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愷：我在朝鮮見到的彭德懷

1951年10月25日，我（作者周世愷）被分配到志愿軍司令部通信處電臺做無線電通信工作，1956年4月離朝回國。在朝鮮廢棄礦洞里的1600多個日日夜夜戰地工作和生活期間，我數次見到我軍最高長官彭德懷，有了面對面和他交談的機會。

朝鮮平安南道檜倉郡的志愿軍司令部

1950年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司令員彭德懷（以下簡稱“彭總”）帶了一個秘書、兩個警衛員乘吉普車，跟在通信處運載通信設備的卡車后面駛過了鴨綠江。

到達朝鮮，在與金日成會晤后，彭德懷下令于咸鏡北道一個名叫大榆洞的山溝里組建志愿軍司令部（以下簡稱“志司”）。隨著朝鮮戰爭形勢的變化、戰線的移動，志司的駐地也多次轉移，第6次遷移于1951年8月來到朝鮮平安南道檜倉郡。

檜倉郡在朝鮮中部，距平壤約100公里。司令部就設在檜倉郡一條主山溝內廢棄的大礦洞里，我們的電臺分別架設在距司令部大礦洞200到300米高的山腰間的幾個小礦洞里。

1952年初春的一個早上，我（作者周世愷）在狹小低矮、空氣潮濕混濁的小礦洞里的電臺機房值完大夜班后，看到在那條冰雪尚未融化的通向我們電臺方向的羊腸小道上走來3個人。

為首的人穿著軍裝，彎腰弓背一溜一滑地努力攀登著，其身后不遠跟隨著兩個警衛員。我猜測是某位首長到我們電臺來了，于是馬上跑到礦洞里向臺長報告，臺長和我立即出礦洞相迎。此時那位首長已走上平臺，兩位警衛員就在附近山間小道上巡視。行過軍禮后，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感覺這位首長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再定睛細看，這不是我們分配到司令部工作后一直盼望見到的彭總嘛！

彭總在電臺視察談話近兩個小時，離開之前，他和藹地問我年齡，我答道：“報告首長，今年19歲。”他說：“很年輕，要好好工作、努力學習！”

聽說有些部隊斷糧，彭總向洪學智發了火

據彭總身邊的工作人員透露，他在朝鮮每餐吃的是葷菜、素菜、湯、飯各一小碗，一小碟豆豉，幾片烤饅頭；睡的是行軍床，舊軍毯、舊軍被各一條。

在發動第5次戰役前夕，彭總和幾位副司令員等一些首長正在吃飯，席間加了一個朝鮮有名的酸辣白菜。就在相互愉快地談笑著、吃著的時候，機要員送來一份電報，是所屬某軍發給志司的。內容是該軍的有些部隊已斷糧，有的部隊用毛巾等日用品向朝鮮當地老百姓換糧食吃。彭總看完電報，心里非常難過，憤怒地把筷子一摔，對主管后勤供應的洪學智副司令員說：“老洪，你怎么搞的，部隊戰士沒飯吃餓肚子，我們這飯能吃得下？”洪學智說，不可能，部隊的糧食至少可吃三五天。

此事經幾位首長商量后，連夜派人去該軍調查。該軍政委說，糧食夠吃三五天。只是部隊到駐地后用毛巾跟老百姓換東西吃，我是怕部隊犯紀律，向上級反映情況，起草電報的人沒有把問題寫清楚。

志司派去的同志說，部隊違反紀律和沒有糧食吃，這是兩回事！你們這樣一報，彭總急壞了，連晚飯也沒有吃！于是他連夜返回志司向彭總報告，彭總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并指示他立即向洪副司令員報告。

第二天吃早飯時，彭總對洪學智說：“昨晚我向你發火了，我錯了！還是你了解情況，你說得對！”

彭總關心戰士的疾苦，對下級反映的問題能及時認真地處理，這些志愿軍上下各級領導都是很清楚的，對他的工作作風也是非常欽佩的，所以這件事也沒有造成多大影響。

彭總原來是抽煙的，每月由公家發3條煙。他說，這也是浪費，并關照身邊工作人員，今后不要再為他向供應部門領煙。不僅如此，他還建議身邊工作人員也戒煙，把戒煙節約下來的津貼寄回家去，改善家里的生活，減輕國家負擔。雖然通信兵在朝鮮基本生活所需是有保障的，但生活還是很艱苦的。比如主食是祖國東北產的高粱米，熬粥還容易喝；若是煮飯，我們南方人則難以下咽。

有一次，我們竟意想不到地吃到罐頭紅燒雞。我們在美美地飽餐了一頓之后，一起到伙房向高班長詢問紅燒雞的來歷。高班長說，那是前幾天，彭總去大會場開會路過我們的伙房，揭開鍋蓋在一大鍋的湯水中發現只有幾片蘿卜，便不高興地走了。

過了三四天，后勤供應處的同志按首長的指示送來一箱罐頭紅燒雞。高班長說，送罐頭的首長一定是彭總，因為最近沒有其他首長來過。

“老夫今天算是撿了一條命”

