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回家困境

2013 年，北京市海淀區精神衛生防治院近300 名住院患者，150 余人符合出院條件未能出院；2013 年，上海市浦東精神衛生中心，70 名已經臨床康復或病情穩定的精神病人要求出院，52 名病人有家難回；2015年，福州市精神病人療養院300 多名住院者，其中一半左右病人已經痊愈，但家屬或監護人不愿接人。

疾病的羞恥 在所有疾病當中，沒有哪種普遍的疾病能像精神病一樣，給中國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庭，帶來如此沉重的羞恥感。民營精神病醫院康寧醫院的醫師葉曉丹過去在康寧醫院門診坐診時，就曾碰到很多使用假名字的情況，醫院后來被迫要核對病人的身份證。還有一些家屬甘愿放棄報銷，也要把病人帶到異地求醫。而年輕精神病人的家庭更不愿讓病人拋頭露面，他們更加隱秘，病恥感更加嚴重。“整個社會的歧視和偏見，甚至波及到精神專科醫院及醫務人員。”精神病醫師謝斌說，在政府包分配的年代，一些醫生、護士分到了精神病院工作，都是哭著來的，過一兩年就都走了。

“一得精神病，一輩子就完了”———由于過去無藥可救的精神醫學史，部分病人表現出的瘋狂狀態，以及當代精神衛生知識的普及欠缺，精神病從整體上被污名化了。

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對于重癥精神障礙患者急性期住院的管理是封閉式的，一些病房配有門禁。醫護人員告訴記者，只要度過行為怪異、又動又鬧的急性期，病人病情穩定后其狀態可與常人無異。“留在精神病院，住上十幾年的病人，很多是精神分裂癥病人。他們很難徹底治愈。”葉曉丹說，精神分裂癥分為“陽性”和“陰性”癥狀，陽性癥狀表現為精神亢奮，多動不安，比如又唱又跳、嚇人，一般一周就能控制，再經過鞏固治療，出院以后堅持吃藥，病情基本可以維持穩定。陰性癥狀表現為精神活動減退，情感淡漠，很難治愈，比如街頭上一些流浪的患者，病人自言自語，但不影響到其他人。

精神病是一種很復雜的疾病，其中有很多需要澄清的地方，隨著對疾病理念的擴大化，越來越多的人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精神病。比如，網癮、睡眠障礙都可能是精神疾病。葉曉丹說，有精神科醫院調整了科室名稱，比如將“睡眠障礙”單列為一個科室，以減少病恥感。很多人可能患有抑郁癥或精神分裂癥，但僅僅表現出失眠，所以去失眠科看病，便于家屬接受，不會被輕易扣上“精神病”的帽子。

但公眾的看法不會隨著家屬病恥感的減少而改變。中國的一項學術調查表明，高達39.6%的市民認為精神病人應與社區其他人隔離。

家庭的兩難 2013 年，中國首部正式實施的精神衛生領域法律《精神衛生法》規定，今后如無特殊情況，精神障礙患者住院、出院一般實行“自愿原則”。

北京海淀區精神衛生防治院對患者病情評估后發現，150 多人符合出院條件。醫院隨后為此召開家屬座談會，但幾乎所有患者家屬都在會上表明，堅決反對患者出院。有的家屬當場質問醫院領導：“你們怎么能讓患者回家呢？我們有困難啊，沒地方住，回到家我們管不了他……”

精神疾病給中國社會造成了很高的疾病負擔。2013 年衛生部門調查表明，中國現有1 億多各類精神障礙者。精神疾病在各類疾病負擔中排在首位，約占總負擔的20%。當這一負擔落到單個家庭時更顯沉重。精神分裂癥患者第一次發病通常是在青壯年時期。在中國農村，這很可能讓一個家庭因病致貧。一些被稱為“武瘋子”的重癥精神病患者難以得到有效的救治和監護，家屬們把他們關進自制的鐵籠以圖省事。農村地區“鐐銬鎖身”、“豬圈關兒”等悲情病人報道不時見諸報端。

