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中國傳統文化與嶺南地域文化是嶺南傳統園林形成的文化誘因,也是其雖源流于中華漢文化藝術體系但獨具特色之根本。通過尋流中國封建社會形態與溯源嶺南地域文化,分析廣東地區傳統名園“能主之人”的生平經歷及造園寫意手法,探求其審美風格與意境,揭示了嶺南士人通過建庭構園欲求人格獨立與完善的士人情懷與人生理想
關鍵詞:嶺南私家園林;士人園林;寫意手法;人格完善
文章編號:1671-2641(2015)04-0036-05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志碼:A
1 嶺南傳統私家園林文化之源流
1.1 傳統社會形態之下嶺南園林分布的地理區位
園林是社會文化的產物。嶺南傳統園林深植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土壤之中,而中國封建社會形態在君主專權之后,仍很大程度地保留了原始宗法血親關系,小農經濟占主導地位,儒家學說找到了生存根基。春秋之際的“禮崩樂壞”致使士大夫脫離以往的宗法制度,開始持續進行深層精神活動并試圖建立理想社會,“漢政府自武帝后,轉變成士人參政之政府”,“公卿朝土,名儒輩出”?!疤斓刂溃瑒偃沃隆保蛉宓览碚撚性从谕簧鐣嬖诘乃季S方式,儒道并流得以實現,同時奉行人格完善與自然美學的哲學理念。
嶺南自地域范圍上理解是屬于五嶺以南的廣大地區,可用秦時桂林、象、南海三郡的統轄地區來籠統概括。以近現代方言區和民系文化特質等方面劃分,嶺南文化主要包括廣府、潮汕、客家、桂系與海南文化,廣東文化特別是廣府文化一直占嶺南文化主導地位,加上地域環境和商業貿易主線的差別較大,廣西具有相對獨立的桂系文化已為世人承認,無可厚非,嶺南桂系園林也具有相對獨立于廣東園林的發展風格,兼具江南之典雅秀麗、嶺南之絢麗纖巧、西南之樸素古拙,由此可見嶺南園林因文化雜糅呈現多彩之狀態。因此,就文化傳播和地域而言,嶺南傳統園林以廣東為中心,輻射廣西與海南等地。本文的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廣東地區的古代私家園林。
1.2 嶺南傳統私家園林是嶺南文化體系的表現方式
嶺南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嶺南傳統園林也從屬于由漢文化主導的中國傳統園林體系,并在潛移默化中得以體現。正如嘉慶年間之雷州半島,五泰《雷州書院記》云:“由是學徒敬業樂群,士風浸昌??频隰⒗t,文章氣節之事,連鑢接軌,與嶺東南風物等矣”。而園林之發展正如粵北南雄陳景塤的《道南書院記》云:“余來南雄,甫下車,課士至院中。瞻院宇之壯麗,園林之幽曠,亭池之軒豁”。古代書院園林發展不成系統,順承私家園林遺風已是學界共識,由此反觀私園之發展成就可見一斑。建于清光緒年間的陳家祠亦是嶺南庭園和中國封建儒家文化建筑之集大成者,庭園為三軸三進的嚴整布局,以庭院相隔,廊廡相連,庭院幽深,雕塑裝飾意味深遠;再如嶺南佛山的祖廟,屬紀念園林范疇,主體建筑結構為磚木混合結構,園林牌樓則多為仿木結構形式,園林建筑屋頂為歇山懸山樣式,但從未逾越等級秩序,這即是中國園林文化的繼承性,由此可見中國園林呈現出較強的傳統力量。
嶺南私家園林另具獨特的嶺南地域文化風格,即地域性與包容性。嶺南地區處五嶺以南,偏遠封閉,到唐朝仍為流放之地,但此劣勢卻為嶺南地區保留了自己的本根文化。隨著文化傳播與商業貿易發展,古代漢文化、海外文化等的沖擊,儒道文化的交融并入以及商業貿易的發展,催生了獨特的社會生活與文化心理,故嶺南私家園林的實用理性與審美愉情并存。如建于清同治年間的余蔭山房,其園林布局和空間建構深得中國傳統私家園林之神韻,但又不乏受海外文化特別是西方文化之影響,余蔭山房之幾何形理水形態與套色窗戶頗具西方園林之典型特征。再如明清時期廣州城西私園興盛,清嘉慶年間十三行商人潘仕成之海山仙館是集山水園林、江南亭臺、西洋裝飾、文苑珍藏于一體的廣州名園。其園林與日常生活聯系密切,園林營建多從實際功用出發,以居住建筑為園林主體,功能則兼具生活起居與“山泉水樂”。園林建筑為適應自然環境,布局多注意朝向,利用水池、敞廊等形式通風防潮。植物與建材多為嶺南本地所產,如荔枝Litchi chinensis既是嶺南地區自古至今的食用經營果品,也在園林中發揮獨特的美學價值, “長至十里紅云,八橋畫舫,游人萃焉”,愈顯嶺南園林“務實”之風,是體現嶺南傳統私園的實用理性之佳例。