在朝鮮戰場上，特別是在戰爭初期，由于敵人有強大的現代化的空軍，幾乎完全掌握制空權，不僅對我軍前沿陣地而且對后方運輸線、倉庫、居住區甚至是山溝農村都進行狂轟濫炸。

志司是高級軍事指揮機關，彭總作為最高統帥，為了便于指揮作戰，他盡量把作戰指揮部設在距離前沿陣地近一些的地方。但這樣一來，遭到敵機轟炸的危險也就大了，因此彭總曾多次遭遇險情。

1950年11月間，當時志司駐地在朝鮮西北部咸鏡道大榆洞的山溝里，駐地附近上空敵機活動頻繁。志愿軍幾位首長為了彭總的安全，特地專門聯名向中央軍委、毛主席專電匯報，并立即得到北京電復批示，責成志愿軍黨委注意防空，并要對彭總安全負責。志愿軍黨委責成洪學智副司令員負責彭總的安全。

1950年11月24日下午，在大榆洞志司上空，有數架敵機往返盤旋、偵察后離去（據事后分析是敵人發現了目標，但未悉是志司）。志司領導當時估計敵機發現了目標，25日上午可能又會來騷擾，于是首長下令，各單位務必于25日拂曉前早餐完畢疏散到各自防空處的崗位上工作，注意防空。

洪副司令員早就把彭總用的指揮作戰地圖掛在一個天然洞里。7時許，洪副司令員到彭總辦公室請他到另一個洞里去，商討發動第二次戰役的相關事宜。彭總倔強地說：“我不走！”耐心勸說仍不行，洪副司令員就不顧彭總發脾氣，硬是拉著彭總出門走出洞，并命身邊的工作人員將彭總的辦公用品、生活用品、行軍床統統搬到另一個洞里。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彭總要工作人員到洞外辦公室去看看，問問值班參謀前方有什么新的戰況，這時上空有兩架敵機飛過，逐漸遠去。

也就在那時，毛岸英和高瑞欣參謀因前一晚睡得晚早上起得晚，正在辦公室爐子上熱早飯。忽然間，又有幾架敵機飛了過來，就在彭總辦公室上空擲下成噸的凝固汽油彈。

頓時，辦公室及附近一片火海。辦公室內兩個警衛員跑了出來，其中一個臉部燒傷，而毛岸英、高瑞欣卻不幸犧牲了！彭總聞此噩耗，趕到現場時已站立不穩，滿懷悲憤地凝視著現場良久。

直到當天傍晚，彭總仍舊一個人站在防空洞洞口發呆。洪副司令員走到彭總身邊說：“該吃飯了。”彭總看看洪副司令員說：“今日不是你，老夫休矣，老夫算是撿了一條命。”當天，彭總親擬電報，向中央軍委和周總理匯報毛岸英犧牲之事，并建議把毛岸英的遺體安葬在朝鮮，以象征著中朝兩國的鮮血凝結成的友誼，教育中朝兩國人民。毛主席同意了。

簽訂停戰協定，彭總露出少有的笑容

1953年7月28日，彭總在志愿軍代表團會議室在《朝鮮停戰協定》上簽了字。彭總簽字后，面對協定文本，對在場的將領們發表感人肺腑的講話：我在簽字時心想，我方戰場組織剛告就緒，尚未充分利用它給敵人以更大打擊，似有一些可惜。但是，實現和平，對人民來說，是高興的！彭總的話，說明我軍把實現人民和平的愿望看得高于一切。

在開城簽訂停戰協定后，彭總不顧安危和疲勞，冒著剛剛停火、可能隨時隨地有被敵方發射過來的冷槍冷炮擊中的危險，堅持親自到開城附近“三八線”前沿的一些陣地視察。

吉普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行進，每到一個陣地彭總均下車察看，并向守衛陣地的指戰員問候致意，表示深切的關懷，并囑咐他們既要嚴格執行停戰協定，更要提高警惕、嚴陣以待，以防敵人破壞停戰協定。他一溜一滑地登上前沿陣地的制高點，舉起望遠鏡眺望軍事分界線和敵方陣地。

彭總在開城松岳山上志愿軍烈士墓地，邁著沉重緩慢的步伐，神情嚴肅，仔細地察看墓碑上的烈士英名，脫帽致哀。當他在另一處見到指戰員們正在清理戰場、收集整理一些烈士們的遺骸和遺物時，再三叮囑他們一定要妥當安葬烈士遺骸，保管烈士遺物，在烈士墓前一定要建碑列名，讓烈士們在異國他鄉安息。

不久，彭總出席總部舉辦的慶祝大會，緊隨其后的有鄧華、楊得志、洪學智、杜平等總部首長。掌聲雷動，大家齊聲高呼：首長們好！首長們頻頻招手致意，說：同志們好！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彭總，這么多年，他的音容笑貌常在我腦海里浮現，永世不忘。

（摘自《名人傳記》2014年第6期，周世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