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禪定寺磕頭,然后去探望住在寺院旁邊的舅奶奶,是這些年回老家首先要做的一件事。
我是一個懷舊的人,更多的時候,還是喜歡把禪定寺稱為卓尼大寺。
據史料記載,卓尼大寺原為寧瑪巴寺院,建于北宋。金末元初,西藏薩迦巴法王八思巴應忽必烈之邀赴內地講經傳法,途經卓尼,見此地鐘林毓秀,是弘揚佛法之寶地,遂命隨行弟子薩迦巴格西喜繞益西留駐建造經堂,講經傳法。喜繞益西于1295年建成寺院并改宗薩迦巴。據傳,當時薩迦法王曾以一尊稀有蛇心檀木雕刻之釋迦站像贈獻,作為卓尼大寺奠基紀念,世代相傳,至今珍藏。明永樂年,來自拉薩的卓尼頭領些地,蒙朝廷封賜總領地方政教大權,實行“兄為嘉波(藏語音譯,意為王,也就是通常說的“土司”),弟為僧綱,如遇獨子,則身兼二職”的管理體制,沿襲十九代的苦心經營,卓尼大寺一度曾成為甘青藏區三大佛教寺院之一,蔚為壯觀。明景泰六年至天順八年(公元1455至1464年),卓尼大寺堪布仁欽龍布(第三代嘉波扎什布之弟)赴藏學經,通達宗喀巴教義,返鄉后將卓尼大寺改宗格魯巴,寺名改為噶丹謝珠林(兜率論修寺)。明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年),復更寺名為當增達吉瑯(靜旺寺)。清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康熙大帝召見第十一代嘉波楊汝松之弟、卓尼大寺主持堪布阿旺赤勒嘉措,封“崇梵凈覺禪師”,敕賜“禪定寺”匾額,鐫刻寺門,沿用至今。1714年,建參尼札倉(顯宗學院),1729年建居巴札倉(密宗學院),乾隆年間建薩里哇札倉(天文學院)和崇巴札倉(法舞學院),卓尼大寺從而發展成一座正規的格魯巴大寺,寺僧最多時達3000人。1912年,卓尼大寺毀于兵燹,享譽海內外的卓尼版《大藏經》也付之一炬。1931 年,第十九代嘉波楊積慶主持重建,歷時6年竣工,規模小于從前。1966年,禪定寺在文革中被毀。近年來重修大經堂和部分僧舍,今寺名為趙樸初先生所提。
以前,通往寺院只有兩條山路。正面一條是主路,開鑿于山間的峽谷,直直的下去,直直的上來,青石鋪成的路面,幾乎沒有曲折,當然十分陡峭,只適合人力行走。東邊“陶日坡子”土路,曲折狹窄,專供牛馬車輛通行。其中半段,是棧道式的懸空土路,尤其到了冬季,兩邊住戶的家用污水和堆砌的積雪常年凍結,更是行走艱難,很是考驗駕車者的水準。近年來,為了便于出行和朝拜參觀,政府征收了和寺院平行向東的半坡土地,修了一條柏油馬路,直通縣城北端,舒緩寬敞,名曰“禪定路”。加上有小型公交車、出租車往來,甚是方便。
七月的卓尼,伏天的高原,清涼宜人。回家次日,攜阿媽和幼子搭車到縣城,沿禪定路去寺院朝拜時,一輪朝陽,正在身后慢慢升起。
曾經密密麻麻圍建在寺院周遭的民居,這些年也慢慢遷徙搬離了。新修的吉祥白塔旁,依坡而建的卓尼大寺,在古老高大的圍墻里,愈發顯得宏偉肅穆、靜謐安詳。
在寺門口駐足,整裝,脫帽,拾階而入。寺院正在做一些經堂的維修,絳紅色的僧衣在經堂和僧舍間安靜地出沒,稀稀拉拉的朝拜者在誦經聲里虔誠地轉著國拉。間或有一兩車游人,嘰嘰喳喳而來,急急匆匆而去,惟留下幾縷煙塵,隨風飄散。
多么有福的一個早晨啊!大經堂的門為我們而開。在強巴佛前虔誠叩首,為眾生默默祈禱。起身的時候,誦經的阿古(僧人)輕輕啟唇對我說:“去上香吧,供桌上有。”
在一盞永不熄滅的酥油燈里,在一縷亙古不散的裊裊藏香里,我和阿媽、幼子,沿著順時針方向,在每一個佛殿、每一尊佛像前叩首、供養。佛殿前的地板上,都有叩拜者留下的深深印痕。那是久遠的歲月里,虔誠信仰的印痕。
匍匐在地,靜靜聆聽如鼓的心跳聲,和母性大地的脈搏合二為一,我逐漸感到來自故鄉深處的那一份靜謐,就在一瞬間,洗凈了20年來漂游在外的煩悶。
向一起朝拜的長者微微躬身,頷首道別。出寺門的時候,路遇的三格毛少女,自然而溫暖的笑容,宛若夏日的驕陽。
朝著肅穆的寺院再次致敬,我們轉身去了旁邊的老宅院。
在一杯熱茶里,和慈祥的舅奶奶坐在夏日的屋檐下拉扯家常,老人家依舊樂觀而康健。其實,對洞穿世事的舅奶奶而言,一些記憶,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歲月洗滌,已經是一段漂白的故事了。其實,對年近中年的我而言,一些往事,在經意和不經意間,也已經變得十分模糊了。
