀上,肚一挺回頭一笑,多精神。爆竹稀里嘩啦雨點似的下著,滿街都是騷呼呼的喜氣!
我回頭看一眼母親,她靠在墻上,下眼皮有些腫。我發現母親老了好多,蓬亂的頭發混雜著好多銀白的渾黃的發絲,枯草似的耷在多皺的姜黃色的臉上。母親看著我,笑了一聲,嗓眼里憋出的聲音很怪。她不像在跟還沒長大的兒子說話,像是跟一個老相好老熟人說話,臉上的笑我看著都脖子發燙。
駝背孫老頭娶回了這只騷狐貍,就再沒出過大門。每天夜里木樓里都會傳來怪聲,刺激著街上走過的人。那聲音像刺一樣朝你耳心里鉆著,把你的心攪得直晃蕩。走過那里的人都說,那聲音里有股難聞的氣味,像是燒焦了的魚味,又像貓尿沒干透的氣味。那就是騷狐貍的味,會傳染的。那段日子,我們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戴著口罩。母親眼睛充滿血絲,嘴唇在我眼前不停翻動,唾沫星子灑了我一臉。
母親說,當一聲尖厲的嬰兒啼哭響起來時,那騷呼呼的聲音便啞了,再沒有誰聽見那聲音了。終于有天早晨,那女人走了。好多人都看見了,因為那天是大太陽,很早鮮亮的陽光就淹在了瓦背上。那女人獨自一人拉開木門出來,站在街心,高挑的身材穿著黑色底繡粉色花的旗袍,發髻高挽,倒插的金簪子閃著明亮的太陽光。她仰頭朝上看了一眼,漂亮的臉龐有種高貴的氣質。她就盯著木樓上的窗戶看,窗戶是緊閉的,她相信窗戶后眼睛不會緊閉。她合上眼睛時,有串淚滾落下來。
她回過頭,踩著街石遠去時,那扇窗戶掀開了,有張小臉盯著那里看,暗處還有張姜黃的臉,把那張小臉硬拖了回去。
窗戶再合上時,那幢木樓就沉入了歲月的深潭里了。就像小城的人都愛忘掉時間的流逝一樣,忘掉了身邊的小木樓。
母親很早就嗅到了那股焦臭味。她吸吮鼻孔到處找,說不會是電線燒糊了吧。她打著我也去找,說電線燒起來不得了,我們那一條街都是些上百年的木樓,木頭板壁是干柴,碰上烈火燃起真不得了。好多年前就是一幢木樓燃起來沒來及撲救,燃了整整一條街,那可是小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呀。我們找了半天,啥也沒找到。
打開門,屋外的氣味更濃。母親來到屋外大叫起來,我看見對面那幢樓像個吐煙的怪物,每個緊閉的窗孔,門縫,木板墻的孔隙都在噴出煙霧。煙是藍色的,相互糾纏著朝屋頂升去。老天,失火了,要出人命了!母親的大叫聲喚醒了整條街的人,鬧哄哄的撞開了那扇緊閉的門。我們沖了進去,在厚重嗆人的煙霧中找尋著。好多人大口喘著氣又沖了出來,里面的氣味難聞死了,像燒了大把的辣椒粉。我卻嗅到股酒精的氣味,在悶人的煙臭間隙里絲絲冒出來。順著氣味上了樓,我看見了火。不是火苗,是大盆的炭火,燃得紅紅的,火里飄出一股怪味,像燒焦的肉皮。孫老頭一把一把朝炭火上撒著鋸木粉,濃濃的煙就從濕潤的鋸木粉里冒出來。他看著我,臉膨脹開來,焦黃的牙齒露了出來,串串干澀的笑聲從喉頭上冒了出來。他身邊滾了一地的空酒瓶,黑暗里,我看見了蹲在屋角的那個小女孩,臉上涂滿了煙沫,正抓著鋸沫朝嘴里塞著。我過去抱起她,對孫老頭喊,你瘋啦!瘋啦!你會燃光這棟屋子,會燃死你們自已的!
孫老頭嘴大張著朝屋里的墻壁指指,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話,燒光那些鬼皮,那些鬼皮!可一口辛辣的煙霧灌進他的嘴里,他拼命咳嗽起來,鼻涕和淚水順著咳聲淌了下來。
我抱著女孩下樓時,有好多人沖進去,吵著拖著孫老頭,有人把滅火器刷刷朝火炭上噴著。煙霧更濃,混和著刺鼻的滅火劑的化學味。我把小女孩抱出門時,她歪著嘴哭起來,眼睛紅了,是那種仇恨的紅。她的嘴張開,我看見那鋸齒樣的牙閃了一下,我的手腕上就一陣刀割似的刺痛。她竟然朝我的手腕狠狠下了口。
我放下她,她又奔著朝煙霧滾滾的屋內跑。母親一把抓緊了她,說傻女子,你再進去會讓煙嗆死的。
喝得醉醺醺的孫老頭也被人拖了下來,扔在屋外的泥地上。他斜眼看看周圍的人,指著母親手中的女兒,咧著嘴說:“你不是要去看媽媽嗎?你媽媽就在煙子里,你看到了吧。哈,就在煙子里,飄了飛了,吹跑了。”他哭起來,好傷心。
女孩讓她媽帶走了,那時她兩歲。那天早上,我看見了,母親看見了,還有經過的人都看見了。那高挑的女人把她裹在一張淡綠色的羊絨披巾里,從屋里出來。孫老頭臉青黑著,抓著門板的手輕輕搖動著,指甲在鐵硬的木板上摳出了血。他干枯的嘴唇大張著想喊叫又什么聲音都喊不出。女人抱著孩子和一只雪白的貓,挺胸高傲地從街上走過,眼睛只盯著著山頭上的很亮的白云。她要像白云似的遠遠飛走了,這個小城一點值不得留戀。
在看不到她們影子時,孫老頭嗓子深處才憋出一串忿忿不平的吼叫聲,那聲音讓破朽街道撞得粉碎,又一圈一圈朝對面山頂上攀爬而去。
小木樓又開始沉默,春夏秋冬,雨淋日曬,木樓開始蒼老了,枯朽的木柱上沾著綠色的苔蘚,墻角有白色的尿硝粉沫。從沒見過蛇褪下的皮了,那條蛇也受不了這幢木樓的死氣,搬了家吧。我們也很少見到駝背孫老頭,那木門什么時候看都是緊閉的,好像木屋里根本就沒有人住。
雨還是喜歡這座高原小城,春天澆秋天澆,濕漉漉的生滿著綠色霉斑。在雨中行走的人都愛低著頭走路,可那天背有綠色郵包打只絳紅油布雨傘的郵遞員老包在木樓前抬了一下頭,他眼睛就像被誰擊了一拳似的疼痛起來。他停下來,看仔細了,那樓上半開的窗戶上掛的是什么?姜黃的涂了層油似的發亮。是老南瓜?駝背孫老不吃南瓜呀。是風干牛肉?沒這么黃這么油。他叫身旁經過的看仔細點,孫老頭窗前到底掛著的是什么。有人大叫起來,是人!曬干的人!他一說,所有人都看出了,是手腳捆成一團的人。這可不得了,人命呀!有人去告了警察,有人砸開了緊閉的門。
掛在上面的正是駝背孫老頭。他是怎么把自已捆成一團倒吊在那兒的,沒人知道。有根細繩套住脖子陷了進去,眼珠暴突,牙齒咬得很緊。吊在窗前有風吹著,他的肉已經干透了。地上是打碎了的酒瓶,還有一盤切好的牛肉,不過讓老鼠糟蹋得差不多了。屋內有股說不出的味,細細朝鼻孔內刺著。警察把閑人趕了出去,拍了好多照。
