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禹風好!《花城》雜志準備刊用你的三個作品:《電車咖啡館》、《向地飛行》和《烏克蘭模特》,這是三個特質殊異的作品,請你先對這三個作品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吧?
禹風:你好,張鴻。《電車咖啡館》寫一輛七八十年代的老電車出現在上海街心花園,改建成懷舊咖啡館。陸陸續續來些怪客,回憶電車里曾經發生的老故事:罰款、吵架、捉賊,還有電車癡漢……當年的電車癡漢吐露驚人的真相;《烏克蘭模特》寫幾位烏克蘭姑娘來南方的廣州走秀,想用青春換些錢幣,各種身份地位的中國男人圍繞在T臺前,直到飛來橫禍擊中奧夏寧娜;《向地飛行》記述一位白領少婦在年會上拒絕性騷擾,她縱身跳出窗外,癱了。她和她的丈夫要如何面對黑暗的未來?
張鴻:你的經歷、閱歷很豐富,記者、海歸、外企高管,繼而辭職寫作。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放下熱鬧的一切來從事這一清寂的職業?僅僅是出于對文字的熱愛嗎?
禹風:其實,寫作才是一切的出發點。小學四年級轉學,新的同桌有一種奇特的狹長條的紙,像手風琴那樣折疊著,邊上打著整齊的圓洞。我很想在那種紙條上寫字,于是,寫了第一句:空房子里有一具女尸。同桌很喜歡這個點子,慷慨地把一大疊紙條給了我。每天中午大家午休,我頭趴桌面,在膝蓋上寫,她拉開折疊的紙條讀下去。高中一年級,我在《中學生文學》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那個年代,信可以從全國雪片一樣飛到我們中學,一共兩百多封,這些信都熱情地叮囑我一定要寫下去。一個寫作者遲早會認識到:他需要到人間去。我當了十多年記者,游歷了近四十個國家,到巴黎求學,和來自七十幾個國家、地區的人做同窗,繼而在跨國公司當了十多年危機管理總監,其間發表過兩部長篇小說,這讓我確信可以正式開始寫作的人生。如果不辭職,寫作只能得到邊角料時間,同時,只要你有工作上的老板,你就會分泌濃淡不一的奴性,這對于寫作是癌。也有另一個緯度上的原因。當記者時,有一次報社負責采編的副總編佝僂著腰來到我辦公桌前,我正把雙腳翹在桌子上讀《美妙的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老人憂慮地看著我說:“我發現你是個異端!”寫作是異端的權利,也許我終究算不得什么異端,只是一個冷僻物種。我眼中的世界與眾不同,把這不同的生存感受寫下來,是我對小物種該盡的天職。
張鴻:我在你作品中讀出了深深的“無奈”和“尷尬”,這種氣氛不僅綿密地粘附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同時也滲透在你的整個作品中,你自己體會到了嗎?為何會讓人有這么一種閱讀感覺?
禹風:謝謝,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漢字美,美在其多義性。就像一顆顆鉆石,投射多棱的光芒。我想用文學的方式闡釋漢字的多義之美。我想窮盡一輩子的寫作,闡釋三個形容詞:尷尬、曖昧和得體。
現階段我所寫的中短篇描繪各種各樣的尷尬,尷尬事情尷尬人,無論是故事的主人公、故事的講述者還是讀者,都陷入兩難中不得脫身。換言之,“尷尬”概括了普遍人性,人性都是尷尬的,概莫能外。在不定期的將來,我會嘗試描繪各種“曖昧”,曖昧的光景高于尷尬,它也許是人類試圖超越兩難的一種主觀嘗試,我們都試圖拿捏住自己的人性。在有點遙遠的將來,我希望可以用小說闡釋多樣性的“得體”,得體到底是什么?至少人性在某種程度上被“得體”管理了,好比礦石打磨后成為養眼的寶石。
自從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人類就有了原罪,罪性和人性同在,如果我講述的故事讓讀者感到無奈和尷尬,我想作者和讀者的靈魂將一起在罪性里慢慢蘇醒。
張鴻:我已讀了你一批中短篇小說,發現一個現象,你寫的題材很寬泛,似乎是想到什么寫什么,比如《烏克蘭模特》里的模特走穴、《玻璃玫瑰》里老外追本地女人、《炮臺少年》里軍營少年情竇初開、《交易日》里那些庸常商界的猥瑣男人,還有篇幅不長但技巧嫻熟的潛水題材小說《夢潛》等,看來你不是個有鮮明上海特質的男人,你的作品沒有特定的、有意無意的地域色彩,可以說你是個視野開闊的作家。除了與你的經歷有關,還有其他原因嗎?