就是在這個十分熟悉的院落里,寄居的我和表叔們,在粗茶淡飯里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求學時代。趴在雪花滿屏、只有中央臺和甘肅臺的14吋黑白電視下的25瓦白熾燈泡照著的小飯桌上,認真或者敷衍地寫著懂或者不懂的各課作業,耳朵里貫著時大時小的電視聲,偶爾偷瞄幾眼電視劇的當口,我們就突然長大了。后來,又都先后離開了。去縣城,去州府,去都市,謀生,成家,立業,在逐漸老去的歲月里,一個一個站成了游子的模樣。
記得那個時候,半山腰的寺臺子村,和所有高處的村落一樣,人畜飲水是最大的問題。
寺灘里當時是拉了一個自來水龍頭的。但是時常被鎖著,有專人看守,收費。而水,也不是時時都有的。看水的人,也不是時時都在的。尤其到了冬天,那可是高原上能讓一切結冰的冬天啊。自來水管子老是在朝陽里突突突地干咳幾聲,就沒任何消息了。放水的人,叼著煙,罵著娘,鎖上門,回家去了。丟下幾十擔整整齊齊排成兩行的木桶和鐵通,對著瓦藍瓦藍的天空,使勁兒張大著饑渴的嘴巴。
寺院里面本來有一股長流水的,我已經記不得那是自來水還是山泉水了。但是,因為敬畏,因為隔閡,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去寺院上挑水。我曾經去挑過一次水:低著頭進寺門,低著頭向一個站在高處的阿古(僧人)怯怯地問路,低著頭繞過莊重的佛殿和神秘的僧舍,低著頭到一個小院旁邊的水龍頭上接滿兩桶水,低著頭挑著逃離。回家的時候,水當然只剩下半桶了。
但是,吃水是一件無法妥協和遲緩的事情。——眼望著山下清澈的洮河奔騰而去,卻讓自己的日子在半山腰上過得一點也不滋潤,是很丟人的事情。于是,下山挑水,就成了健壯的五表叔和瘦弱的我,那些年上學之余的一項任務。
我們會在下午上學的時候,把兩擔空桶順路放到山下的姨奶奶家,然后在放學時的夕陽里,一人挑一擔清洌洌的河水回家。當然,空桶是不能挑進家門的,我們要背著擔子提著水桶進姨奶奶家的大門。當然,桶是分大小的,長我五歲的五表叔,那個后來進過特訓營立過戰功的優等兵,他的那擔水,也足足有我的兩倍之多。那個時候,我們挑水時走的路,就是那條直上直下的青石板路。路上是不能歇息的,因為太陡,桶放下去就會灑掉很多。在不長的峽谷里,挑著水向上掙扎時,我斜跨在身后的書包老是動不動就溜到胸前來了。每當這個時候,就對學過的課文《背山工》,有了切膚之感。
當然,那條直上直下的青石板路,給我們最深的記憶,并不是每年冬天偶爾需要挑水時的艱辛。而更多的,是和上學的小伙伴們相約在路口,一涌而下或者奮勇而上,那時的興奮和刺激,是無與倫比的。似乎,沒有在那條陡峭的山路上跑幾個來回,我們就都長大了,畢業了,去了遠處。甚至,有些人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記得那個時候,剛剛退休的老林業工人舅爺爺總是閑不住。那個脾氣火爆、剛直不阿的清矍老人,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收拾好他的人力架子車,一大早到洮河邊去拉半車鵝卵石上山鋪路。村人們的白眼,舅奶奶的牢騷,都沒能改變他的一如既往。他把比較大的石頭,鋪在巷頭街尾;他把一些小的石頭,栽在自家的院落里,并且組成各種各樣漂亮的圖案。后來,那個偉岸的身軀,也在一生辛勞中過早地倒下了。后來,每次走過那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我都會聽到,一個男人澎湃的心跳……
離開舅奶奶家的時候,還是生拉硬扯地塞給了老人家幾百塊錢,不存在養老,無關乎感恩,只是年近中年的外孫的一點心意。她老人家又給了我全家幾對親手納成的鞋墊。密密麻麻的針腳間,浸透著一位86歲的老人對兒孫們的無盡愛意和祝福。
離開舅奶奶家的時候,才發現那條狹窄的巷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鋪上了光鮮的水泥。我悄悄用腳后跟踩了踩,似乎尚能感覺到里面鵝卵石的堅硬。
順著那條廢棄的青石板路下山,發現路邊的住戶也已經全部搬離了。短短的路上,我們甚至沒有碰到一個行人。緊追著奔奔跳跳的兒子,一拐三跛地走出峽谷時,幾幢高大亮堂的樓盤,就填充著這座小鎮的繁華。而陡峭的路口,我后來也曾寄居過的姨奶奶家的老房子,也早已拆除了。
站在山腳下向上望去,青石板路的那頭,是峽谷投下的陰影,很長,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