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高定后楊兆平就沒有再見茍康永。楊兆平寫出詩歌《熱柯的格絨扎西》并選入《這里詩人十二家》后,很想找康永,送書給他們,再請他轉交格絨扎西。打電話給竇零,竇零說康永已經退休,現不住在高定,也沒有他的電話。
“哇!我的媽,康永才多大就退休了?五十有嗎?” 楊兆平想。
康永,矮小、結實,雙眼皮包裹的眼睛閃爍活潑快樂的光。他是高定縣宗教局的干事。和我認識時他已經和娜姆結了婚。適逢暑假,康永要去探親,聽說我想采風,便邀約我到理塘去走走。
康永的老婆娜姆,是醫生,在理塘熱柯聶呷鄉衛生所工作。三五百公里的距離,真是委屈了康永。車行兩天,康永多是閉目養神,楊兆平則是充滿好奇地注視車窗播放的高原風光。
一
眼前的山姿,或婉轉起伏,或高聳突兀,或小草柔曼,或林木森森。蔚藍的天空干凈得沒有絲毫雜質,雪白的山尖以鋪展的綠色為背景,與天上鑲嵌著金邊的白云相互映襯。當雄鷹翱翔在博大的晴空時,整個的畫面便靈動起來。
車行康巴南路,第一站是雅江。他倆在高低起伏的縣城閑逛,順便拜望了兩位女作者。這個城市不大,依山勢而建,街道狹窄,與其它高原城鎮大同小異。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它的精髓所在,你不深入,是沒有對它有發言權的。由于是路過,便沒有多少印象。他們住進有點破敗的旅店,第二天一早便又出發了,險峻的川藏公路,不時有塌方,有的汽車殘骸躺在谷底或是水邊。
臨近晚上七點,他們到達理塘。
二
有人說,理塘是高原上的成都,這話不假。整座城像是完全建立在平地上,如成都平原,但卻看不到車水馬龍,過往汽車多來往于川藏公路上。地面寬闊,這里人煙少,由于是傍晚,街面上行人很少,高原風嗚嗚地吹著,冷嗖嗖的。
娜姆在車站靜靜地等著他們。樸素的漢裝使她顯得臃腫,但絲毫掩飾不了藏家女人的溫柔。康永輕輕抓住她的手,像是面對易碎的花瓶。與久別的妻子見面,康永顯得激動而蠢笨,癡癡地看著嬌媚的妻子,把楊兆平晾在一邊。娜姆友好地向楊兆平伸出手,康永這才匆匆地把楊兆平介紹給她,然后輕輕地對楊兆平說:“娜姆懷上了,一個月!我茍康永要當爸爸了!”
娜姆對丈夫說:“今天就住在家里,如果阿媽對你還是不冷不熱,我們就回熱柯。”
娜姆的娘家在理塘的西城邊,典型的藏式建筑。與內地的單體別墅不一樣的是,泥石夯筑的墻體厚達一米,緩緩往上斜,與原木和木板構筑的筆直的里墻,形成小小的夾角,如地堡一樣穩穩地壓在空闊的地域上。藏式房子的底樓一般是用來放草料和關牲口的。娜姆家的房子也和別的一樣,除了底樓,每層樓的地板由厚厚的木料鋪就而成。陽光從狹小的窗戶透射進來,屋子里透出原木好聞的氣味兒。單是客廳,也足足有五十多平米。我對他們說:“你們過的是地主的生活呀!”娜姆搖頭笑笑說:“恩哏,我們這樣的房子,在理塘到處都是。明天你就可以好好觀賞……”
面對高大嚴肅的丈母娘,康永拿出禮物,很拘謹地叫了一聲:“阿媽!”丈母娘叫抱著小狗克魯的小女兒央宗接了過去,然后看了楊兆平一眼,不冷不熱,楊兆平也趕緊叫了一聲:“阿媽,扎西德勒!”她才笑了一下。
楊兆平對她的反應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康永早就介紹過他們的情況,康永與娜姆戀愛結婚,阿媽是堅決不同意的,但他們還是結婚了,這讓老媽很不快活。
康永的小姨妹至多十八歲,一身漂亮的藏裝,完美地凸顯出少女的豐滿,漂亮的臉蛋像是在溫柔地訴說什么,純情又迷人。說句心里話,高定街頭上隨處可見漂亮又迷人的藏家少女,走在街上就是流動的風景,逼人眼珠,但比起央宗,則遜色三分。
“楊兄,你要注意,不準打我姨妹的主意!”他上車時就給我打招呼,現在又來了,楊兆平趕緊說:“你放心,我是人民教師!”