禹風:寫作者對自己都有一個基本定位。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好的作品是上帝的饋贈,作者只是一個工匠,運用專業能力把故事按照上帝的心意寫下來。所以,有句話我記了很多年:沒有好的作家,只有好的作品。我就是一個寫作的工匠,得到一個靈感,如得到一個訂單,由不得我選擇題材,由得我的是如何如履薄冰地把訂單按照要求轉化成文本。題材寬泛我并不敏感,我敏感能不能把訂單完成好,將來還能不能得到天上落下來的禮物。
回到地域色彩上來說,我在巴黎高等商學院留學的經歷有革命性影響,兩百多位同學來自世界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地域色彩在那里曾經登峰造極,你也許想不到我的學習小組里同時出現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錫克教的頭巾頂著黑非洲的發辮。對于中國學生來說,文化同源性最強、生活觀最親近的是日本同學。在班級里你也可以找到和你基本相反的文化和習俗,你認為對的在另一位而言全是錯的和討厭的。
作為一個作者,我寫的故事當然也要讓這些朋友看,他們能在故事里發現普遍人性,體味同樣的尷尬和一致的無奈。最終,我們所寫的文本都要交代在上帝眼前,他既然要照每個人所說的審判我們,自然也要按每個作者所寫的加重他的審判。
張鴻:在《夢潛》中你寫了復旦,也提及了上海的一些小特征,和我們說說你眼中的“上?!保液芟胫馈昂E晌幕睂δ阌惺裁从绊??
禹風: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我的一個中篇里,我寫過這么一段話:“生于靜安區中心醫院,長在南京西路邊江寧路上,按地理分類我是典型的上海人,除開去巴黎留學到天邊游蕩的那些日子,呼吸皆染了黃浦江的潮氣。時間與時間之間有很多縫隙,新上海人已經全面擁有了這個城市,我好奇地打量他們,聽那些難懂的語言,追蹤他們奇特的心思,搜索枯腸回答他們關于這個城市的問題。我的焦慮不為他們所知,我是一個正在失去咒語的印第安人,我是一個到處找冰塊的愛斯基摩人,我是一個看著海水上升一籌莫展的基里巴斯人,我是一個沒有滬語言文字傳承的舊上海人。新上海人正熱情洋溢地描寫這個他們新近擁有的城市,而我秘藏數十年的上海印象薄脆如冬日窗欞上的冰花,春天正在來臨,我閉上眼睛,再一次親密而哀傷地細看這些冰花絕無雷同的明暗紋路,最后一次嗅一嗅即將凋零的時間玫瑰,向我的老舊隱退的上海說一聲再見:A dieu!”上海對于上海人而言,首先是沒有文字的一種語言:上海閑話。這種語言誕生在租界地,走出租界,就只聞郊區的本地土話。其實,上海人自己把上海作了不可調和的嚴格劃分,上海人互相之間打聽的是你來自哪個區。盧灣區、徐匯區和靜安區的一部分曾是法租界,黃浦區和靜安區、普陀區的一部分曾是公共租界,南市區、閘北區等華界則衍生出不同的城市文化特征。
我是靜安區的上海人,我家步行到南京西路十分鐘,步行到張愛玲曾居住的公寓十五分鐘。在微信世界中,已經四散到世界各大城市的老上海分享本區記憶,歡笑落淚。這是我所認識的上海,它逐漸退隱到一代人的記憶之中。我還來得及把七十、八十及九十年代的靜安上海安放到我的故事里嗎?