警官出了門就大口吸新鮮空氣,說那屋子憋死人了。他沒說孫老頭是自殺,但也沒說是他殺。他說,一個孤老頭能那樣死,也幸福了。
那棟樓在我們眼里,成了一座恐怖的山頭。我們發現樓的焦黃的木頭本色漸漸生出一種藍色的東西,粉沫狀的,手一搓滑膩膩的,有股生漆的味道。大狗說,是變成鬼的孫老頭刷的漆,他有天晚上就親眼看見過孫老頭駝著背用掃帚把一桶藍色的漆朝墻上刷。我說,哈,你的夢太怪了,孫老頭死都死了,還刷什么漆。大狗說,刷漆是防別人從窗口爬進他屋里去。
我看看黑洞洞的窗口,那扇破了的窗戶還懸吊在那兒。
我們中,大狗膽子最大,那天我們爬出懸吊的窗戶就是他得出來的。那是個有月亮的夜晚,水樣的月光灑在木樓身上就濺出了藍晶晶的水波,透出種嫩草的香味。大狗說,這個時候誰敢從那扇窗戶爬出去,就是我們中膽子最大的,就選他做大王。我們好幾個人都爭著要上去,可望著窗戶又心生寒氣,眼前還晃著孫老頭那南瓜樣晃動的身子。大狗卻從懷里掏出了一根拴著鐵鉤的麻繩,原來他早有準備。他甩著鐵鉤在腦袋上轉著圈子,呼呼朝窗口扔去,大約力道不夠,鐵鉤在木墻上彈了也掉下地。他又挽著繩子,回頭朝我笑笑,說看我怎么把死鬼孫老頭從那窗口砸下來吧。呼呼呼繩子直朝窗口射去,掉出了屋內。他拉拉繩子,說好了,可以爬進去了。
他把繩子遞給我,想讓我第一個爬進去。我抓緊繩子時,他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你想想,你爬進窗口,第一眼會看見什么呢?我腦袋里便嗡地響了一聲,飛出許多藍色斑點的小蟲。會看見什么呢?我的手軟了,把繩子遞給他,說第一眼的東西很珍貴,還是他看吧。
他抓緊繩子,腳蹬著墻壁一點一點朝上爬去。我們的心卻收緊了,捏成了拳頭。在靠近窗前時,他停了下來,把手電光打開又熄滅,哈哈笑起來。我朝上喊,喂,看見什么了?他又打開手電,眼睛瞪大了,哇地慘叫一聲,從上面滑了下來。腳沾了地還緊捏著繩子不放,張開嘴半天也不放聲。
咋了?我搖了他好幾下。他甩了下長長的頭發,說好恐怖,好嚇人。手捂住眼睛不說一句話。
他那樣子,我們都不敢再上去了。我們要離開時,他指指掛在窗前的繩子,說誰幫我拿下來呀。
我們沒人敢動。他看著窗口,又一聲不吭地爬了上去,閉上眼睛抓鐵鉤,手卻僵住了,又放了鐵鉤,從繩子上滑了下來,說算了。
是算了,沒有誰取了鐵鉤能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除非他不想要腿了。我想了個辦法,在繩子的另一頭栓了個石頭,把整個繩子扔進窗戶里。
過了好幾天,大狗才開口。他說,那屋子里有好多貓,大的小的,老的嫩的都有,有站在地上的,有蹲在桌子上的。他剛看見時,還奇怪那些貓怎么不動不動像是石頭。面朝他的有只生滿黑毛大貓黑洞洞的眼眶內有東西在蠕動,他手電一晃,嘩地從眼洞里鉆了一只老鼠,又一只老鼠,都是又肥又大的。那些貓全是用整張皮做的標本。
我們都不知道那么多貓是從哪兒弄來的,肯定是孫老頭弄死了野貓做的吧。
那鬼氣森森的老木屋就立在那兒,我們經過那兒都是一身的寒氣。大狗發現,木屋在褪皮,像蛇一樣的褪皮。那層藍色的東西慢慢地從木屋表面剝落開來,像薄薄的蟬翼掛在墻壁上,木柱上,風一吹便發出嗡嗡的聲音。
大狗把木屋的藍皮撕了一大塊,說要帶回去,試試能不能當笛膜。他會吹竹笛,吹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呀的,很好聽的。可蒙上那層膜后,笛音就追著悲傷去,抓都抓不回來。他憤恨得摔破了竹笛,換了一支吹,仍是一腔的愁與怨。
大狗把竹笛砸了,他說他再不想吹了,再吹心臟都會碎成粉沫。他眼里還有淚水想滾出來,他閉住眼睛,很傷心地抹了一把,又很響地擤擤鼻涕。我與他就從在門前,看著對面那幢透著層鬼魅之氣的木屋發呆。
他說,我想把那幢樓燒了,灑點汽油,火柴一劃,火山就從那里噴發了。
我說,那樓燒不死了。你燒焦了木頭,樓魂兒還在,會來找你的。
他笑了,說我只是說說,也不敢燒。縱火得坐牢。我還是自由自在好,坐在牢里我會憋死的。他又問我,怎么沒看到那個長得很甜的女孩子呢,就就孫老頭那個女孩子。
我說,不是讓她媽領走了,那時我們都很小,看著她媽牽著她走的。
他說,孫老頭像南瓜掛在那兒時,還有人看見她了,就混在人群中踮起腳朝窗戶上看。我說我沒看見,他說他也沒看見,全是別人說的。別人是看見了的,還給了她一迭紙錢讓她到處拋撒呢。
星星出來時,大狗說他嘴唇又癢了,想吹竹笛了。可恨呀,不該把竹笛砸碎。
我們就分手了,在涼爽的夜風中,我們都嗅到甜甜的南瓜味。
那幾夜月光都很好,清清亮亮水似的在地上晃蕩。我與大狗坐在我家窗臺上,腳懸在半空。我們一人抱著一個大向日葵盤,對面的木樓便是停泊在水邊的破船,月光濺在它身上,又彈回來,把周圍的雜草沖刷得齊齊整整一邊倒。風吹過時,我看見木樓搖晃了幾下。
大狗說,樓里好像有人。我笑了,把咬在牙尖上的瓜籽皮吐在地上,說屋里應該有鬼,一個駝背的老鬼。大狗的背脊便抖顫了幾下。
我說,連賊膽大的你也害怕了?他臉色白了,舉起瓜子盤想打我,我笑了下,說鬼是有些嚇人,特別是駝背老頭變的鬼。我都怕。
他說,我不怕。我說,你又想翻進窗里去看了?他說,他不怕鬼,但怕那些貓皮,臭哄哄的堆了一地。有好多還做成標本,活貓一樣站在那兒盯著你,老鼠就在貓皮上做窩。他想著,臉更白了。
我看著那木樓大開著的窗戶,里面黑漆漆的,風把吊在窗框上的窗架刮得搖搖晃晃。天一下陰了,巨大的陰影輕輕飄來像要吞食什么。地上水樣的月光沒了,可我耳旁還響著嘩嘩啦啦的水聲。木屋搖晃著像要起錨遠航的木船,我真怕它搖搖晃晃就順風飄走了。大狗卻一臉的嚴肅,說他聽見屋內真的有人。我聽見風把窗框打得叭叭響,沒聽見其他聲音。
我們都不說話了,靜靜聽著那詭異的木樓。遼遠處的風聲及樹木搖動的嘩啦啦聲都低了下去,我們盡力把那木樓里的一切聲響放大,再放大。