2 嶺南傳統私家園林園主皆士人
2.1 士人者何
“士”與“士大夫”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占據重要地位?!笆俊彪A層從戰國時期開始誕生,經歷了兩漢之儒生、魏晉之土族,直至唐、宋、明、清由科舉入仕的文人官僚。時代與社會面貌雖使其形成了不同的特點,但士人階層的基本特征,卻保持了可觀的連續性。如學者閻步克所言:“就其社會地位和政治功能而言,他們構成了中華帝國的統治階級。中國古代社會的獨特政治形態,自漢代以啟,也可以說特別地表現為一種‘士大夫政治’”。就美學與社會哲學角度來看,“士人是大一統中國的整合力量,同時也是大一統美學的整合力量……就整體部分關系中強調整體來說,只有一個美學,由士人來思考中國美學。在這一意義上,中國美學就是士人美學”。由此可見士人在古代政治、經濟、文化、哲學等諸多方面的重要性和顯赫地位。
因此,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不論政治與文化,士人階層都兼具雙重身份:文人與官僚。隨著科舉制度的發展,中國之文官政治日益凸顯,士人之“仕”注重“禮法”與“循吏”,是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士人之“文”則是儒家道德倫理與個人情感宣泄、自由訴求的并存,“文仕結合”即是士大夫人格理想與社會責任的和諧統一。古代嶺南地區商業發達,海外貿易較活躍于當時中國其他地區,因此嶺南士人兼具“商人”心理則愈顯平常,商品意識突出,且多注重自身發展,人本觀念凸顯,世俗化傾向亦較為明顯。嶺南土人“文”“仕”“商”三重身份并存,嶺南傳統私家園林可謂是“文仕儒商,雅俗并舉”。
2.2 士人雅集
園林作為嶺南士人的居住生活環境,是士大夫文化藝術活動最主要的場所。王毅在《中國園林文化史》中認為,皇權的專制與整個統治階級、整個社會利益之間矛盾的平衡,是中國封建社會形態延續的基本條件之一。在中國封建統治階級中,士大夫階層因保持著與皇權和整個社會經濟、政治體系深厚而又廣泛的聯系,從而具有調節各種復雜關系的能力;這種能力要求士人具有較強的能動性,而這種能動性又要求士人應具有獨立地位,這一地位向上調節封建社會的平衡,即“仕”,向下通過自身文化之發展和相對獨立的意志、道德、情感、審美等,即“文”。以佛山梁園為例,“人原汾水無雙士,詩是梁園自一家”,梁氏一門,人才輩出:三進士、六舉人、名記者、儒商、維新志士……不勝枚舉。書香傳承,綿延不絕,至今刊行專著五十余種,書畫創作與研究亦繁盛,集嶺南名流、名帖、名園于一身。
嶺南士人在園林中通過一山一水、一花一革來裝飾建筑,并賦予器物自身之理想,使寫意手法、造園藝術與園主人格如影附形,意境深遠。因此,傳統園林中所包含的諸多文化藝術門類都是士大夫人格價值體系的組成部分。人格完善與傳統文化體系門類中的園林聯系緊密,園林中充斥著勃勃生機的士人情懷也在所難免。部分嶺南傳統私園園主及家族主要人物“文仕”關系如表l所示,而嶺南的園林士人活動除了園主參與,還有各類文人雅集。以東莞可園為例,園主張敬修與畫家“二居”相聚,且以畫為戲,以書遣懷,以琴會友,表達其自身的高雅胸襟與人生理想;東莞可園成就了“二居”,成就了嶺南畫派,二居也塑造了嶺南名園中獨具一格的意境氛圍。3嶺南傳統私家園林的手法與意境
美學大家宗白華言,“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他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王國維言,“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道出了寫意二法,即“移情人物”與“物我合一”。前者是通過物讓審美者感覺到“我”的存在,后者是無我之渾然超脫之境,前提是人的修養淳真樸實、淡泊名利、脫于世俗,方“在豪杰之土能自樹立”。童寯《江南園林志》解析園林之“圜”時,揭示了傳統園林由山、水、植物、建筑四大要素組成,掇山、置石、理水、配植花木、建筑構筑、楹聯、匾額以及書法、繪畫等皆包含著豐富的園林寫意手法,不僅僅具有物象本身,更關乎其意與境,以此來表現造園者與賞園者的宇宙觀念、人格理想與士人情懷。
3.1 園林與山石