至于“海派文化”,不必過于認真,這好比是一個圖書館的分類標簽,又好比是廣州的“涼茶”招牌。你可以在這大旗下找到張愛玲,也可能會撞到周立波……然而,中產階級的上海在“海派文化”里令人尷尬地缺失。這是我個人關注的現象。
張鴻:我們回到《向地飛行》這個作品吧,我很喜歡,這是一個比較成熟的經典作品。我想知道從你內心來說,你關注的是女性的貞潔,或者說是個性、命運?你關注男性的本性、尊嚴?是什么讓一個溫和男人變成暴力之人?又是什么讓他不能茍活?他糾結于什么?
禹風:故事講完,它就屬于讀者。女人以生命的代價拒絕性侵犯緣于哪一種力量?答案是開放式的,解釋權讓渡給了讀者。我個人比較傾向于她的力量來自一種潔癖,這潔癖有一種柔弱而強烈的鄙視,出于受害者,歸向施暴人。男人更能接受一個癱瘓的貞女還是一個被玷污的妻子,這是對東方價值觀和愛情觀的拷問,可怕的是結論,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他是否會接受以死亡來羞辱自己?《向地飛行》在我的心里的確沒有了結,為此,我正在寫作一個系列,和《向地飛行》一樣,把人心的邪情私欲繪畫出來。目前有《無香可識》和《藍釉花瓶》兩個姐妹篇。
張鴻:《電車咖啡館》就是老上海的調調,雖然時間沒有久遠到民國時期,但一讀就知道故事發生在上海。我發現這是一個含蓄地寫“性騷擾”話題的作品,這是一個不好把握的話題吧?
禹風:“性騷擾”的話題并非不好把握,不過,這里的話題有些特殊,這是一個被騷擾者愿意被騷擾的故事。正如前面提及,我不憚于把尷尬的事實展示到讀者面前,經歷過那樣一個可怕的漠視人性的時代,回顧并且直面當初的尷尬并非一件可恥的事,就像集中營的幸存者可以坦然地談論他們被迫所做的事情。小說是一個更私密的平臺,我愿意已經步入老年的那一代坐電車的婦女,能夠獨自在文本中觸摸曾經的創傷,然后得到心靈的寬舒和解脫。
張鴻:你的作品藝術張力極大,力量蘊藉在溫和的語言之中,似乎讓人無法從文字的表面感覺到文本中人性的暴戾,但一切又那么的決絕,這與你本人給我的印象有很大反差。恰當、熨帖地把握這種節奏不易吧?
禹風:謝謝你對這些文字的贊美。我的確把創作靈感視為上帝的訂單,作為工匠我要小心翼翼把寫字的工作完成。《向地飛行》首先來自于一個夢境,醒來之后我迫切想抓住那一縷情緒,復制出夢里的故事。我想,當一個作者把自己的寫作看成來自外界的一個委托,就不會過分任性、過分恣肆地放縱筆墨,會生怕用力過猛損傷大料,也許這解釋了相對溫和受控制的語言?而文本的內容,如果有力量,它并非我的創造,我只是一個盡職的記錄者。就寫作感受本身來說,我覺得寫故事如同一段段地看見一條躺著的蛇,它是一個危險的活物,冷不防就可能跳起來咬人,有很多失敗的文本都是被咬到的結果。我必須時刻提防,拿捏自己的動作,隨時準備躲避突然的一擊,在腎上腺素不斷噴濺的探戈舞中,追尋意料不到但合乎上帝心意的結局。
張鴻:聽說你很喜歡園藝,這個愛好和小說創作有什么互動嗎?
