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死丈夫前,許林芳的一生只是在做一件事——逆來順受。
2014年12月26日凌晨,不堪打罵的許林芳先是用木棍打破了丈夫周德軍的頭,然后又在打斗中掐死了他。
這場殺人事件的奇特之處是,死者的父兄不僅諒解了兇手,還組織村民寫聯名信,為她求情。在比A4紙略小的信紙上,300余字鋪了半頁,這是第一份提及許林芳20年婚姻生活的文字記錄。
151名村民的簽名和紅手印蓋滿了兩頁半信紙。他們認同信里的陳述:“死者周德軍性格怪異,喜歡喝酒,經常鬧事……”周德軍的兄弟和鄰居還知道他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
根據全國婦聯和國家統計局2011年的調查,有24.7%的受訪女性在婚姻中遭受過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有7.8%的農村婦女明確表示受過配偶的毆打。這意味著,在中國的3.3億鄉村婦女中,有一個絕對數量十分龐大的群體像許林芳一樣生活于恐懼中。她們散落在廣袤中國的各個角落,把傷痛掩藏在屋門后。
但還有一些女人——許林芳也是其中之一——甚至無法被反映在這7.8%中,因為她們所處的環境和她們自己,都對“關起門來的暴力”缺乏知覺。在未出人命前,村里大部分人認為周德軍打罵妻子沒太大不妥,包括許林芳自己。“不出血就不算受傷”,在許林芳的記憶中,被打得“起包”是經常的,但出血的次數,還好,不算太多。
7月17日,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的許林芳回到了家里。家,仍是那座兇案發生的土屋。
從1995年嫁到四川省瀘州市合江縣團結村,許林芳就一直和周德軍住在這座土屋里。
多年來,自己的土屋一天天破敗,而兄弟門的新房陸續將土屋合圍,這讓周德軍心里很不平衡。周德軍在修房這一農村男性最重要的活動上的無力,有部分身體原因。根據法醫鑒定,他常年患有肺氣腫。死前,他一直瘦骨嶙峋,否則許林芳也很難掐死他。由于貧窮,他沒有好好治過病。
這樣一個身體孱弱,文化知識貧乏的農村男人幾乎沒什么掙錢的門道。他平日里在鎮上跑摩的,但出車并不勤,時常在茶館里打牌或看黃色錄像。
雖然身體虛弱,但他不能停止喝酒。他對許林芳說,喝了酒后,就舒服一些,胸膛沒那么痛。
因為不能停止喝酒,他便不能停止“酒后發瘋”。當無法通過“修房子”來樹立地位和聲望后,周德軍找到了別的渠道。在大兒子8歲時,他讓許林芳摘了環,給他繼續生孩子。周德軍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沒有錢,我有人!”
于是,這座全村最貧窮的土屋里又陸續誕生了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他們現在分別11歲、10歲、8歲、7歲。但周五已經不能叫“周五”了,不到1歲時,他被抱給了九支縣城的一對夫婦。
然而土屋依舊擁擠,6個人只有兩間臥室。周德軍和3個兒子睡一間,4人擠一張1米5的床。許林芳和小女兒睡在另一間,這間臥室連著豬圈和廁所,由于沒有門板相隔,房間里總有一股豬圈的味道。就是在這間氣味刺鼻的房間里,許林芳殺死了周德軍。他死掉時,除了被抱走的老五,所有兒女都站在他的尸體旁。
即便已經年過40,許林芳仍對自己的生活懵懵懂懂。自己到底是在18歲還是19歲遇上周德軍的,許林芳說不清楚。因為不識字也不識數,她對很多時間、地點記憶模糊。也許正是這種懵懂成就了她對不順心和痛苦超人的接受能力。
“話不多,老實。”這是親戚、鄰居對許林芳的印象。對難以想象的暴力,她沒有失聲痛哭過。在20年的婚姻中,除了這次致命的反抗,她很少對周德軍還嘴、還手。“夫妻矛盾很正常,只要不是要死要活。”許林芳的大嫂說,這也是村里大多數婦女對家庭矛盾的理解。
在多年的壓抑后,從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許林芳終于在2014年12月26日凌晨爆發。
