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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

2015-04-29 00:00:00格尼
貢嘎山 2015年1期

來福是被馬叫醒的。

該死的馬要是不叫,夢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來福夢見劉寡婦腆著胸脯說俺還是跟來福子,給來福生兒子。來福體內積壓多年的欲火蹭蹭竄起來,騰騰燃燒,抱起劉寡婦準備狼吞虎咽,馬就叫了。

來福喘著粗氣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天是黑的,黑到即使把眼睛瞪得生疼,也什么都看不見。來福在這樣的夜里,常常感覺自己連同炕頭的癱巴娘被彌漫著的黑色漩渦吸進巨大的黑洞里,下墜,下墜,總落不了地,摔不死,也出不去,就那么懸吊吊地旋著。

來福擦擦額上的汗,豎起耳朵,一點聽不見娘喘氣,只有墻上那口破掛鐘,像一掛老犁,犁一下,嘎吱響一下,仍然不停歇地左邊右邊左邊右邊悠蕩。

來福閉上眼,想把從夢里往外走的劉寡婦拉回來,重新塞進夢里。媳婦跑了以后,沒人愿意嫁給一個有癱巴娘的窮光蛋,劉寡婦不嫌他窮,說等他給娘送了終,就跟他。可前些天有人把東頭王喜子介紹給劉寡婦,劉寡婦送出大門外多老遠。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怕是等不及了!來福渾身燥熱,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外面起風了,風扯著破窗框上的塑料布呼啦響,好像要把屋里殘存的一點熱乎氣吸干。來福爬起來,有些晃,晃到外屋,撞了撞才把門撞開,風卷起雪面子幫他狠狠地摔上門,摔得門板子一聲慘叫。

來福來到黑里咕咚的馬槽前,扇了馬一巴掌。馬不知所以,抖著鬃毛叫屈。來福摸到墻根,解開褲子一邊撒尿一邊回味被馬叫醒的美夢。片刻,他抖抖身體,閉上眼睛,就感覺劉寡婦的胸脯貼了上來。這讓他熱血沸騰,連呼嘯的山風都成了劉寡婦呼出的熱氣,一會功夫就把他化成了一灘泥。等他喘息著睜開眼,劉寡婦瞬間被風吹散了,剩下屋檐的茅草在微弱的燈光下被凄冷的北風吹得瑟瑟發(fā)抖。來福后腳還在夢里飄著,前腳就踩在了現(xiàn)實的硬地里,他趔趄著打了個冷顫,馬蘭店人就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吼叫:

媳婦哎——娘哎——棺材哎——

馬蘭店人經常聽到來福吼叫。來福是對著東山坡發(fā)出吼聲的。

馬蘭店背靠東山坡,東山坡不高,是個小山坡,就算那吼聲有回音,也大不了哪去。九八年鬧洪災,把上山的路沖了一條大壕溝,兩人來深,三米多寬,陰森森,黑黢黢的,就像烙在東山坡臉上的一道疤。山這邊要種地,翻到山那邊就是墳塋地,沒條上山的路可不成,大家就商忖著占點各家地頭,挨著那道疤又擠出了一條路。上山是不成問題了,只是自從有了這道疤,誰家沒了人抬著上山,整出點動靜,聲音灌進溝里,再彈出來就顯得很是尖利。

來福的吼聲有時在大清早,有時在二半夜,也有時在大晌午頭上,不管是天晴天陰,那吼聲從東山坡里蹦出來,人要是在睡夢中,就得呼啦啦坐起來。要是正吃著飯,就算習以為常,還是驚得飯碗都端不穩(wěn)。

天大亮了,來福端著尿盆子推開門,發(fā)現(xiàn)當院的雪已經掃了。他把尿液潑進雪堆,煙囪里的濃煙一頭扎下來,鉆過墻豁子,往焦黃的雪堆上拱了一下,嫌惡地一股腦躲開了。來福聳聳鼻子,沖著西院喊,王叔,天寒地凍的,起那么早干啥!

大老王推開門,從滾滾涌出的白氣里探出頭來,說,歲數(shù)大,覺少,躺著也是難受。大老王不停地咳嗽。

來福說,別老給我掃當院,累著咋整,身邊沒兒沒女沒人照看,我這個娘又離不開人。

大老王說,嗯哪。急忙又說,不累。來福看見大老王把腦袋從白氣里縮回去又伸出來。來福子,大老王說,你吃完飯,把你娘拾掇利索了,到我屋來一趟。

啥事啊?