我聽見有細細聲音在屋內蹦跳,細得像是咳嗽與嘆息。好像很遠很遠,又像就在耳旁嚼咬。我說是老鼠的磨牙聲吧。大狗說不是,像有人在唱歌。我怎么聽都不像唱歌,不久,我就佩服大狗的聽力了。幾年后他成了雷達兵時,很得意地對我說,多看前他就覺得自已耳朵里面有雷達,再細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
我也聽清了,是唱歌的聲音,還是嬌嫩的女聲,唱得憂憂怨怨,傷傷心心的,不仔細聽很像半夜發情的貓叫。我們都聽清歌詞時,天空飄起了雪,好大好大的雪突然就填滿了整個夜空。我與大狗都凍得縮緊了脖子。
我們跳進了屋內,把炭火燒旺。那歌聲憂憂怨怨地灌進屋內,聽著歌不用看,都知道唱歌的人肯定是淚流滿面。
夜半的貓
像嬰兒般的哭叫
夜半的貓
像魔鬼般的哀號
剛做媽媽的小少婦
搖起惺忪的小丈夫
嗯┅
那不是我們的寶寶
夜半的貓
使他們無法睡著
夜半的貓
使他們
想到未來的困擾
歌再唱響的時候,我們都有些受不了啦,砰地關緊了窗戶,把傷心的歌關在了屋外。
爐里的火滋滋叫著,我們渾身卻像塞進了冰快似發顫。大狗把我的被子披在身上,坐在火爐旁還在顫,說今天怎么這樣冷呀。我搓著凍僵的手,在屋里蹦跳,想跳出汗來。
嘩啦啦,屋子晃動了一下,屋外好像有許多鳥在扇動翅膀。那是下雪,我對大狗說,這里的雪下大了,聽著就有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大狗說,下得還不大,真正的大雪是無聲的,連一絲聲音也聽不見,雪就把屋子的門堵死了。我想去打門看看,大狗攔住了我,說你還嫌不冷呀!門一開我們立馬成冰棍。
我們就摟抱著冰冷的夜,在火爐旁睡了一夜。
早晨沒有聲音,啥聲音也沒有。風不叫喊了,人不說話,鋪著雪的街上沒有任何腳印。一城的人都沉沒在這沒有聲音的世界里,不知道早晨已經來臨。大狗拉開門,張大嘴沒有聲音,臉卻憋紫了。我提著褲子也站在門前,眼前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差不多有半個門那么高了。才一夜,門前就立著兩座大山。我與大狗就是挖山不止的愚公吧。我們鏟雪時,天情起來了,陽光是結了冰的水,很冷很刺人地潑了下來。在雪地上的反光刺得我們都睜不開眼睛。我們聽見了好多聲音突然在周圍吵鬧起來。
哇啦啦啦啦……
哇啦啦啦啦……
我們眼前的雪堆矮下去時,我看見了滿街擠滿了人,地上的雪踩在人們的吵鬧聲中踩成了稀泥。對面的木樓全身裸露在鮮高的陽光下,門窗大開。人堆還在增大,我與大狗怎么也不進去。我拉著他上了我家的樓,在窗前朝下看。我們看到了對面樓門前站著的身穿艷紅的女孩,雙手抱在胸前,捧著一只白色額上有灰點的貓。她看著人群幫著鏟雪,把堆成山的雪鏟光,然后擠近她,都是一副奇怪的笑。她沒笑,手指掂掂貓的肚子,低下頭,臉紅了。
大狗說,昨晚唱歌的就是她吧。
我說,不是她,屋里還有誰呢?
人們詢問的聲音混雜著,嗡嗡的像無數蚊蠅飛過。她抬頭看看初升的太陽,眼睛閉上又睜開,臉更紅了,嘴唇濕潤。她低下頭,縮著脖子退回了屋里,門咔咔關上了。人們靜靜地站了好久,才退走。對面只剩下一幢孤立的不起眼的老木樓。
我看見窗前有團紅色晃了一下,抓著大狗下了樓。我對他說,我們進樓去看看。大狗也想去看看那個唱很傷心的歌的女孩子,就嘩地一掌推開了門。
小樂,那個名字那絲曾經在我心里燃燒過的火焰又忽地騰空而起,我嗅到了火苗燃燒的氣味。
一股難聞的腥味迎面撲來,我與他都打了好幾個噴嚏。屋內的暗處是藍色的,霧一樣的還會流動。我們上樓,老朽的樓梯吱吱嘎嘎的響著。一階兩階,腳輕輕抬起,放下。大狗拉了下我的衣領,我們停下了。抬頭,一張蒼白的對著我們,眼里吐露著詫異與驚慌。我好像回憶起了拉著小女孩離開這幢樓的那個妖嬈的女人,現在她仍然妖嬈,只是眼睛有了暗色的圈,額前一綹刺眼的白發。她堵在門前一句話不說,我與大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像遇上了什么噬血的怪獸。大狗說,我們快離開吧,腳朝下退了好幾步。
她說話了,聲音有些甜膩。你們是來看我的女兒的吧?上來吧。
我朝上走去,大狗還站在樓底,我回頭叫他,他才戰戰兢兢地上來。我們都不敢抬頭看那女人的臉,低頭從她身旁繞過。女人的手指尖在大狗亂蓬蓬的頭發上摸了摸,又在鼻尖上靠靠,說你好久沒洗頭了吧?大狗緊張得縮著脖子,鼻尖上滾著汗珠,我看著差點笑出了聲。女人說,你們都是些野孩子,頭發沒有貓身上的毛柔軟。
我們進了屋,朝四周看看,沒有大狗曾經說過的滿屋的貓皮,還有一地的貓標本。屋里很整潔,地上是張大大的羊毛地毯。墻上一幅很大的油畫,是一群追逐嬉玩的貓。沙發與茶機都很豪華,是我們從沒見過的。小女孩沒見,她叫我們坐沙發,我們沒敢坐,就蹲坐在地毯上。大狗脫了鞋,襪子破了好大的洞,一股刺鼻的腥臭在屋里飄散著。她看著我們,嘴邊咬著輕蔑的笑,手扇扇鼻尖,說,這里的人沒有好的衛生習慣吧。可惜這里的天生的新鮮空氣了。
我們點頭,把話咬在嘴里,嘴里也沒有什么味。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種難受的感覺,比掉進臭水溝喝臭水更難堪。她把遙控器拿在手里按按,電視沒有反映,就扔下遙控器,嘴里不停地說,這里啥都不好用,電視也看不到幾個臺。
她拿出一盒糖叫我們吃。我們一人拿了一顆,卻不敢吃。她看著我們笑,說你們不喜歡吃糖?那可是廣東的糖,姜做的,好吃呢。她剝開糖紙吃了一顆,一笑我卻看見她雪白的牙齒。
她叫里屋叫了聲小樂,里屋有聲響,門開了,小樂站在門前。嫩紅的臉靠著手里貓毛,貓是僵硬的,沒有反映。大狗悄悄掐我的手,他的意思是那是個標本。我看了看,不是她剛才在大門前抱的那只白貓,是只灰色的,額上有三條黑斑的。毛很長很輕,她就喜歡用臉去靠,嘴角吐出很滿足很舒服的笑。
女人看見了,有些生氣,說你怎么又玩灰鸚鵡,昨天才說了,它皮上生了跳蚤,那可是咬人的呀!