即使是在城市，家屬拒絕病人回家的例子也屢見不鮮。《新京報》曾報道海淀精神病院一例年輕病人小令的遭遇。醫生評估認為，他已基本達到出院標準，“經過康復訓練，恢復得更好一些后，就可以回歸社會了。”然而，家人似乎被小令之前殺害女友的劣跡嚇壞了。包括母親、妹妹在內的家人都堅決不同意他出院。母親曾寫信給住在海淀區精神病院的兒子，“小令，你是個極孝順的孩子。你病好時極好，但有一點外界的刺激就容易犯病，你在這里住院，有醫生護士看著，媽媽放心。你要有自知之明，這種病終身離不開大夫。”

“家屬想‘甩包袱’，把醫院當成‘收容所’。”多位精神科醫師稱，家屬將病人擱置在精神病院是一個經濟上的選擇。“現在條件較好的地區，精神病人絕大部分的住院費都由醫保報銷，個人只需承擔極小部分，監護人可能每個月只出幾百元，甚至完全都不用交。”

此外，不排除一些監護人不愿讓這些曾經的精神病人分享父母遺留的財產，因此干脆讓他們留在醫院。長期住院的許多精神病人沒有配偶、子女，等他們原來的監護人———父母過世后，需要由其他家庭成員作為他們的監護人，這樣的病人出院機會往往更小。

病人回歸家庭，不僅意味著要花費時間、財力、精力去在生活上照顧家中的這位病人，家庭還可能要面臨其他額外的壓力。如果精神病患者沒有得到良好的醫治和康復，或者因為停藥而發病，其在發病狀態下的行為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后，往往不追究刑事責任，但其監護人卻可能要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北京某社區民警宋曉棟（化名）告訴記者，他所在的社區就曾有一位病人因為監護人出遠門，沒有看護好，病人自己沒有服藥，導致病情復發，給鄰居造成了財物損失，派出所調解不成，曾經的近鄰最后只能對簿公堂。

但至親的冷漠和拒絕也可能成為壓垮這些患者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醫學文獻中的病例顯示，有的精神病人因為家庭拒絕造成病情反復，最終自縊而亡。

風險與被放大的暴力 2015 年6 月8 日晚至9 日凌晨，在一起因精神分裂癥長期患者引發的特大涉槍刑事案件中，河北省滄州市肅寧縣公安局的兩名民警在處置過程中不幸犧牲，同時遇難的還有2 名無辜村民，事件還造成2 名民警、3名村民負傷。一年前的5 月20日晚，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一名精神病患者突然犯病毆打家人，接警后，轄區依龍鎮派出所民警及輔警趕到該村處置時，精神病患者點燃警車，刀傷輔警張智超，經搶救無效身亡。

這一切恰恰凸顯了精神病人社區康復治療方面的缺失。而負責處理這些公共安全事件的民警們，則承受了這一缺失必然帶來的風險。

律師楊衛華在接手徐為的案子時，也曾有過擔心，但不是擔心徐為傷人，而是擔心自己“好心辦壞事”———由于整個社會對精神病人的支持系統還不夠完善，徐為反而容易出事。

精神病人的暴力傾向的確很容易為外界誤讀。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謝斌說，統計數據表明，只有大約5%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傾向。對于這5%范圍內的患者傷人事件，“媒體報道時若只顧大肆宣傳博眼球，只會讓這個群體成為危險的代名詞，這種行為無疑比那5%的患者更具傷害性。”

一個社區的重癥精神病人有多少，這一點普通人可能難以注意到。

大多數時候，他們被低調地處理了。這可以理解，精神病人的存在可能引起公眾恐慌。“我們轄區病人具體的數字，我不方便告訴你。”北京田村路社區精神康復科治療師張沖說，這可能涉及公共安全的問題，他本人并不懼怕精神病人，但擔心曝光這個數字可能帶來麻煩。

摘自《鳳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