來一趟。

來福應了。不情愿地嘀咕著。

來福熬了小米粥給娘喂了。娘吃不了幾口,瘦得皮包骨,說話像蚊子哼哼一樣。那口游絲般的氣息在炕上呼嗒七八年了,眼睛木呆呆、白森森的,沒水份,看著是將上山的人,就是不咽那口氣。馬蘭店人說誰家攤上這樣的病人,那日子就是水煮石頭——難熬!來福經常盯著娘的眼睛看,如果娘的眼球兩分鐘沒骨碌一下,來福就娘、娘喚著,看久了眼睛發(fā)花,好像娘的身體變成半透明的影子,輕飄飄地從破窗框飛出去了,一直飛上了天,炕上光溜溜地啥都沒了。來福卻又急了,扯著被子叫,娘,別走哇,料板還沒買呢!

是啊,早該備料板了,問題是根本沒錢買。來福三十歲才說上媳婦,娘癱沒多久媳婦跑了,連個后也沒留。娘只這么一個兒,兒十歲沒了爹,擔子落在他一人身上。家里有一匹馬二坰地,每年收成的秋糧留下籽種和自己吃的,賣點錢基本上看病抓藥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債主把他的馬和地都看得緊,沒還債之前他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而且他是別想再借到一分錢了,家里窮得就像黃鼠狼鉆灶坑——毛干爪凈了,去哪里弄錢買料板!

來福的眉頭皺成了疙瘩,頭發(fā)毛糙糙的,胡茬黑乎乎的,看起來像個老頭。

來福說,娘,尿不?

娘翻翻眼皮。來福知道娘翻眼皮就是不尿。

來福又說,娘,拉不?

娘又翻翻眼皮。

要拉你就吱聲,別等我出去你就拉褥子上。來福邊說邊爬上炕,掀開被子,像拎嬰兒一樣拎起娘的兩條細腿,熟練地在屁股下面墊上塑料布,再鋪塊尿布。

你瞅,跟伺候月科孩兒似的。來福說,月科孩兒能伺候大,你這就伺候不大。來福見娘眼淚巴嚓的,就心疼了。他給娘蓋好被子,我又沒說啥,念叨幾句都不行啊,比小孩還嬌性,來福把娘臉上的渾水揩了,好了好了,憋不住尿了就尿啊!我出去了。去西院。

來福知道,他只要一提西院,娘一準就精神。果然,娘不哭了,說,去,去。娘的聲音像像蚊子哼哼一樣。來福想,娘是真的快不行了。

來福履著墻豁子過去,剛要開門,大老王出來了。

來,來,咳咳,大老王咳嗽著朝倉房走去。

大老王打開倉房門,跨過幾條舊麻袋,擠到旮旯,扯掉一塊積滿灰塵的黑油氈布,來福就看到了一口通紅的棺材。

幾年前,來福影綽綽見過這口棺材。

大老王來馬蘭店時三十多歲,臉黑,牙白,膀大腰圓,像匹膘肥體壯的黑騾子。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不種莊稼,成天背個獵槍鉆北山。好多年過去,大伙只知道他是個山東來的盲流,也沒人愿意給他牽線搭橋,他也樂得自在,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來福沒了爹以后,大老王開始喜歡串門子了,把隔著兩家的院墻扒了個豁子,沒事就履著墻豁子過來,送點野味啊皮毛啊魚啊啥的;仗著身體棒,幫著趕馬趟地,還幫著扛麻袋,搓玉米棒子,也偷偷搓來福娘的腰桿,一心有那意思給來福當個新爹。娘倒是歡喜,來福不干,像個毛頭刺猬,見了大老王就扎,說娘是我的,不讓野男人摟。大老王就偷著摟。來福有回劃火柴要點大老王柴禾垛,幸好被過路的看見,一嚷嚷,才免了災禍。后來,來福懂事了,雖然對大老王不再那么嫉惡如仇,也是不冷不熱的,說啥不愿意找后爹。大老王和來福娘尋思等來福娶媳婦了,再和來福商量這事。沒想到等來福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炕都沒睡熱乎,來福娘說起不來就起不來了!大老王的身子骨也是老頭子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連獵槍都端不穩(wěn)了。