女孩沒理她,仍然很親熱地抱著灰鸚鵡。
女人又回頭看我們,說我忘了問,你們來我屋里干什么?
大狗說,我們是來找貓的。
女人有些驚慌,很快又平靜下來。眼半閉看著天花板,說你家的貓跑掉了?
大狗說,跑掉了,進了你的屋子就不見了。
女人笑了,說真的嗎?我這里好多年都沒見過貓了。她問小女孩,你見過嗎?喵喵來過我們這里嗎?小女孩還是親熱著標本,沒有聽見似的。
她見我死死盯著小女孩手里的標本,就從小女孩手里抓過來,叫我們看,說這是你家的貓嗎?它是貓嗎?不是。它不是貓,是玩具,像貓的玩具。
大狗看著看著眼紅了,有淚水滾出來,說他家掉的貓就這樣子的,連頭上的三根黑條都差不多。女人說世上生得一模一樣的多得很。但這不是貓,是玩具。我女兒從小就喜歡這種長毛的玩具,現在大還改不了。小女孩從她手里搶過貓標本,死死抱著,生怕誰搶走了似的。
女人摸摸她的頭發,說你也該洗頭了。她回頭又問大狗,你家的貓是什么時候掉的?
大狗說快三年了。那個下雪天掉的,我看著它走你家的門,就消失了。
女人卻哈哈笑得很響,我感覺到墻壁都在抖動。那是什么墻呀,怎么像是繃緊了的人臉。我伸出手去摸,很硬的殼,又像是結的什么瘡斑。女人的眼光卻很細,看見了我的細微動作,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拿到眼前瞧瞧,手指在我的手指甲上輕輕靠靠,說你怎么長了只貓爪,指甲那么長。她的手好冷,我縮回了自已的手。她的眼光也很冷,看著大狗說,你幾年前掉的貓,怎么還來找?
大狗說,我昨晚夢見了,貓說它還在你屋子里。大狗說這話鼓起了勇氣,說完后是長時間的喘息。女人有些慌亂,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說你該去夢里去找,別來打擾我們。
大狗站起來,咬咬舌頭,還是把心里想說的說出來了。你屋子里的貓皮呢?那么多的貓皮,還有做成各種各樣的標本,大的小的,波斯的土氣的。就在這里站著那里蹲著,哪里去了?那些貓活著時我們都見過,進了你這里就不見了。
小女孩歪著頭看激動的大狗,臉上身上顫抖起來,抱在懷里的貓標本掉在了地上。
女人臉色變得很怪,她抱起小女孩說,你們滾出去,聽見沒有,滾出去!我女兒聽不得你們吵,看不得陌生人。
我拉著大狗慌忙朝樓下走,沒走穩嘩地滑了下去。我與大狗的腿與胳膊都碰破了。
出了木樓,我們又回頭看看,門緊閉,窗孔暗黑,像是沒有人住的廢棄的木船。
我說,大狗你怎么突然就激動起來了呢?大狗還在不服氣地咬嘴唇,說那女孩手里抱的標本就是我家丟的那只黑頭做的,我認得清清楚楚。看著它我就傷心,我妹妹去上海讀大學前還叮囑我,給她找到呢。
我說你看清楚了?他說我喂養的,燒成灰都認得出。
我說,那真是幢奇怪的屋子。我手里還留有那硬殼墻的感覺,搓搓指頭,癢癢的。我對大狗說,還敢不敢再去那屋里看看?大狗說,再去?她們會讓?我笑了,她們不讓,我們不會想法進去呀。大狗說又翻窗進去?我可不敢了,上次就是看了一屋的貓皮,就經常做惡夢。我說你怕你可以不去,你幫我做一個上次你用的那種鐵鉤,再拴上爬窗的繩子。我想一個去探探險。大狗說,你去?你還沒我膽子大。我笑笑,看看那陰在黑影中的木樓,背脊有些冷。
我抓住繩子朝上攀爬時,感覺屋子搖晃起來,像是受了驚嚇的動物在不停聳動背脊。我說屋子在搖晃,大狗說沒搖,沒風沒災的,屋子還牢固,搖什么搖。我說真的在搖晃,像船一樣搖。大狗說你是怕了吧,那屋子里會出現一個舉著利爪的貓精。
我抓住了窗臺,那里有盆含羞草,我手掌拍向窗臺時,好些膽小的草葉全縮緊了脖子。我把草盆輕輕移開,翻越了進去。我眼前是漆黑的,有股酸腥的味鉆進了我的鼻孔。我轉過身子,朝大狗招手,要他爬上來,他卻跑到了街的那邊。
這就是那間有地毯的屋子,我手摸著那堵奇怪的墻,硬殼的有些粗糙。我掏出小刀小心地剝開,背面有毛,也是粗糙的像干枯的草。我相信大狗說的滿屋的貓皮的話。我剝著,想剝下一大塊帶給大狗看。
我不知道一只冰冷的手正朝我后腦勺伸來,觸到了我的脖子,我身子一縮,跌了一跤,手里的小刀落到了地上。
我回頭,那個小女孩也正對著我,把手里的貓標本舉到眼前。是大狗家丟失的那只黑頭,額頭上三條黑豎線,渾身的茸茸灰毛。一對圓眼睛里不知安裝了啥東西,在黑暗處閃動著藍瑩瑩的光。小女孩朝后退,貓在頭頂晃動,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吐著一支歌,曲子針似的刺進我的心,冰冷的。
我是貓一只家居的貓,
我是貓一只白胖的貓。
打個哈欠我曬曬太陽不知道天有多高,
如果你今天也有些疲倦何不學我做貓,
我是貓一只家居的貓,
我是貓一只平凡的貓……
她的歌聲柔柔軟軟的,我聽見有腳步聲在房間里天花與墻壁上走動。軟軟的腳步聲很像是貓,我還聽見無數貓縮在窩里時的呼嚕聲,空氣里的酸腥味越來越濃了,我有些憋氣了。在小女孩哇地哭出聲來時,頂上的燈嚓地亮了。
女人挺胸昂首站在屋子中央,披著腥紅色的羊毛披肩,里面是單薄的白色面綢的短袖旗袍。她臉是紅的,陰沉的臉閃動著惱怒的光。她沒看我,抬頭看著天花板,很冷地對小女孩說,小樂,你不去睡覺爬起來干什么?小女孩看看她,一聲不吭地回到了里屋,手里還是抱著那只黑頭做的標本。
女人站在那兒,好半天沒看我一眼,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個人。我有些慌了,回頭看看外面的大狗,那里早就沒了人影。有只貓蹲在路燈下,仰頭望著有燈光的這里。當然,那是只活貓。我在大狗剛才站的地方看見帖在墻壁上的白紙,就想笑。這狗東西,最大膽的就是朝墻壁上不停地帖他的尋貓啟事,給城市環衛添麻煩。
女人咳嗽一聲,坐在了沙發上,才回頭看我,眼光冰冷極了。她說,過來,那兒風大,你會冷出毛病的。我走過去時,心是顫的,但沒剛才害怕了。她讓我坐在對面的木凳上,拿起茶機上的電話,回頭對我說,你規矩點,就坐在那兒。我找警察來。
我慌了,攔住她說,別叫警察,我再不這樣做了。別叫,求你了。
她說,半夜翻窗進我屋子的盜賊,不叫警察叫誰?
