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擷眾華?別開蹊徑

溥心畬出生在清王朝行將崩潰之際。辛亥革命的成功，清王朝的徹底覆亡，不僅改變了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作為一位被廢黜的封建王朝的“舊王孫”，溥心畬由昔日的依樹之藤，變為后來的依己自立，他勤勉于詩文書畫之中，馳騁在藝術天地，以其卓越的才華，展布于寸縑尺素，以其異乎尋常的表現卓然成家，成為近代中國畫壇上的一位巨匠。

溥心畬的繪畫，植根于傳統的民族藝術，功力深厚，獨具特色。其作品極其工致，謹守前人矩范，一筆一畫皆有所從。他曾這樣說過：“未嘗間斷，亦未嘗專習一家也。”與此同時他還遵循著“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原則。他深知，古人有取之不盡的妙技，而現時的著名畫家也有很多的長處。廣采博取，善容諸家，融會貫通，自然大有裨益。溥心畬從事書畫藝術幾十年，始終如一地邁著堅實的步伐，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一條自己的繪畫之路。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繪畫領域中，擷取傳統精華最富代表的一位當代藝術大師。

吉林省博物院收藏有溥先生早期繪畫作品一百三十余件，繪畫的題材涉及山水、人物、花鳥等，較全面地反映出先生渡海前繪畫創作的藝術軌跡和風格特色，今遴選十幅精品佳作，以饗讀者。

溥先生繪畫作品所表現的領域是非常寬廣的，其山水畫作品在院藏個人繪畫作品中，占有較大比例，有寫生、有寫意、有仿古，更有極富文學趣味的詩文山水畫。先生畫山水初學清代“四王”，又遂學董源、巨然、馬遠、夏圭，兼習南北兩宗，深得傳統正脈。山水畫明秀雅逸，深厚高曠，充盈著一種和諧清溢之氣。不論水墨、青綠，均得山水之體貌，山川樹石，煙云秀潤，蘊蓄豐厚，意境悠遠。他的山水畫中還常描繪樓閣亭臺，富麗輝煌，連天接云，流露出一股王家氣勢。他所描繪的冰雪寒林，嚴密中滲透一層清寂和落寞，這也許是舊王孫心境的寫照。筆法上具有北宗厚重古樸，而在意境上卻顯示南派蕭遠淡泊。所謂“寧靜以致遠”深邃穩健與清雅淡氣間交織著，烘托大自然蔥蘢生機，充分體會畫家曠闊高深的情懷。

《空閣賞秋圖》（圖1）為青綠山水圖。畫面繪危巖下喬松數株，松下空庭內，一人坐于其中作觀賞景物狀。溥心畬的個性豪爽率真，具有英雄氣概，他不耐圓秀滑潤，溫艷柔麗之體，最喜愛宋畫山水，故而產生對馬遠、夏圭的偏愛。此件作品從形式到內容都具有馬遠山水畫的特色，畫中粗大古拙的皴法和轉折多角的筆觸，可以說是深得馬遠的真傳。

《溪橋訪友圖》（圖2）溥先生取典型的一角之景。畫面設色繪高巖巨峰，喬木松樹遮掩下的茅屋內有一男子伏案讀書，水面小橋上一人持杖來訪。此繪畫題材在中國傳統的山水畫中是經常出現，屢見不鮮的，作者對這樣的生活場景是非常樂于表現的，這大概是由于作者對文人們互相來訪這一充滿詩意的生活感興趣使然。

《秋山攬勝圖》（圖3）。溥先生自幼生長在恭王府，中年寓居的頤和園，皆是富麗堂皇的宮廷建筑，受環境熏陶，他對樓臺棟宇的建筑深有認識，善畫界畫，且通常不用界尺，全憑深厚的書法功力和白描基礎。他的界畫常在青綠山水中，補上色彩華麗的臺閣建筑，將工整的樓臺融合在逸筆的山水間，而絲毫不顯突兀。此幅描繪秋山勝景，畫面群峰矗立，白云緩行，山間有樓臺亭榭，山腳下一人正觀賞紅葉。該畫場面宏大，意境深邃，技法上遠追宋人劉、李、馬、夏，近取明四家唐寅，用筆挺健勁秀，并兼有一種秀麗典雅的風格，再現了古人的畫意精神。中景亭臺樓閣以界畫筆法繪制而成，筆墨精良，構圖雄偉，畫中山石則多用披麻皴及斧劈皴，并加以重墨點苔，使得畫面蒼茫深秀。

《山村霽雪圖》（圖4）描繪風雪過后的山村景色。天、水用淡墨渲染，喬木、小橋、村舍籠罩在潔白的冰雪世界里，玲瓏剔透，畫面營造出清曠動人的意境。作者在突出皚皚積雪的同時，還強化了山峰尖峭方硬之勢，形象地呈現出冬天雪景的典型特色。該畫筆勢雄健，墨潤色雅。張大千曾贊揚“冰雪世界畫雪景，當以溥王孫為第一”。畫中流露出清寂和落寞之情，也許正是舊王孫心境之寫照。