大老王卻是不死心。那年秋天來福在地里揀黃豆,村里孩崽子跑來說,來福叔你快點,你娘又拉褲兜子了。來福匆忙回家,看到娘的頭發(fā)梳得溜光,笑瞇瞇地躺著,衣服都換洗了,鍋里還有飯菜的香味。來福自然明白大老王的心思——想要他這么個兒子給養(yǎng)老送終。可是,熬了多年還沒把娘熬出頭,再多個齁僂氣喘的爹,他來福就得和大老王一樣打一輩子光棍了。于是,只要來福在家,大老王要伸手忙活,來福就說,王叔您歇著,要是累出病,身邊沒兒沒女沒人照看,我這個娘又離不開個人!大老王就干咳兩聲。

后來,大老王給自己買了那口棺材。

買棺材那天,村里好多人圍著看。大伙敲著棺材說大老王你老家伙打獵攢那點錢都花了吧,料板真夠厚實的,咋也得千八百的。大老王說是啊是啊,花了血本了。來福當時站在窗戶下喂馬,看到黑壓壓的人縫中露出一截一截的紅,聽到大伙敲打棺材的悶響。他想擠過去看看,大伙吵吵著把棺材抬起來往倉房里裝,來福就看到了整個的那口棺材——通紅,很是氣派!

來福傻愣愣地站著,一眼不眨看著棺材。他不是沒想過去找大老王,他總覺得找大老王借棺材就會借出很多事,大老王幫了很多忙了,他不想把這么大個事也麻煩大老王,更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覺得自己已經再承受不住麻煩事了。

大老王說,你王叔現(xiàn)在是半身躺在棺材里的人,我尋思等我感覺自個不行了,就爬進棺材睡覺。看來你娘比我跑得快些,就給你娘先用吧!咳咳……

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大老王的半張臉,他一咳嗽,旋在陽光里的灰塵就在嘴邊不停地進進出出。

來福很想伸手蓋住大老王的嘴,阻擋那些可惡骯臟的灰塵,使它們不至于在大老王的肺葉上沉積。他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臂驅趕著灰塵,想表達些什么,吭哧半天,沒吭哧一句囫圇話出來。

來福一路小跑回到家,跪在炕上說,娘啊,你要走就安心走吧,啥都給你備好了,我看咱村還沒誰家用那么厚的木料呢!保準暖烘烘的。你安心地走,別惦記我,我能說上媳婦,劉寡婦等我呢……

來福嘴巴不停地說,也不清楚娘聽懂沒有,反正娘一點聲音也沒有,只偶爾看到娘的眉毛一會揚起來一會又耷拉下來。他說著說著,突然鼻子一酸,娘粘在炕上八年,將要上山了,心里舍不得。但他馬上又想開了,聚攏眼圈的淚就迅速散去。

日子挨到臘月里,來福每天守著娘,上茅廁都速戰(zhàn)速決。他擔心他一離開,娘咽了那口氣。

誰曾想,娘那口氣越來越順溜,眼活泛了,飯量增加,面色漸正,話多起來,也真是葫蘆藤上結南瓜——新鮮事。村里江大夫扣上藥匣子,跨上自行車,才回頭對迫不及待的來福說,看樣,這老太太還陽了,說不定躺著也能再活個十年八年!江大夫眼神詭異,給人感覺,就是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是你來福攤上的事,好壞都得扛。

江大夫的車轱轆拐了彎,來福還愣愣地杵著。半晌,他吐了口唾沫,十年?你好胳膊好腿,躺炕上十年試試!吹牛逼吧。

來福進屋,見大老王的兩只大手正摩挲著娘的手,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吃了山里的野李子,甜是甜,就是不能再咂巴嘴,一咂巴嘴就多了好幾種味,分不清是酸是澀是苦還是甜,攪得心難受。

來福說,娘啊,我去小賣店賒兩瓶罐頭,咱慶祝慶祝,江大夫說你還能活十年呢。

娘說,凈瞎說。

大老王笑瞇了眼,從褲兜里摸索出十塊錢,塞給來福,去,給現(xiàn)錢,快過年了,小賣店不愿意賒賬。

不行,不行,來福把錢又塞回去,咋能老花你的錢。

我的錢還不就是你的。大老王有點像開玩笑似的說。

來福一愣神,錢又被大老王塞到手里。來福說,那我先拿著,記到賬上。

走到屯東頭,來福見老吳家當院圍著不少人,有些戴著孝布,哭天喊地的,就猜到肯定是老吳頭死了。

來福湊過去,死了?這么快就死了?才查出來沒幾天呢!

可不是,人這玩意說沒就沒。你娘呢,快了吧?

嗯哪。哦,不是,好多了,好多了呢,能吃飯了!