我說,我不是盜賊,我啥也沒偷。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的墻壁是什么東西做的,沒偷沒盜的。
她看著我手里的那塊貓皮,還有墻壁上破的那個洞,把電話放下了。她什么話也沒說,朝我伸出手來,我看著手里的貓皮,沒給她。她激動了,很厲聲地朝我吼,給我!
我把貓皮給她,她手指揉捏著貓皮,又拿到鼻尖是嗅嗅,臉色由白轉青。她回頭看我,眼光很刺人,手顫抖著朝窗外指,說你還坐在這兒干嘛?哪里來的從哪里滾走!
我跳起來,感覺自已像只貓,朝窗口跑去。拉住繩子,我會像只貓輕輕一蹦就消失在窗外。那女人嘆口氣,又用同樣的口氣命令我,回來!
我回頭,還站在窗前。她指著對面的板凳,又說,過來!
我又回來,坐下時,她捂住臉,背脊聳動著,傷心起來。淚水從她指縫中流落下來。我把她給我倒的水端給她,她沒接,在紙巾盒里撕了張紙,捂住鼻子哭出了聲。
我有些怕了,并不是這屋子里有什么陰魂在游動,而是面前坐著個哭得傷心的女人。我還是個孩子,看著她我恐懼得說不出說來。她又擦拭了下鼻子,淚水掛在有些粗糙的臉上,鼻尖卻泛起了紅色。她說,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我咽了口唾沫,咬著下嘴皮啥也不說。
她瞪大眼睛看我,嘴角一縮眉頭皺出憂郁的條紋,說你怕我嗎?我有那么嚇人嗎?我搖搖頭,有淚水在眼眶里滾動。她哈地笑了聲,說你是怕我這屋子吧。這墻壁,還有那柜子的皮,都是貓皮繃的,嗅著這氣味就叫人生出恐懼。你肯定還在想,我這樓里的哪間屋子說不定還繃著人皮呢!她的手朝我臉上伸來,指甲尖尖的在我臉頰上戳戳,說你這樣的男孩子的皮,鮮嫩又有彈性,繃在墻壁上會像大理石磨出光亮來!哈哈哈。
她的一串怪笑聲響起時,我兩腿一冷,我咬牙忍住了。我知道那是嚇出的,我一受驚嚇就會漏尿,第一次讓一條黃色大狗追咬時,我就嚇得澆濕了褲子。現在我一定要忍住,不然就在這怪女人面前丟人了。可腫脹的膀胱還是讓我憋不住了,我站起來咬緊牙看她,她也站起來,滿臉的驚異問我,要干嘛?我說,想撒尿。
她一定看出了我狼狽的樣兒,抓住我的手說,跟我來。
走進一間很黑的屋子,她沒開燈拉緊我的手朝里走,又掀開一道門,順手拉了下門旁的線。燈亮了,我看見一間漂亮的小屋子。她說這就是廁所。
我認識河岸邊的那個公共廁所,那個河水與糞水一起噴濺的廁所,與蒼蠅、蛆蟲和粘滿灰塵的蛛網,構成我對廁所的最初印象,臭味與骯臟。可這間能叫廁所嗎?整潔漂亮,有股花香。墻壁仍然繃著貓皮,但掛著許多蠟筆畫的貓。一只花貓的標本蹲臥在墻角,碧綠的眼睛看著我。她移開貓標本,是個黑洞洞的小坑,她指著旁邊的一桶水,對我說你撒完尿記住舀水沖刷。她出去,我掏出小雞雞,卻怎么也撒不出來了。這地方能撒出尿來嗎?就像站在床鋪上你敢掏出小雞雞來亂撒嗎?
我抓住那貓標本,摳了下那對眼珠,又硬又光滑,像是玻璃彈子做的。我在想,把這只貓標本偷出去,讓大狗看看我的膽量。我把衣服脫下來,把貓包裹起來,想出門后就偷偷找到樓梯逃出去。
我拉開廁所門,她站在門邊,我把衣服裹著的貓標本緊緊抱在胸前時,她臉一陰,眼內透出種兇狠。她的手伸來,揪住了我的耳朵。她說,手里抱著什么?我耳朵便一陣刺痛,手松開了,衣服掉在了地上,貓標本滾了出來。我趕忙捂住了耳朵。我以為她要尖叫,然后一邊抽我耳光一邊謾罵我是小偷賊娃子。她看著我,沒出聲,我卻嚇得縮緊了脖子,膀胱又開始發脹。她蹲下來,拾起貓標本,手指輕輕地拈去上面的雜毛,說你家丟了只一模一樣的貓吧?我說,不是,我家丟的是白色的背上有大塊黑斑點的貓,那是我奶奶喂的,奶奶死后,貓就跑丟了。
她看著我,在我的頭發上拍了一下,又蹲下來拾起我的衣服,把貓小心的裹起來,然后遞給我,說跟我來。
我抱緊貓,想現在就是把我砍成碎片也休想搶走這只貓了。
我又坐在她的對面,心里沒那么緊張了。她好像口很渴,端起杯子喝光了水,放下杯子時眼睛也像清亮些了。她說,我現在不能放你走,你出了門,就把我家里的事到處傳說,別人還以為我是個變態魔鬼呢!家里繃著成百上千張貓皮,說不定還有人皮,像你這樣的小男孩的人皮。哈,她的笑聲怪極了。她說,我得給你講講我的故事,還有我女兒小樂的故事,你聽聽,我是個變態魔鬼嗎?