禹風:我喜歡園藝,自己也在方寸之地上做一點嘗試。寫完一些篇章,我常常以修剪花木和整治蟲害來調養。
中國古典的園林是不能“所有之景悉入目中”的,進園總有“一帶翠嶂”擋在眼前,要你繞行,移步換景,一格格讓你驚艷。歐洲園林別有異趣,老遠望見林木參天,站在門口覺大氣磅礴,全景圖畫森森然盡入眼中,然后你越進縱深,越嘆服其大格局中布滿精妙細節。我們如今小小的園藝,沒那么大的空間回旋,既想讓人一目了然,又想有一點森森然的氣質,綠意盎然中有意料不到的奇花異果,能小中見大。
設計一個院落的生態環境需要想象力,空間的有限不能作為胸中少丘壑的借口,園藝是三維空間的藝術,高度、寬度、深度,一度不能缺,色調、腔調、情調,調調不可偏。要在設計中落實種什么樣的樹,扎什么樣子的籬,挖多少尺寸的池子,為哪種攀援植物搭花架和平臺?也要想好春夏秋冬的整體色彩,配置符合設想的喬灌木和草本植物,令其花色葉色成為季節的音符。植物是活物,需要互相間保持合宜的距離,給玫瑰花噴藥除蟲的時候,不能忽略邊上的檸檬樹正在揚花,農藥會造成檸檬落果,秋天就缺少香而橙黃的喜悅。在一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拿捏之后,園藝設計師最終不得不回答更高層次的難題:你的風格是歐式、中式還是現代派?什么人會喜歡你的調調兒?
我幾乎覺得,園藝師正在泥土上限定的空間里用花剪和噴筒寫小說。
即便經歷旁人無法想象的艱苦勞作,一個小園藝世界落成了,它往往還只是呆板的植物派對,算不上精彩故事。你要在枝葉繁盛的院落里坐下來,抽著煙看風雨陽光在綠葉紅花上作用。故事躺在那里,等待著氣象。梅雨像流不盡的淚水在花木間澆灌春去的離愁;臺風鼓噪呼嘯,將花木投入驟然的愛情,枝葉在這強烈的對流中疾舞、彎曲、喊叫、旋轉、折斷;七月流火,陽光從母親柔和的手變成后娘手里的烙鐵,幾乎聽得見樹木青草在高溫中發出痛苦的喘息,小鳥落在石頭鳥洗上,一動不動,那里干涸了;秋天,果實從枝頭沉沉垂下,變得艷麗和豐滿,預言著風中將有落葉,冬日是光禿禿的長眠……這告訴一個小說作者,小說的結構、情節及人物設計只能算舞臺設置,沒有氣象就沒有故事,不會出好小說,而氣象是造物主的創作,我們準備好一個有樹木有花草有人物的空間,等待他的腳步,他一旦來臨,就會讓我們看見伊甸園的初景,然后演示人類被他趕出伊甸之后在塵土中的種種光景。
我相信,園藝和小說,做好了其中一樣,就能帶好另一樣。
張鴻:非常感謝你與我們進行的這一番交流,讓我和讀者從你的寫作狀態、心態及文本了解一個作家的現實狀況,你愿意給我們一些正糾結于什么樣的寫作狀況適合自己的作家們以一些經驗體會?今后有什么寫作計劃?
禹風:謝謝《花城》雜志給我如此珍貴的機會,謝謝您和編輯的指教。對于寫作狀況如何適合不同的作者,那一定有迷人的多樣性。我自己的一個體會是寫作要遠離名利心。好比一個女人去做人家的妻子,未必能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但她心里,家庭一定重于金錢和虛榮,否則早晚會不安于室。我的嗅覺比常人敏銳,曾經在報社通層辦公室從幾十張辦公桌下嗅出一只死老鼠,也曾經尷尬地在某位老板身上聞到一位似乎與他不相干的女同僚特有的氣息……我即將開始一個文本,用嗅覺以及嗅覺的記憶建構一個七十年代至今的上海,一個塵封在冷僻物種記憶中、不為人所知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