這事真沒場說,眼瞅著不行的人不咽氣,活蹦亂跳的說咽氣就咽氣了,死得嘎嘣脆。

來福癡呆呆地站了半晌,轉身走了。嘎嘣脆,怎么就嘎嘣脆呢?癌癥真夠快的,怎么那么利索呢……來福嘟噥著往小賣店去了。他的背影看起來像行走在坡上的牛,拉著滿載的車,使得身子不得不使勁朝前弓著,很吃力。

臘月二十六那天,劉寡婦二姨家殺年豬,來福把娘托付給大老王,去幫忙灌血腸。來福是想探探口風,現(xiàn)在給娘送終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劉寡婦到底什么想法。

來福一大早去了,晚上醉醺醺地被兩個漢子架回來了。大老王趕緊把來福安頓炕上。來福迷迷瞪瞪聽到兩人咋咋呼呼說,王喜子正笑嘻嘻地要給豬開膛呢,來福潑了王喜子一臉豬血,王喜子一下就急眼了,血糊糊地拿著殺豬刀沖著來福要砍……這家伙鬧騰的,劉寡婦嚇得嗷嗷叫喚……來福聽到王喜子這個名字,火氣就竄上來:他媽的,他、他媽的笑話我,說我有個癱巴娘又多了個齁僂爹,養(yǎng)活不了自己還想養(yǎng)活媳婦。他沒娘,他娘要是癱了,他、他那樣的,就得要飯……來福瞪著血紅的眼睛吼了幾嗓子,撲通一聲趴在炕上像頭死豬一樣不動了。腦子卻沒停止轉動,他明顯感覺到劉寡婦故意躲著她,好像就怕他問她什么,琢磨著套個近乎,又被王喜子攪合著連和她說個話的機會都沒有。

憋屈,娘啊,憋屈!來福嘴里的酒氣灌了一屋子。

天大亮的時候,馬蘭店人聽到了來福歇斯底里的吼聲。其實那是歌聲。來福嘶啞的歌聲是這樣唱的:女人就是水呀,男人就是缸……命運他難測量啊,啥事都能碰上……天上有個太陽,炕上有個親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逼近年根了,家家都忙活著貼對聯(lián)掛簽,小孩子時不時啪啪甩幾個摔炮,年的氣氛是越來越濃了。來福決定今年不求人寫對聯(lián)了,老孔頭每年都寫一樣的對聯(lián),什么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江山福滿門啊,什么生財有道有財生,財生福地福生財,什么招財進寶,福福福啊!來福不喜歡看到“歲月”和“福”這樣的字。他站在墻根兒,噴著一嘴白氣,對著西院喊,王叔,今年我不想貼對聯(lián),你也別給我買炮了,白瞎錢,要不買瓶好酒,咱喝點?!

大老王鉆出雞棚,提起嗓門,行,聽來福子的,我殺只雞,咱爺倆好好整幾盅!來福覺得大老王的聲音比以前亮堂了,而且好幾天沒聽到大老王咳嗽了。

我也要喝!

來福一震,這聲音從哪來?是娘的?是娘的聲音!從窗戶里洪亮地傳出來。他想,娘的眼睛肯定倍亮。娘的精神真是越來越好了!好到讓他以為,說不上哪天娘還能站起來呢!

來福想象著娘站起來把家里拾掇得有模有樣,再加上那張巧嘴,肯定能把劉寡婦說到家里來,給她當兒媳婦,給她生大孫子……劉寡婦那白生生的臉蛋,圓滾滾屁股,一走路直顫悠的胸脯……

想著想著,來福仰起脖子,朝著東山坡吼:做夢啊——

大老王說,來福子,做什么夢了?

來福又吼,做夢娶媳婦啊——

來福一回頭,看見大老王趴在墻頭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像爹當年臨終前看他的眼神一樣,既不舍又無奈。來福就眨巴眨巴眼睛,說,胡說的,胡說的。

年三十那天,來福劈絆子時把斧子劈壞了,到大老王家里借斧子。大老王拎了半面袋凍好的黏豆包,說,你娘最愛吃這個,今晚蒸上幾個,剩下的放倉房里凍著。來福看著大老王樂顛顛地忙活著,心想,爹要是活著,可能也這個樣。心里就暖烘烘的,想湊過去摸摸大老王的后脊梁。沒去。轉身到里屋,準備給大老王把煙袋鍋燜上。一進屋,眼睛落在一鋪光溜溜的炕上,心突然咚咚跳了幾下。他把煙袋鍋給大老王燜上了,拎著黏豆包拎著斧子往家走了,眼前還閃著那鋪光溜溜的睡一個人明顯太寬綽的炕。