我又站起來,說我還想撒尿。她的臉色變了,看著我,嘴唇顫抖了一下,說沒聽完我講的事,你哪兒都不能去,想撒就撒在褲襠里吧。
我又坐了回去,抬頭望著她。
她問我,你喜歡貓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她又問,你折磨過貓嗎?
我說,沒有過。我家喂過一只小貓,白色茸球一樣的。我每天都要抱在懷里玩,沒有折磨過。
她摸了下我的頭,輕輕的。貓是有靈性的,不要折磨,它會記恨你一輩子的。
我臉有些燒,低下頭說,別人折磨貓時,我卻在旁邊看。就是街東頭皮匠家的兒子寬皮,他折磨貓可狠,把澆了油的皮罩住貓的頭,然后點上火。我們都看著燃紅了的貓在地上滾爬狂跳,最后一聲脆響,貓頭燒炸了。寬皮說那貓偷了他家曬的臘肉。我們都在起哄,很興奮。我說這些,臉燒極了。
她又摸了下我的頭,說你還是個孩子。可你的心腸很好,很誠實。
她的夸獎使我膽大些了,我笑了一聲,有些害臊地低著頭。
她說,我也很喜歡貓,討厭折磨貓的人。我啥貓都喂過,白底藍斑點的波斯貓、泰國銀藍色的短毛阿叻貓、被稱為緬甸圣貓的伯曼貓,哈,貓的四只爪子好可愛,像戴著白色的手套、聰明善解人意的布偶貓。這些貓我都喂過,我小時候家里就有大群的貓陪著玩。貓陪著我長大,也陪著我變老。
她望著窗外,陽光明亮,她的眼睛卻沉浸在往日里,往日是一片灰藍色。我與她都沒說話,像在靜靜等待什么到來。我聽到了心子踮起腳尖走路,嗵嗵嗵,把什么踩得很響。我張開焦渴的嘴,說我想喝水。她把杯子遞給我,說自已在水桶里舀。我拿著杯子,用銅瓢在水桶里舀起冰涼的水,沒倒進杯子,就把嘴伸進瓢里痛快地喝起來。我擦干嘴唇時,又聽見柔軟的腳爪踩在地上天花板里的聲響,回頭看她,說你屋子里有好多貓吧?
她還看著窗外,嘴里吐出一句:只一只還沒長大的小貓。
她又講了,故事好像省去了好長一段。我想她是成心省去的,那一段她只能泡在淚水里講給自已聽的。那時,我還很小,還沒長個,比窗臺高不了多少。我不懂男女之事,她也不會對我講。
她眼睛還在過去的水潭里游泳,活潑一跳,便閃亮一下,像陽光下的魚鱗片。
她說,小樂是貓變的,這屋子里假如還有一只活著的小貓,那就是小樂。她在我肚子里時,還不是小貓,可那一天過后,她就成了小貓了。那幾天,她快出來時,我就聽見她的聲音,喵咪喵咪。
那天,他來了。我懷上小樂時,就躲著他。他還是嗅著氣味找來了。他屬狗,啥氣味都能嗅出。他站在我面前時,我正把一堆舊棉布衣服拆洗干凈,好為小樂出來時用。他站在我面前,雙手插在褲兜,穿著黑色足球鞋的腳尖踢踢我的背,說你躲到這兒了,叫我好找。我沒理他,腳下那只白色茸球似的貓鉆出來,斜眼看著他,懶懶地喵嗚一聲,他的腳尖把貓刨開。我急了,把貓抱進了懷里。手輕輕摸摸它的肚皮,與我一樣,也生長著一芽小小的生命。那時小樂還沒生下來,這只小貓才叫小樂。我喜歡它雪白的臉上黑色的胡須,直直地張開來,很快樂的看我的樣子。它天天都是這種樣子,我就叫它小樂。
他提著我的領子,輕松地就把臃仲的我揪了起來,看著我隆起的肚皮,臉由紅變紫了,說你就這個樣子了,這個樣子了!我想掙脫他的手,沒掙脫。我沒他力氣大,他足球中鋒的力氣,可以把我當一根羽毛擰在手中玩。他說,我叫你把他處理了,醫生都給你聯系好了,你到好,躲在這里來藏著。我說,我懷著的,我要養大他,不要你操心。他扔下我,站起來在屋子里踏腳捶胸,滿臉憤恨地說,你想過我沒有?我馬上要進省隊了,領隊說了,我去還是前鋒。你這個樣兒讓我怎么踢球!
我沒理他,咬著牙不管他怎么說,怎么用難聽的話罵我,都不理他。淚水涌出來,我又忍回去了。他又抓住我的領子揪我起來,把汗濕淋淋的臉對著我,大喊大叫,你必須去,現在就去。你死也好活也好,今天必須要給我處理掉!他那樣吼,我突啥也不怕了,渾身的緊張也輕松下來。我覺得必須做一件事,他擰著我的后領子,我憋住氣,還是看見了果盆里放著的那柄小刀,削水果的刀,用鋼鋸片磨制成的,裹著布當刀柄,很鋒利。我拿起刀默默地看他一眼,啥也不說朝自已手腕上割子一刀,濃釅得有些發黑的血滴落下來。他看著我,臉上還是冷漠,說你割吧,死了也得去。我猛然發了狠,把刀朝抓住我衣領的他的手割去。他驚得張大了嘴,看著滿手的血扔開我,哇哇大叫起來。他一巴掌朝我扇來,打掉了我手中的刀。他抬高腳,想朝我的肚皮猛踢。我蹲下身子,護住受驚后不停蠕動的孩子,說我把我的一切告訴我的母親,我受到了傷害,她會報警,你也跑不脫的。他的腳收住沒踢向我,卻狠狠踢到剛從我腳底鉆出來的貓肚皮上。貓足球似的飛出了窗外,沒有聲音,只刮起一股很冷的風。
我看著窗外,太陽很亮,我的小樂卻消失了。那一刻,我真想殺了這個沒良心的男人。我回頭對他說,我記住了今天你干的事。我會走得更遠,不會影響你沾染你的。讓開,別擋我的路!我什么也沒拿,就出了門。我再不會進這個門了。
屋外圍了很多人,看著地上摔成一團肉泥的小貓,都在說哪個司機缺了德,開車把貓壓成這樣。他們都以為是汽車壓死了小貓。
我順著大路走,出了城回頭看看,他沒跟來。后來,我就搭了輛運戲劇服裝道具的車,到了這座小城。后來,你就知道了,我嫁給了駝背孫老頭,生下了我的女兒小樂。
母親叫我回家吃飯,我說我得走了。她的臉又陰沉下來了,指著凳子叫我坐下去。她說,你肚子餓了?餓了就在我這兒吃,跟小樂一起吃。母親的喊聲還在窗外糾纏,我說我去對媽說一聲。她說,不能去。你就坐在這兒。母親好像又問了幾個人,沒打聽到我,就罵罵咧咧地回家了。
她打開餅干盒,放在我面前,說你餓了就先吃著這個,聽我講完了我再做給你與小樂吃。我抱著頭坐下來,其實她講的東西我聽著像在霧里飄蕩,好多都聽不明白。故事里出現的那個他是誰,怎么他一來就逼得她割腕。我看了下窗外,那里的天是灰亮的,陽光像灰塵似的飄飛著。我在想他一腳踢飛的那只貓,像足球帶著陽光的塵埃飛進球門,飛向天空。
