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手札
自從有了她,生命開始富饒。她病重的日子,他就開始患得患失。她不在了,他也從來不用去記起,因為已經銘記于心。思念就像一個小偷,一點一點地將他的愛意掏空,直到他也終于能去陪她,方能喟然而笑。
最初他們的愛情,只是政治聯姻的產物,他的父親是京城大官,掌握權柄;她的父親是地方官員,有著最快的辦事速度。兩人的婚事似乎順其自然。
開始并不幸福,納蘭容若和盧氏總是相處得別別扭扭,但時日漸長,竟驚喜地發現,彼此性格契合,愛好一致,感情也越來越好。
一日兩人攜手踏青而歸,他講著時下聽的一個小故事,惹得她破顏一笑,顧盼生輝,媚意盎然。容若忍不住抓緊盧氏的手,感嘆這個美好的女子為己妻,信筆作下一首《浣溪沙》: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盧氏初為人妻,那股子少女嬌憨勁兒惹得納蘭容若總是心頭癢癢。他的靈感也因此激發,源源不斷地寫下了大量詩詞。
得知容若要看書了,盧氏總會提前進書房幫他收拾好桌子,添上茶,擺上他喜歡的瓜果點心。
一次暴雨傾盆,容若在書房看書,久久不見盧氏來添茶研磨,便起身四處望去,遍尋不著,行至后院,卻見盧氏正撐著傘在為荷花遮雨。
見他來,盧氏笑瞇瞇地說,這么美的荷花生怕被雨給打著了。雨打得滿地落花,盧氏放下那把傘遮住荷花,一手舉著另一把傘,一手提裙踮起腳朝容若走來,仿佛怕踩壞了滿地花朵一樣。容若笑著將她擁過來,若有似無的芳香繞過鼻尖,他無限滿足地闔上了眼。
盧氏用鳳仙花染了指甲,張開五指搖晃著給容若看。容若抓住她的手,染了鳳仙汁的指甲襯得纖手更加白皙。
晚上,他們用花燈捕捉螢火蟲,然后用薄紗罩著,閃閃爍爍,仿佛這天地間只屬于他們兩個人。
抬頭凝視著她,她捕著螢火蟲,眸中流光溢彩。似發覺他在看她,她回頭粲然一笑。再璀璨的星星都美不過她眼中的光芒,一時間,他看得怔了。
他喜歡看她笑,她一笑,即使在陰雨連綿的天氣里,他都覺得心情舒暢。
時至深夜,盧氏興致依然非常好。他借口說后背有些癢,盧氏放下花燈跑過來給他撓背。容若笑著反手抱住她,盧氏嬌嗔逗鬧著,兩人抱成一團。
納蘭容若用一首《雜憶》縱容著嬌妻玩樂:春蔥背癢不禁爬,十指槮槮剝嫩芽。憶得染將紅爪甲,夜深偷搗鳳仙花。
這些瑣碎真實的小細節,組成了他們平凡的幸福。三年后,盧氏因產后護理不當,遭風寒而亡。幸福轉瞬即逝,容若痛苦不已,之后的詩詞大多凄婉。
容若用《浣溪沙》為題,憶起他們曾經的琴瑟和鳴: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往昔的恩愛纏綿已成記憶,當時只道是尋常。曾經,盧氏問他:最悲傷的字是哪個?容若當時不解。盧氏說是若,若是如果的意思,代表一段錯過的、失去的傷感。
若!若她從來沒有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自己無從體會到她的好,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悲痛?若她不早逝,是不是就會夫妻和順共白首?
盧氏曾讓他靈感激發,她的逝去也讓他的激情隨之而去。一首首悼亡詩,一遍遍離別意,綿延不絕的思念和傷感。
他提著燈籠沿著走廊而過,昏黃的光照著腳下的路。以前盧氏會提著燈籠先跑到前面,然后笑嘻嘻地讓容若去尋她。他恍惚地想著舊事,差點滑一跤,才發現原來已經離房門很遠了。
他搖頭一笑,沿著來路往回走。踏進房門,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息,燈光驟然亮起,他不由得伸手隔開,眼睛適應了光亮,四處望去,一景一物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再沒了那個在燈旁等待的人。
過往的日子甜蜜無比,如今還是得稀里糊涂地過下去。不知不覺里竟擁有過那么多美好時光,如今方知,他是多么幸運。但如今思起,只不過是徒增傷感。
桃木的框架,絹布上繡著碎花,這架屏風如往年一樣放置在屋內。容若在室內睡得并不安穩,良久驚坐而起,掀開玄青色羅帳,一切擺設都如從前,一如他許多個夜里醒來時一般。
他心痛地閉上眼,喉嚨里煙熏火燎般的痛,試著喚她的名字,卻發現聲音如破鑼般嘶啞。整個身體仿佛被掏空,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夢里的她,還是那樣嬌憨。他看到她時,卻再也沒有當初的淡定自如,只留下深深的遺憾,她再也不能為自己添香磨墨了。
此時的他,內心已孤寂多年。并不想活在有她的記憶里,只是總有些記憶不由自主地留下來,證明他曾與那樣一個女子深深地愛過。
燈花影瘦。一生命運的交錯,讓他用余生以詩詞來訴衷腸,最虔誠的姿態,最深厚的感情。盧氏死后的第八年,他也因寒疾離世,終與愛妻在地下相聚。
輕輕的風塑出裊娜枝葉的舞,流淌出滿滿愛的氣息,生命的終點成為另外一個世界里,愛的起點,馥郁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