傍晚,來福早早把爐子燒旺了。天剛擦黑,大老王端著熱氣騰騰的小雞燉粉條,拎一瓶老白干來了。來福說,王叔你先坐,后院給的豬肉,我包了餃子,這就去煮。

來福煮好餃子端進屋,發(fā)現(xiàn)娘斜靠著褥子,頭發(fā)梳得溜光,衣服也換了,可能被爐子烤的,臉還紅撲撲的,簡直換了個人似的,看起來年輕了十好幾歲。心想,不知這日子是不是倒著過了,要是真倒過來就好了,自己起碼也年輕十歲,再熬個十年也還有盼頭。

三人喝了酒。娘臉上粉嘟嘟的,大老王嘎嘎笑著,像騾子短促的響鼻。

喝了幾盅,來福臉喝紅了,話多起來。

來福說,王叔,你那棺材一時半會是用不上了,得好好放個地方,倉房有耗子,大冬天沒吃的,它啃上面的油漆。

大老王說,嗯,哪天用繩子吊在房梁上。

娘咯咯笑了,嚇人倒怪的,誰去你家倉房還不嚇個半死?!

來福說,王叔,你聽,我娘一笑真水靈,像小姑娘,王叔你也像年輕小伙子呢,冬天養(yǎng)膘,看看你那手腕子,來福抓住大老王的手腕箍了一下,比我都壯實了,哈哈,你們兩個返老還童了啊。然后來福突然拍了下桌子,嗨,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們少年沒當成夫妻,老了有個伴多好哇,要不讓我娘到你那炕頭暖和去?

屋里突然鴉雀無聲,只聽得老犁似的那口破鐘嘎吱嘎吱響。

這孩子,凈瞎說!娘瞪了來福一眼。

大老王又嘎嘎笑了,中,中,就這么辦了,出了正月咱就搬,一家人嘛,哪住都一樣!

娘說,折騰啥,我這半死不拉活的,說不定哪天就上山了。

來福說,七八年了,哪天氣都喘得好好的。

大老王說,大過年的,咱嘮些吉利嗑,什么死啊死的。

娘許是喝了酒的緣故,話也是多得很,說年輕怎么樣,現(xiàn)在怎么樣,死了又怎么怎么樣,像懷春的少女,偶爾還羞澀地笑笑。還說起來福小時候拔大老王家大蔥的一些事,大老王笑得嘎嘎的,比墻上那口破掛鐘聽起來利索多了。來福實在熬不住,就趴在炕上睡了。

來福夢見娘和大老王結婚了,貼了大紅對聯(lián),劈里啪啦放了兩鞭五千響的大地紅,還喝了交杯酒。人這個多啊,嘻嘻哈哈幫著把娘抬進大老王的新房,炕上就光溜溜的了。劉寡婦混在人堆里朝來福拋媚眼,來福樂得像毛驢子一樣開始撒歡,一撒歡就撒到東山坡,他就往上爬。爬東山坡干啥?坡那邊都是墳塋地。可他還是爬了,累得氣都喘不過來,眼看要爬上坡頂了,腳下一滑,像坐滑梯一樣,往下出溜。他下意識往下一瞅,怎么東山坡那么個緩坡變成了萬丈深淵……“啊”的一聲就嚇醒了。

稀里糊涂地坐起來,來福看到大老王和娘都愣愣地看著他。來福說,你們不是回家入洞房了嗎?來福突然意識到那是個夢,馬上又說,哦,哦,醉了,醉了!大老王和娘還是看著來福,很慈祥地看著,看得來福不好意思。來福就抬頭看掛鐘,凌晨一點了。來福問,村里都放炮了?大老王說,放了。娘說,福啊,你真醉了,炮那么響都沒震醒你。來福說,是醉了,犯困。然后又倒下去。他隱隱約約聽到娘說,這些年苦了來福子了,也該讓他正兒八經過幾天日子了……他模模糊糊覺得大老王給他掖了掖被子。

來福再醒來,發(fā)現(xiàn)大老王已經走了。娘睡得很香,酒氣散了,臉不那么紅了。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和稀稀拉拉的鞭炮響,勤快的都已經開始提著燈籠串門拜年了。來福悄悄爬起來,一路小跑來到劉寡婦家墻頭,喊了幾聲。天上飄起雪花,地上銀白一片。后街的燈籠多得像星星,一眨一眨的。來福想把娘要搬到大老王家住的消息說給劉寡婦聽,問問她,這樣她愿不愿意嫁過來。

黃狗叫得厲害,燈亮堂堂的,能聽見屋里開著電視,就是不見劉寡婦出來,來福只好反身折回家。

爐子熄了,娘臉上的紅暈已經散去,臉很白,一定是冷了。來福開始點火燒爐子,想著劉寡婦到底是愿意還是因為又多了個爹而更不愿意,她要是再不愿意,他就找她二姨勸勸她。忙活完,準備熄燈的時候,來福的眼睛落在娘的臉上,還是很白。來福愣愣地看了很久。突然,來福說,不會的,這可是大年初一啊!