她說,從那以后,小樂在我肚子里蠕動得更厲害了,有時還有利爪撓的感覺,痛得我心子都在抖。我睡在床上時,她才安定下來,在最靜的時候我還清晰地聽見幾聲貓的喵嗚。我就想,肯定是那只讓他踢飛了的貓肚子里的貓胎與我肚子里的人胎做了交換。生她那天,我恐懼得很,生怕生下來的不是人,是只生著花毛舞著利爪的貓崽。
生下來的是個白嫩嫩的漂亮女孩。她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了貓眼的那種綠色。她再一次睜開時,那種綠色不見了,一片火一樣的清澈。她不吃不喝,睜開眼看我一下又閉上眼睛,樣子很難過。我把奶子塞進她嘴里,她又吐出來,嘴一歪哇地哭起來。那哭聲就一直沒停,夜深了還在叫。孫老頭抱著搖不行,放床上不行。給她喝甜水不行,抱著在屋里轉圈也不行。孫老頭把孩子扔給我就癱下了,說累死了。她沒有死,我就累趴下了。我也拿她沒辦法,急得不知怎么好,就打了她一巴掌。她沒哭了,卻張大嘴,很驚慌地看著我,從喉嚨深處憋出一聲喵嗚,渾身抽搐起來。我尖叫著喊醫生。
她在醫院哭了三天,不吃不喝,瘦得難看。孫老頭可憐她,抱著她出門曬太陽。她已經哭得沒了聲音,臉上嘴皮都是一團團青紫。醫生說這孩子缺氧,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孫老頭臉也青紫了,說看看太陽,她會不哭的,會吃東西睡覺的。他們還沒出門,陽光還在前方鮮亮著,她就不哭了,眼睛大睜有些好奇地看著地上,手從孫老頭的懷里掙扎出來,嘴里哇呀哇呀叫著。孫老頭看見地上臥著一只貓,灰色的毛有些粗糙,頭懶懶地枕在前爪上。孫老頭有些高興了,說這女娃兒真的是貓變的,蹲下來讓她看個痛快。她竟然舞著小手格格笑了,笑得口水淌了下來。
孫老頭發現,她離不開貓,剛站起來往回起兩步,她又哇哇哭鬧起來。他問到了貓的主人,一個專門清洗藥瓶的老護士,出錢買下了這只貓。
住院部不許有貓,他們只好出院了,一手抱著貓,一手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回到了木樓。
小樂離不開貓,要抱著貓吃奶,抱著貓睡,抱著貓玩。可貓是活的,要吃要喝要睡,更要自由地玩。那天貓野性發了,在她腿上抓了一爪,抓了好長一條血口。我們嚇壞了,抱她去了醫院,可離開了貓,她又吵鬧起來。
孫老頭偷偷把貓做成了一個標本,抱給她,她使勁嗅著貓身上的味,又平靜下來。
她就在抱著貓標本長大了,更加迷戀貓的氣味。就像中了毒似的,對貓的氣味需求越來越重。那只小小的貓標本滿足不了啦,孫老頭就到處找更好氣味更濃的貓來做成標本給她玩。這里好多好多貓皮,都是孫老頭傾家蕩產買來的。他喜歡這個孩子,可他討厭貓。他在孩子與我面前裝著笑臉,晚上卻偷偷地撕扯著那些貓皮。我想了個主意,把貓皮翻面繃在墻壁上,這樣走到哪里都可以嗅到貓的氣味。
外面的空氣真新鮮,我大吸了好幾口。那木屋里的貓皮味真憋氣,嗅久后人會瘋的,會用手爪到處亂抓人的。我又回頭看看木屋,小樂站在窗前,緊抱著黑頭標本,看著我笑,嘴唇紅得像是熟透了的櫻桃。我朝她揮了揮手里的貓皮,又揣進了懷里。我朝自已的家里走去時,聽見她在唱那支關于貓的歌,軟軟的很憂傷。
我沒把看到的聽到的對大狗他們講,他們問的時候,我就裝傻,說啥也沒看到。他們也說我真傻,冒險進了那神秘的屋子,啥也沒探到。大狗不信,他說我鉆進那屋子時,只見里面傳來我的尖叫,差點使他嚇出尿來。
我說,那是你的幻覺。你心里發毛,看啥都是鬼,只要看著陰暗處,就覺得那里藏著妖怪。我拍拍他的生滿毛刺的圓腦袋,說多喝點菊花茶,把心火退掉,就不會出現幻視幻聽了。他打了我一拳,說去你幻覺,我清清楚楚聽見了。
我們又光著脊梁,坐在強烈的陽光下把背脊與手臂曬黑曬脫皮,又在木樓的板壁上畫小人,墻根下撒尿。那木樓的表面又生了層綠茸茸的細毛。那扇窗戶成天都是黑黝黝的,沒有聲響。大狗說,屋里的人都走了吧。我看看窗戶,說別去打擾他們。
春夏秋冬就悄悄過去了。
又一個夏天是那個穿黑色體恤衫的高個男人帶來的,那是個很英武的男人,走路像軍人似的筆直著腰,皮鞋沉重的踏在陽光上,踏出煙霧似的灰塵。他從煙霧中穿出來,夏天就來到了。他站在街沿上仰著臉朝四處看看,就拖著帶輪子的皮箱嘩啦嘩啦朝那幢木樓走去。
我們正在樓前的空地上玩玻璃彈,他來了,看也不看就把我的紅色玻璃彈踏在了腳底。我沒敢叫他抬腳,看著他的那張冷得有些嚴峻的臉。他對我笑了一下,伸出食指朝樓上的窗戶指指,就敲響了門。
我們背著手,站在邊上看他。在敲一下,樓就搖晃一下。再敲,我們腳下的泥地也在搖晃了。
窗前出現了一個人,是那個女人,長長的頭發在風中翅膀似的扇動著。她沒說什么,又隱沒在窗后了。
男人叫她的名字,又使勁敲。我有些擔心再這樣敲,木樓會承受不住,嘩地倒塌。屋內仍然沒有聲響。
男人沒敲了,把皮箱放在門邊,然后坐在上面,掏出煙點燃吸起來。他的鞋移開時,我怯怯地拾起玻璃彈,與大狗跑到街那邊的我家門前。
大狗問我,這男人是誰?我說不知道。其實我心里隱隱有那個感覺,這男人就是那女人故事里的他。大狗說,他敢說那個男人皮箱里裝的都是貓皮。我說,不知道。說起貓皮,大狗又傷心了,說可憐他家的黑頭,想著就忍不住要掉淚。我說,從沒見過你哭。
那男人進沒進那個木樓,我不知道。我們可不能跟著他一起在木樓門板下曬太陽,那里會曬出很濃的尿腥味。我們去河邊玩水了,夏日的河邊才是男孩子們的天堂。太陽陰下時,我們才裸著赤紅的身子回到自已的家里。那時,男人已不在了,門緊閉著,窗戶仍是一片漆黑。大狗說,他看見了貓,他指給我看。我也看見了,就蹲在木樓的陰影里。我以為是貓標本,我噓了好幾聲它也蹲在那兒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時,它跳起來,一閃身晃到街角處了。我看清了,是只渾身漆黑,眼睛金黃的貓。聽大人講過,那樣的貓是從地獄里鉆出來的。我在貓蹲過的地方看到幾根生著魚刺的骨頭,還有一排濕漉漉的腳印。