吃完晚飯后,周德軍難得的并沒有喝酒,而是守著幾個小孩寫作業。大概8點多,大兒子從鎮上打工回來,周德軍忍不住,又去附近小賣部打了2斤酒。許林芳做完了自己的活:洗碗、洗衣服、掃地、喂豬。還給周德軍熬了一碗油渣下酒吃。不到11點,她就和小女兒一起睡下了。
但喝了酒的周德軍睡不著,開始滿屋轉悠。他收掉了大兒子的手機,讓他趕快睡。然后又來到許林芳和小女兒的臥室。起初,辱罵的內容是周德軍平日酒醉后的那番妄想,指責許林芳生活不檢點。他一邊念叨,一邊用拳頭打許林芳的頭,許林芳就用被子把頭蒙起來。持續不斷的響動中,四個孩子都睡著了,他們的“搖籃曲”常常是這種打罵聲。
半夜1點多的時候,周德軍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性要求,許林芳事后回憶,這是她最想不通,也最生氣的地方。在被拒絕后,周德軍氣急敗壞,他一邊叫嚷“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邊用拳頭錘打許林芳的頭。一瞬間,許林芳氣急了,她掀開被子,抓起靠在床邊的堵老鼠洞的木棍,對著周德軍的后腦敲了兩下。血順著周德軍的頭流到被子和地上。周德軍伸手要繼續打許林芳,她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德軍已經不再掙扎了。
“砰”一聲,周德軍的身體栽到了床沿上,臉朝下,雙膝跪地。小女兒被這個聲音嚇醒,睜眼時,看到被子上是血,媽媽跪在床上。
周德軍已沒了鼻息,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的許林芳,嚇得頭腦空白。片刻后,她以自己的生活經驗和道德意識認定了要“一命償一命”。她開始翻找家里的農藥——這是農村婦女最常見的自殺方式之一。但農藥瓶子是空的,她沒自殺成。
隔壁的三個兒子隨后也跑了過來。二兒子和三兒子嚇得忘了哭。大兒子說,看著父親的尸體時,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心情,只是感到一陣解脫。凌晨2點10分,周德軍的大兒子幫母親撥了110。2點半左右,警察趕到了案發地,拷走了許林芳。孩子們這才開始流淚,以那種無聲的哭法。
但在兇殺案發生后,平日不好過問“家事”的親戚鄰居們又展現出了熱心腸。周德軍的幾個兄弟希望許林芳能判得輕一點,她家還有3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許林芳入獄,養育、照顧這些侄子侄女就會變成兄弟們的共同負擔。
合江縣公安局給周家出了個主意:寫聯名信請求緩刑,找村民幫忙簽字。本村了解情況的村民紛紛簽了名。
合江縣婦聯也對這個案件和許林芳高度關注。在庭審之前,他們專門組織工作人員到團結村走訪鄰居,形成了一份給法院的建議函,希望能考慮緩刑。
最終,合江縣法院在考慮到許林芳長期遭受家暴,悔罪態度良好,且死者家人諒解兇手等因素,判處許林芳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執行。
各相關部門的關注和合作,減輕了許林芳的困難。但在兇案發生前,“忍氣吞聲”的許林芳難以得到外界的注目。
合江縣婦聯主任鄢錄珍介紹,去年一年,主動到婦聯反映家庭暴力問題的女性有60多名,而2014年,合江縣的婦女總數是43萬。像婦聯這樣的組織,很難發現和統計家暴的發生情況,因為不少女性,特別是農村女性,像許林芳一樣,不知道“家暴”問題該如何解決,她們的詞典里甚至沒有“家暴”二字。
2015年是“男女平等基本國策”被提出的20周年,合江縣婦聯著重加強了對男女平等意識和家庭暴力問題的宣傳。他們在全縣的各鎮、村,設置了40多塊宣傳展板。但對于許林芳來說,這種宣傳無濟于事,反正她看不懂。
“農村的情況就是這樣。大家覺得家庭矛盾很正常,沒有出人命就很正常。”鄢錄珍說。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