娘,尿不?

……

娘,拉不?

……

來福想把手伸過去摸摸娘的手,看是不是熱的。可是來福還是不敢相信,十年怎么就變成了十天,真是世事無常啊!來福蹙著眉,頑固地仰起頭,眼睛一眨不眨。良久,他捋了下腦袋,大年初一怎么了?有生就有死,大年初一不能死人,有本事大年初一也別生孩子!于是,他把手顫巍巍地伸了過去。

馬蘭店人就在年三十夜里聽見來福吼:娘哎——死了啊——死了喔——

大老王叫幾個人從他家倉房抬出一口棺材,抬到來福家當院,擱在飛揚的雪花中。大老王從褲兜里摸出一百元錢,提高嗓門:來福啊,燒一鍋開水,給來送喜的一人一碗白糖水,再去小賣店買三米白布三米紅布,買些燒紙、大錢啥的,還有兩鞭兩千響的大地紅,大過年的別賒賬,給,把錢拿上,給現(xiàn)錢;徐瞎子把時辰算好了,明個一早出殯,你娘昨晚說了,要坐馬車上路,這么大的雪,明個坡上就沒路了,完了你再去我炕稍兒給馬挎一筐碎豆餅,馬吃了有勁,好拉你娘上山。

來福嗯嗯應著,連跑帶顛,到處出溜。

天還黑著,棺材抬上了馬車。大老王把來幫忙的都打發(fā)了,說大過年的都回家過年吧,其他的事我和來福子就行了,真是謝謝大伙了,太謝謝了!

天蒙蒙亮,雪停了,來福成了雪人。破棉襖、棉帽子、胡子上全掛了白霜。他站在吱吱呀呀的馬車上,緊緊扶著棺材,生怕掛了白霜的棺材被馬車顛簸著滑下去。他遠遠地瞪著東山坡,從坡底到坡頂,再從坡頂?shù)狡碌祝路鹧矍蚩梢阅氤鰞傻儡囖H來。

到了坡底,大老王勒住韁繩,收了鞭子。來福把手伸進大老王棉坎肩里,摸出煙袋鍋給大老王燜上,自個點了旱煙。就看見青白的雪光中,兩點紅一張一翕,兩張臉就一青一紅,一紅一青,配合的十分融洽。

搓了搓手,大老王的鞭子響了,來福子耶,上山嘍——

好嘞——

大老王唱:

老黃牛啊,鉚足勁啊,送來福娘去上路啊!

東山坡啊,有個鋪啊,等來福娘上去住啊!

來福娘啊,安心住啊,讓來福子說媳婦啊!

大老王扛起韁繩,來福在馬車后面撅起屁股合上節(jié)奏鉚足了勁推。

日頭大概是爬到半山腰了,能看到坡頂?shù)募t光了,來福直勾勾地盯著,心想,大紅日頭就要升起來了!

馬吃了碎豆餅可真他娘的有勁,馬蹄子卷起雪沫子橫飛,雪沫子被紅光照著,像飛揚的火星子,落在人身上感覺發(fā)燙。

馬上就要到山頂了,娘!來福想著,勁更足了。他哼哧哼哧推著。大老王“喔喔吁吁”喊起來,來福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大老王已“嗖”地躥到車后,一把掠起他甩到一邊,雙手死死摳著棺材,只聽“啊”的一聲慘叫,來福就看見棺材出溜下來,馬車隨即懸在壕溝邊上,像他家那口破鐘的鐘擺,左,右,左,右,悠蕩。

日頭紅得像血,使東山坡看起來蒼老而疲憊,那道疤旁邊,兩行深深的車轍夾著凌亂的牛蹄子印,曲曲折折,像蜿蜒的兩行血淚。

來福牽著馬車,拉著腰椎折了的大老王,沿著那兩行淚一拐一瘸地下山了。

來福使勁甩起鞭子,我的那個爹耶——咱下山,回家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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