《踏雪訪友圖》（圖5）為雪景山水圖。設色繪茂密的松林生于岡巒之上，路徑隱于林壑之中，曲折流淌的溪水將觀者的目光引向畫面的深處，深山幽僻處兩位逸士和一懷中抱琴的童子踏雪前往山中訪友。畫中繪有兩只仙鶴，一只立于畫面的上部，另一只駐足于近水的坡地上，引頸尋覓水中食物。該畫構圖別致，山石不設色，只在溝壑部分用焦墨稍染，以顯陰陽向背的山勢脈理，然后點苔。山石的突出部分不加任何顏色，形成光滑偏亮的光面。松樹的針葉則全部用較濃的墨筆畫出，有蒼翠欲滴之感，自然地形成了黑白對比強烈的效果，給人一種雪景的感覺。全畫用筆嚴謹細膩，筆筆精到，一絲不茍。賦色淡雅，突出表現了山中雪后的寧靜與秀美，表達了畫家對淡泊生活的向往。

溥先生的繪畫成就不僅體現在山水畫上，他的人物畫亦十分出色。

《風箏高飄圖》（圖6），設色繪一童子放風箏。畫面無任何配景，構圖采用斜對角式的布局。童子手持長線放飛風箏，風箏借助風力扶搖直上，占據畫面最高部位，而童子則在畫面最低的右下角部位，中間留出大片空白，風箏與小孩只有一條線相連接。此條系載風箏的長線約70厘米長，細如發絲，從右下角至左上角直貫畫面，功力極深，氣運十足，真乃神來之筆。圖中童子的想象亦非常生動，他一腿抬起作跳躍姿勢，頭上束著望天小辮，似乎一跑一顫，煞是好看。這幅畫作者著意表現兒童天真活潑的形象，是一件頗為成功的作品。

《才女識經圖》（圖7），白描繪梧桐樹下三女子讀書，旁有一書童為她們準備書卷。畫面近處之湖石，錯落而立，玲瓏剔透。其人物的用筆瀟灑流暢，景致清靜幽雅，高高的梧桐樹亭亭玉立，茂密的枝葉極富裝飾意味。白描畫全靠墨線的有機組織和安排來繪形傳神，此畫如此生動的形象和逼真的景物相配合，表現出畫家高超的繪畫技巧和不凡的造型能力。

《李香君小像》（圖8）以白描法繪李香君半身小像。畫面不設任何配景，這樣的處理對突出和刻劃人物的精神特質有著重要的作用。白描這種表現形式，從唐代創始以來，經過歷代畫家的發展完善，已成為我國國畫中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不僅畫人物用它，用此方法畫花卉，也是別具一番風韻的。此作品畫者采用粗細不同的線條和疾徐有致的墨線，生動地再現了所要表現的對象。這種畫法，用唯一的墨線來造型，更需要作者有高超的造型能力和熟練的表現技巧，不然是很難塑造出形神兼備的形象和耐人尋味的魅力的。

《奚官調馬圖》（圖9）。溥心畬的鞍馬和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既取法宋人，又不拘泥于宋人之法。在畫馬上臨習韓幹、李公麟，用筆纖細遒勁，神氣十足，躍然于紙上。人物描繪清雅，色墨渲染得當，形神兼備，極富情趣。此幅設色繪一身著紅衣的奚官，雙手牽韁用力拽馬之情景。圖中駿馬眼睛圓睜，鬃毛豎起，昂首嘶鳴，足蹄驤騰的姿態，顯然本自李隆基坐騎照夜白的粉本，不過馬身更加重了墨色的渲染。畫面無其他配景，用筆工細，人、馬的形態皆逼真傳神，通過該畫作，我們可了解溥先生畫馬具有較高造詣。從畫中款識可知，這是溥先生畫贈嘉榞的一件繪馬佳作。畫送摯友，加意用心是可想而知的。嘉榞即侯嘉榞，時任浙贛鐵路局局長。1948年溥心畬從南京游覽來到杭州，其接待了溥先生一家，安排住在西湖蘇堤邊的“長橋招待所”。在此期間，溥心畬出于感激之情，為嘉榞繪制了多幅作品，此件就是其中的點睛之筆。

溥心畬花鳥畫并非其繪畫的主流，但其精妙程度決不亞于其他花鳥畫家。他的花鳥畫，有很高的造詣，有勾勒工筆的，也有寫意的。他的花鳥畫作時常展現出雅秀俊逸、高古清幽的藝術風格。

《寒禽棲木圖》（圖10）為溥先生粗筆風格的一件花鳥畫作品。構圖空疏簡潔，寫意繪山石、樹木、花卉、寒禽。山石的縫隙間生長著一棵樹木，樹的兩個枝椏呈人字形向上伸展，撐起整個畫面。一只寒禽在簌簌的寒風中棲立于樹枝之上，處于此畫的顯著地位，禽鳥的刻畫柔和。在技法上樹木用筆蒼勁，枝椏鉤撇筆力堅挺，從而使整體畫法顯得剛柔相濟。全幅敷色古雅清逸，筆墨清淡，形神兼備，頗為生動，體現出“師古人”而且“師造化”的境界，是一幅意境清幽的花鳥畫佳作。

從以上十件作品我們看到，溥心畬的繪畫很精致，敏捷的靈性觸覺，奇異的想象能力，作品法自我立，蹊徑獨辟，有一種縱橫豪邁、曠渺靈動、變化莫測之感，能讓人們從他創作的意境中體察出一種高古靈動的精神，一種宕逸自負的鮮明個性，這是一位依憑天賦、勤奮、學識和家世而融成大家的特殊氣質的表露。

溥心畬代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在面對世界新文化轉型時眾多反應中的一種典型。他的作品雖然沒有新穎不凡的創見，卻能賦予舊形式以一種新的藝術詮釋，一種內在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