“像你這樣的人民教師,專干壞事的,不少。”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晚上,阿媽一早就把央宗吆進寢室,門嚴嚴實實地關著。娜姆安排楊兆平住在客廳。寬大的客廳,沙發成了他的床榻,可是克魯卻爬到他的床上,占據被子的一角。他挪被子、趕它走,它便呲牙裂嘴。
第二天,娜姆聽楊兆平說起這事,哈哈大笑:“委屈你了,但克魯有專門的窩,他看見你來了才擠在你面前取暖呢,今晚我把它拴起。”
“可別,這樣很好!” 楊兆平是真心的,同時他也知道,藏族人愛狗,常常把自己養的狗當成家庭的一員。
克魯成了楊兆平的朋友,他到外邊去,它便到前邊給他帶路,遇見其它的狗,就會沖上去,勇敢地吼叫著。他開始喜歡克魯。
空曠的理塘壩子,娜姆家一樣的建筑,星羅棋布,靜靜地臥在毛埡草原上。“那是尼瑪家的,那是拉巴家的,那是副州長阿城家的……”。每一幢房子都色彩鮮亮,正在低頭吃草的馬兒,不時甩動尾巴,把寧靜傳遞在大地上。
上午,八月的國際賽馬會給理塘帶來歡快,毛埡草原在陽光下洋溢一片綠色。風吹在身上,還有一點冷。馬路上,人來人往,更多的是奔向帳篷城。
“我們今天到溫泉洗澡。”康永說。
三
毛埡大壩溫泉是標準的地熱溫泉,到處是泉眼,向著泉眼的石頭顯出赭色,霧氣升起,又被風彌散開來。池水燙人,腳下不去,身子一個勁地發抖,牙打顫。當身子全淹在水中,汗卻全冒出來了,全身酥軟的那個爽勁兒,真是難以言傳。
他們把時光泡在池子里。
康永拿出早準備好的酒,對著瓶子喝了一口,再遞給楊兆平,楊兆平抿了一下。
康永說:“在高海拔的理塘,每天不喝上幾口酒,肚子就會發脹,難受!”
楊兆平說:“喝兩口可以,喝多了會暈堂子,會死人的。”
陽光從板縫里斜射進來,分割著水汽,一條一條,顯得很有層次。
浴室空間小,窗戶開口大,卻沒有玻璃,對面的墻體殘破,只用幾塊板子遮羞,遠山便被素描在木板的縫隙里,近處的瑪尼堆上,經幡翻卷著。一個藏家女子一邊撿牛糞,一邊唱著好聽的歌。
康永仔細聽著,說:“‘月亮照在高山上,妹在家里想情郎,想郎想得心頭慌,騎上快馬奔牧場……’這是典型的理塘牧場情歌,后面唱的就是他們在月光下相會、擁抱.......。”康永說著,笑變得奇奇怪怪。
“亂彈琴,歌聲這么純美,一到你口中,就亂七八糟了。”
他笑著,點頭,說:“你們呀說這些老是遮遮掩掩,你看看,大開大合的天地,一切都坦坦蕩蕩地擺在你面前,就像此刻的我們,哪里有那么多遮掩的。牧場上,交配期一到,牛羊們都忙開了,它們抓緊分分秒秒地爭奪交配權,全身心地進行交配,弱小的被強壯的趕走、被淘汰,強壯的留存下來,種群便發展壯大起來。”
作為初中生的康永,他直觀的感受,直白的語言勝過長篇大論。楊兆平點頭,肯定他的觀點。
楊兆平說:“我也知道,澳大利亞的袋鼬,當交配期到來,雄性袋鼬就會瘋狂地爭奪異性。交配期一過,山野里到處是雄袋鼬的尸體。它們的毛色沒有一點光澤,瘦得只剩一張皮包裹著牠們的骨頭。”
“大自然的愛是瘋狂的。”他說。
“這是要命的瘋狂!” 楊兆平說,“被剝奪交配權的袋鼬,只能等來年,再不行,就只能‘風華絕代’了。”
