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最后一次在油麻地廟街見到“魚蝦蟹”這種古老的賭博方式,就在榕樹頭公園的一角,也許其他看官也像我一樣意識到它的珍貴——小地攤周圍很快就圍成頗有規模的一大圈,賭的人不多,看的人就像參觀世界物質文化遺產一樣嚴肅。我擠不進去最內圈,把小相機隔著幾個人的大腿伸進去偷拍,自以為沒人聽到我的快門聲。然后,就是寬容的告誡:拍吧,不拍就沒有了。“魚蝦蟹”真的沒有了,幸好地攤這種古老的交易方式在廟街還存在著,并且持續向香港其他地方的高端人士示范著何謂自由貿易。
十多年前,我被廟街所迷惑,很大程度是因為廟街尾那些走鬼攤、尼泊爾人異國風情地攤、算命攤和粵曲攤,行走其中,大有北方人過廟會的感覺——廟街的廟字,我覺得更屬于廟會之魅。在嶺南及蜑家文化都被懸空之后的香港,就像廟街這樣的老式流動集市(老外所謂的跳蚤市場)延續著老香港的節慶情結,而且是在日常維持了,走在這里、買和賣在這里的人,都漸漸帶有一種狂歡的神情。如果說廟街以雙重的異國情調滿足游蕩者——一是面向香港人的南亞風情,一是面向外國和內地游客的所謂香港風情,鴨寮街則是一種時間上的穿越,游蕩者行走其中如乘時光機,這里更能呈現出地攤文化的神奇——每一攤都是一個小型的哆啦A夢傳送門。有的是恒定不變的老相機攤、黑膠唱片攤,它們是自轉的星球,光圈旋轉、唱片旋轉,老板兀自不動,他們的恒心就能說服你:堅持一種逆向發展觀,是如此自足和神奇。的確他們以自己的固執做了香港沒有的微型民間博物館。
陰暗夜氣和依稀曙光中,每一件有用無用之物都帶上了神秘護身符的意味,每一個交易者都仿佛巫師,他們有的還記得江湖的切口,甚至還有人懂得偏遠山區馬市才有的摸手交易法——他們手牽著手,念念有詞,即使他們交易的不過是幾元錢的東西,卻像在盜賣國寶似的鄭重。有的東西勝似國寶,我見過有人只賣一只鞋子的,然而就有缺腳人如獲至寶地買去。
地攤有自己的命運,但更預測著一座城市的命運,香港何嘗不是, 我們能否拿出一枚小錢那樣的誠意,去保留住哪怕是一個鴨寮街那樣的小攤?那里是另一個香港,猶如佛教傳說中的化城,幻影一樣停留在日新月異的大都市中,為了提醒盛衰無常,為了給零余者歇息,什么旅游和生意,真是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