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活說話

在當代中國文壇，如韓少功、何立偉、殘雪等一批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崛起于八十年代的湖南作家，他們擁有豐厚的閱歷、深邃的思想，對文學懷有一腔赤誠情懷，數年來堅持著對文學熱情不減的探索，在中國當代作家隊伍中不失為一股強有力的中堅力量。

何立偉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以一系列的描寫文革湖南小鎮閉塞古樸生活的短篇小說而蜚聲文壇，三十年來創作筆耕不輟，在長、中、短篇各領域均有建樹。其短篇小說《白色鳥》曾經榮獲1984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并被選入人教版、長春版初一教材，為他帶來廣泛贊譽。其實，《白色鳥》只有二千七百余字，在當年動輒就七八千或上萬字以上的短篇小說行列里，本就顯得玲瓏剔透，格外精致，據說也是迄今獲此獎項的字數最短的“短篇小說”， 至今令人對當年那些評委們的審美眼光和寬容度量表示稱道。

時代在發展，作家的創作也會在無形中打上時代的種種烙印。何立偉興趣廣泛，詩歌、小說、漫畫、攝影，行行都干得風生水起。譬如何立偉寫小小說亦是如此。與其中短篇創作相比，他的小小說作品數量不多，卻深得其創作意旨，出手即多佳作，《永遠的幽會》《洗澡》等作品，歷經時光淘洗，仍閃爍經典意味。

幾十年來，翻開打著各類“精選”旗號的小小說選本里，始終都會覓到《永遠的幽會》的身影。這一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說，即使在當下的小小說隊伍里也顯得美輪美奐， 活潑巧思。傳統的小小說講究情節的一波三折，講究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何立偉的這篇小小說卻與這些傳統寫法背道而馳。沒有完整故事情節，甚至連人物形象也似水中望月霧里觀花那般描繪得影影綽綽。

《永遠的幽會》敘述了一個神秘又朦朧的夢境，夢中卻閃爍著作者對生活高度凝練而深刻的感悟。一個不滿足于生活現狀的中年男人，夜晚在夢廣場與一個美麗而且心腸好的女人相遇，他向她傾訴，被她吸引，渴望與她纏綿相守，她對他卻始終若即若離，吸引他一次又一次墜入那個夢里與她相會。“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讓他從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為隱秘的芳香。”那支“黑色的郁金香”卻是一枝被毒汁浸染的郁金香，男人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醒來與迷醉中，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藥，去趕赴夢中那個永遠不再結束的約會了。

“但是，他自己卻離開了這個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們。沒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個漂亮的太太，一個七歲的男孩和一大筆令人艷羨的財富。”

小小說的結尾，是陡轉，亦是點題，是夢中約會的結局，亦是對現實生活的詰問與反思。一個在世人眼中有著如此美滿人生的男人，為何會被那樣的夢蠱惑，又為何會在那樣的夢魘里迷醉不醒？是這個光怪陸離的現實社會太沉重還是男人心中的欲望在作祟。作家終沒有解開男人死亡的秘密，他將無限的思索空間都留給了讀者。

讀何立偉的早期短篇作品，再讀他的這篇小小說，不難看出，在這篇小小說作品中，貫穿其中的正是他早期寫作的藝術追求：語言美、意境美、詩情美。在中國文壇上，以唯美的語言、空靈的意境而著稱的老一代作家如廢名、汪曾祺都對語言特別重視特別講究，何立偉一度被稱為他們的精神傳人，對語言的追求也非同一般。他甚至被認為是語言上用功最勤的作家。

“一個作者或讀者，若完全屬于審美型的，于他的第一要義，我想應該是語言。一部作品失了語言的魅力，則正如同一朵花失了清香，它的審美價值就真正是值得懷疑了。”這是何立偉在《美的語言與情調》一文中說過的一段話。在這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說作品中，我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何立偉在語言方面的追求。

“廣場上月光如水，夜鶯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來自周遭幽藍的深處。”

“這是一個明媚的中午，陽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閃亮的歌聲。”

這些語言，是詩的語言，有著綢緞般的細膩與華美，亦有著蓮荷般的清芬與馨香。詩的語言帶給人的不僅僅是一種美的閱讀享受，還營造出詩一樣的意境與氛圍。夢廣場，夢廣場上的美麗女子，女子手中的黑色郁金香，對這些文學意象的巧妙又自如的應用，大大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于有限的篇幅里求索無限的意味，是何立偉小說中一貫的藝術追求。

與《永遠的幽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洗澡》（600字）也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小小說佳作。奔波在紅塵碌碌之中的老何每天下班都被一身疲憊與倦意包裹，直到某天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聽到了有人彈鋼琴的聲音：

“這琴聲使老何想到春天的原野，山間的綠樹，明凈的溪澗和婉轉的鳥啼”，琴聲蕩滌了老何心間的疲憊，讓他“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美麗的呼吸與盎然的詩意”。

自此，每天下班后老何都會站在那里靜靜地聆聽，直到某天被老婆發現。

“路上，老何的老婆問老何，站在那個鬼地方你到底干什么呀，嗯？”

“老何想了想，答曰：洗澡。”

老何的老婆對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理解，卻也正是這篇小小說的高妙之所在。滾滾紅塵，人被俗世種種功名利祿所驅趕纏繞，以致心靈蒙塵，活得壓抑沉重，某些時刻，也該學會給自己的心靈洗澡。

有人說何立偉后來的創作風格發生轉變，不再持早期的唯美空靈，卻將筆觸探向身邊的市井，為讀者描畫了一系列的市井小人物，文風亦由淡雅清新而變得亦莊亦諧，潑辣風趣。《老吳來電話》不失為這方面的一個代表作，似是一幅諷刺漫畫，作家將一個才情不高卻極擅投機鉆營的官場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老金的蟈蟈籠子》描寫了一位愛女心切又略顯頑固不失可愛的父親形象，在作家精心的細節雕刻和樸實而不失風趣的對話描寫中，人間父子情深，淡淡氤氳紙上，又在不動聲色的講述中向讀者朋友們傳遞了兩種不同的教育理念：對下一代，是舐犢情深時刻關注還是大膽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闖，也許在不同的讀者心里都有一個不同的答案。

“整天的，他的手機如一只裝了蟈蟈的籠子，時不時地那么叫著。”

“湖南人，‘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拼起來麻煩。一二十字的短信，左摁右摁，一錯再錯，捉蟲一般……”

如此靈動又風趣形象的描寫，在何立偉的作品中俯拾皆是。這是作家文學素養的一種體現，也是作家生活態度的一種體現。心中有，筆下才會有。何立偉常言自己“喜歡有趣的人”：“對于人類，我不分種族、性別、老少、階層，僅僅分為兩類人，一類是有趣的人，一類是無趣的人，我只愛有趣的人，因為有趣的人，才有‘有趣’的生活。”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有趣的人，也在努力寫著“有趣”的作品。

因為熱愛“有趣”的生活，何立偉雖已年過花甲，對這個世界卻滿懷著赤子般的激情。他寫詩，畫漫畫，攝影，滿世界各地跑，他曾在一幅漫畫作品中言：我要穿著故鄉的拖鞋在全世界散步。我覺得這可視為他的另一種創作宣言，他把根扎在故鄉大地上，從故鄉，從身邊，源源不斷地汲取著寫作的養料，又以在全世界散步的胸襟與氣度，在拓展，在發掘著生命中種種無限的可能。

在一篇文學訪談中，何立偉曾談到：“我要趁著我能跑，把所有能跑的地方都跑遍，這樣我才能成為一個對生活說話的人。”一個作家，當有這樣的激情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