“自然就這么無情呀。”
“人是有情的,總是把有些好想法好事情,婉轉地表達出來,于是有了這動聽的歌。我們最接近自然,思念把痛苦和快樂揉在一起,人生也就有味道了。”
“你又在說自己了。”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四
八月的毛埡草原籠罩在熱烈的歡騰之中。帳篷搭建出來的城,顯現出理塘別有的壯麗。
賽馬場上,吆喝聲此起彼伏。煙塵在賽道飛揚,遮天蔽日。馬術之鄉的理塘,康巴小伙子彪悍的體格、坦蕩的胸襟,在馬背上輕舒猿臂,地上的哈達便粘在手上,飄揚在風中。八月賽馬節,也是情歌洋溢時節,“誰是我夢中的情郎?”姑娘們流連顧盼,穿行在人群中。
央宗帶著楊兆平,哪里熱鬧他們就到哪里去。不斷有小伙子走近她,看看楊兆平,用藏話神秘地和她對話,她笑著追打他們。她對楊兆平說:“他們問你是不是我的……相好。”我笑著說:“你就說是。”她也笑了,拉住楊兆平就往前走。前面總有記者攔住她,把鏡頭對準她,她總是友好地站住,擺出姿勢讓別人拍照。楊兆平知趣的后退著。這以后的一整天,央宗始終被鏡頭包圍著。在毛埡草原,央宗是絕佳的風景人物、最醇美的風景!
喧天的鼓樂聲,招引了無數的人。毛埡草原演了好幾臺藏戲。康永聽不全,楊兆平更是完全不懂。
幾個藏族阿媽圍坐在一個清瘦的老者面前,老人神情端莊地講述著什么。康永聽了一會,說:“這是個說書人,他在講《格薩爾王傳》。” 楊兆平聽說有專門的說書人宣講格薩爾王的故事,從生到死,幾十年不重復講述,也講不完。備受人們珍重的說書藝術,常常是家族單傳的。說書人四處游走說書,再吸收各種版本,不斷完善,再加上說書人的有機創造,偉大的《格薩爾王傳》便這樣流傳下來,成為藏區精神文化的一部分。楊兆平相信西方的《荷馬史詩》流傳也是這樣的,早期人類文化發展的方式,都應該是這樣的。
八月的賽馬節,是服裝展示會、美女展示會,更是食品展示會。每個帳篷里都排放著最好吃的東西,油炸馓子、酥油茶、煙酒等必不可少,有的桌上,擺上四四方方的生牛肉,客人們用藏刀割下一片,蘸著調料吃,味道特好。
在娜姆家的帳篷里,娜姆特意買了一方牛肉,牛肉還冒著熱氣。康永麻利地在碟子中加上辣椒、花椒粉,加上鹽、味精,用筷子輕輕攪拌,然后拿出藏刀,削下一片,在碟子中正反都蘸了一下,遞給楊兆平。楊兆平丟在嘴里,慢慢品咂著,滑嫩、爽口。再喝一口酥油茶,茶中核桃花生的小顆粒和奶香讓口齒生香,久久不散。坐在太陽下,草地清香的氣息蒸騰著,藏戲有節奏的鼓點聲、雄渾的莽號聲遠遠傳來,又彌散到深藍的天空中。
沐浴在大自然的光影聲響之中,品嘗著大自然無私饋贈的佳肴,楊兆平真希望時光馬上定格,就定格在這美妙的理塘八月。
楊兆平胃口大開,一片一片吃著、一口一口喝著,同時也不忘吃幾條干牛肉、幾片煮熟的牛肉,但干牛肉香味比較生牛肉的鮮美,遠遠不足,和剛煮熟的牛肉比較更相去八萬里。
娜姆笑著說:“楊老師完全可以在藏區生活了。”
楊兆平說:“娜姆,幫我介紹一個藏丫頭,我要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