半夜里,我讓一陣兇狠的辱罵與吵鬧聲驚醒了。我跳到窗前,對面木樓黑洞洞的窗戶竟然燈光雪亮。又一陣吵鬧與哭喊從那雪亮的窗戶里傳來,接著是扭打與撕扯,從窗戶里扔出好幾個耀眼的東西,掉在地球似的彈跳了幾下。一個女孩子的嘶聲鬧叫沖了出來,然后是一個男人粗暴的辱罵。嘩啦,有什么東西撕碎了。
母親悄悄站在我身后,抓住我的肩膀時,我嚇壞了。她說,兒呀,兩口子吵架有什么看的,火氣會沖了眼睛,你拿什么來讀書寫字?我笑了一下,說不想睡。
一個女聲撕破心肺的尖叫傳來,接著一個灰色茸球似的東西從窗口扔了出來。我看清了,是小樂常抱在懷里的大狗家的黑頭。哇哇——女孩悲傷地哭喊起來,男聲兇狠的咒罵,女聲像哭啞了嗓子,一聲呼救,我看見穿著白色衣裙的女孩子從二樓窗口蹦了下來,在空中飄了好遠,然后重重地砸在青石板路上。那瞬時,窗口里的吵鬧聲停了下來,我與母親也驚嚇得張著嘴啥話也喊不出。母親把我緊摟著,生怕我也學那樣,從窗口蹦出去。
憋了好久,一聲慘烈極了的哭喊聲才從那眼窗戶內泄了出來。嘩地一聲,木門掀開了,我看見那男人站在門前,半裸上身,下身也只穿一條褲衩,他朝躺在地上的女孩大叫一聲,沖了過去,扶起她軟綿綿的身子,哭出了很怪的聲音。女人也下來了,叫喊了聲醫院。男人才抱起女孩,沉重地朝醫院跑去。
母親在我背脊上輕輕念了聲菩薩,我回頭,看見了母親臉上滾動的淚。我說,她死了吧。母親捂住了我的嘴,說別亂說話,死鬼就藏在街角會來抓你。
那個夜里發生的事,好多年以后小城的人談起來都是一臉的恐怖,我情愿遺忘掉也不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再重現那件血腥的往事。那件事發生以后,那幢在我們童年留下神秘影子的木樓就消失了,留下一地燒焦的木炭與久飄不散的腥味。
我情愿相信自已的幻覺,神秘的故事應該有個神秘的結尾。我對誰都那樣講,管你相信不相信。此時,我在小說里也這樣寫,信不信由你。
這夜的月光是一片無聲的笑,水銀色的笑在小城與原野上蕩漾,勞累與悠閑了一天的人們便沉入無底的睡夢里了。那夜的人們大多睡得很死,那聲震動地殼的轟響沒幾個人聽見。我就淹沒在深深的夢里,沒有聽見。母親卻聽見了,坐起來,看著窗外嘩啦啦閃過雪亮的光柱,揉著迷蒙的睡眼說,還沒到秋天呢,就開始打這么響的雷。她長長地唉了一聲,又倒了下去沉入了夢里。
早上天很晴,陽光把窗戶照得透亮。母親把我打起來,說大狗在樓下叫我。我坐起來時,聽見大狗嘶破嗓門喊了聲我的名字。
我來到窗戶前,見大狗舞動著雙臂叫我,一臉的驚恐。
我抬頭看對面,也是一臉的驚恐。我叫母親快來看,對面的木樓沒有了。
母親在廚房揉面團,頭也不抬地說,別瞎鬧了,快去刷牙洗臉!我說,真的不見了,那里啥也沒有了。母親還是不抬頭,說那里從來就沒有修過什么木樓。
我沒和母親爭,蹬上鞋子就朝樓下跑去。我與大狗同時朝那里看,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的,地上鋪著青石板。我有些不相信看到的,問大狗,那里是不是有棟木樓?大狗說,我還想問你呢!
我拉著大狗的手,朝那里走去。我很奇怪,周圍都注滿了清水似的陽光,可那兒還沉浸在一片陰暗里。大狗的手好冷,濕漉漉的是嚇出的冷汗吧。在那片陰暗的空地上,我嗅到了濃重的腥味。我問大狗,聞到氣味了嗎?他說,貓身上的氣味。我與他同時深深吮吸了下鼻子,那味更濃,我說,是貓皮的味。大狗捏著鼻孔說,我受不了,快離開吧。
喵嗚——,顫顫的聲音就在我們背后叫。我與他回頭便看見那只黑貓,半蹲在一片水濕的地上,抬頭看我們,眼珠突兒黃突兒藍。又伸出爪子舔舔,揩揩臉。我們朝那貓走去時,背后又一聲喵嗚。大狗尖叫起,說是我家的黑頭。我也看見了,一只胖大的灰貓蹲在后面,三條粗黑的條紋豎在額頭,粉紅的舌頭舔舔嘴皮,又一聲喵嗚。大狗感動得聲音顫抖了,喊著黑頭,朝那貓走去。
我卻感覺到了危險,四周有黑影像地底漫出的水,那是一大群貓,上百上千只,雜亂的毛色混在一起,只看見千百顆眼珠在水浪似涌動的貓皮里上下跳動。大狗嚇得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使勁拖他也拖不動。我說,我們再不跑,就會讓這群餓貓撕來吃掉了。他哇地哭出聲來。
我拖著他跌跌撞撞地朝街頭灑滿陽的地方跑去。后面的貓從四方匯成一大片,同時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早上新鮮的空氣讓貓身上的腥味脹破了,影陰與冷濕的地在朝四處擴散。我們還是沒命的跑,大狗邊跑邊回頭啞著嗓門說,我的黑頭,我帶上我的黑頭!
我沒理他,跨進陽光燦爛之處,才停下來松了口氣。回頭看見,貓群任在那片空地上聚集,柔軟的腳爪把濕漉漉的石板地踏得更滑。
大狗說,從哪兒鉆從那么多的貓。
是啊,從哪兒鉆出這么多的貓。還有,我們的這座城市怎么突然成了沒有人的空城?
當那些的貓走散時,城市才活了起來,車在街上行,人在路邊走。我與大狗坐在一棵古柏樹下,看著融入那片灑滿鮮亮陽光的空地,心里還是怯怯的。那里曾經有的,發生過的,不知這座小城的人能不能知道,能不能理解。
母親的聲音老在我耳邊說,聽到野貓叫,最好捂緊耳朵。它的魂會鉆進你的身體,吞食你的腦髓。你就成了睡臥深山,從不歸家的野人。
喵嗚——,窗外的野貓叫了,我趕忙縮進被窩,緊緊捂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