疊山置石是中國古典園林營造園林地形、塑造空間的第一步。山石表層寫意即本于自然,高于自然。掇山時通過模擬大自然之山川巖石、河床湖岸,置石品石時觀形如峰、巒、嶺、岫、洞、谷、懸崖、峭壁。嶺南地區特別是在粵四大名園中幾乎看不到疊山的存在,主要原因為嶺南多庭園,即園林從建筑平面中發展而來,受建筑規整布局影響較大,因此其地形起伏較江南小,空間劃分與塑造也主要依靠建筑、廊墻與花臺,但也存在“有真為假,做假成真”之疊山佳例。如現在的清暉園內的鳳來峰,通過疊山為園林創建一種趨向自然野致的意趣,同時又把審美者的情感與園林跟宇宙的境界相融。嶺南園林的置石藝術較疊山發達,庭園亦存在用石峰分割空間的佳例。私園選石多為太湖石和英石,佛山梁園群星草堂前置有“蘇武牧羊”等寓意石峰數座,品石標準亦可用“瘦、皺、漏、透、清、丑、頑、拙”來形容(圖1),這些皆帶有明顯的“寫意性”,可見嶺南文人及士大夫集石、玩石、品石之雅舉已蔚然成風,但如“蘇武牧羊”“九獅山”等園林景致的命名與鑒賞,顯示出了明清時期傳統園林的世俗化傾向,雅俗并舉卻又超脫雅俗。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古代文雅之士對石峰的人格化象征即為山石寫意之深層表達方式之一。山石人格化象征了其對自然的熱愛,“片山有致,寸石生情”,對石之“介于石,不終日”之堅硬貞潔的品性的贊美。古代疊山置石中,甚至看到了“山石比德”之風氣流行。正如李漁所言,“主人雅而喜工,則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則容拙,則拙而俗者來矣”,“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嶺南庭園存在一種獨特的置石手法,通過疊石壘砌成月洞門式樣(圖2),既可模擬自然山林洞穴,又可劃分空間,隨著視線轉換又成不同的山石之景,詩情畫意與實用理性的結合,這也是嶺南私園較江南地區寫意手法更明顯的特征。因此,不管是表層寫意還是深層寫照,都蘊含著深深的士人情懷與獨立的人格理想,正如余蔭山房深柳堂旁側一聯所言: “金桂滿園堪品味,翠林無處不陶情”。
3.2 園林與文學
傳統園林作為中國文化藝術體系之奇葩,與其他文化藝術形式關系密切。有學者提出“化詩為園”與“園因文傳”來論述園林與文學的關系。還有學者提出“有形文學”與“無形文學”來表現園林與文學的相依相伴,但其二者體現園文關系的寫意手法類同:如運用楹聯、匾額、題名、碑、書條石、書法、繪畫等進行點題或象征、表達意趣,以及以物比德、情景交融等進行寫意與表現意境,這些手法在陳從周對二者關系的論述中也很明顯,如“在眾多的雅俗文化活動中,與園林藝術發生直接聯系的文化活動主要有詩歌文學、繪畫、戲曲音樂及品茗飲酒等活動……正所謂‘文因景成,景借文傳’”。
嶺南傳統私園對楹聯的運用形式多樣。嵌字聯如清末番禺余蔭山房入口二進門廊處之名聯:“余地三弓紅雨足,蔭天一角綠云深”,上下聯聯首嵌有“余蔭”景名;非但如此,聯中所言“三弓”與“一角”均以表現明清園林“芥子納須彌”、園小景深的意境和宇宙觀念,而“余蔭”二字則隱藏著園主退隱林泉但不忘儒家宗法血親的思想寓意。再如余蔭山房內玲瓏水榭,建筑形式為八角攢尖,不乏隱喻園內景致“八面玲瓏”之絢麗纖巧。水榭內匾額有“波暖塵香”“遠樹含春暉”等題名,意涵余蔭山房“暖日漾春光,人影衣香方徑滿;涼風逗秋思,簫聲月色畫橋多”之韻。而更多在于表意退隱之后偶感時光雖逝,但仍心態樂觀、知足常樂之意,正如軒內楹聯所言:“每思所過名山,坐看奇石皴云依然在目;漫說曾經滄海,靜對明漪印月亦足瑩神”。再如張敬修構筑的可園有可堂、可軒與可樓等以“可”命名的建筑,表達了“未荒黃菊徑,權作赤松鄉”之意,即有園主坎止流行,順其自然甚至帶有無奈;但也筑有意涵為不可草草了之的“草草草堂”,而雛月池館之對聯“大可浮家泛宅,豈肯隨波逐流”,正是園主在宦海浮沉之際順時而為、樂天安命但又需保持本心與獨立人格的真實寫照。
3.3 園林與建筑
士人為表達人生理想與士人情懷,常常在園內營造出意境,在景物之中注入更多內容,從嶺南園林建筑中舫的構建也可詳參一二。嶺南園林少掇山,但園內空間塑造仍隨高就低,兼具平遠、高遠與深遠,如此與園林建筑有較大關聯。如可園邀山閣、梁園半邊亭、清暉園留芬閣皆因低筑高,盤踞園林最高點,內可觀全園之勝,外可攬風月清音。又如可園邀山閣與拙政園見山樓意趣相通(圖3),正如《園冶》借景所云:“山容靄靄,行云故落憑欄;水面鱗鱗,爽氣覺來欹枕”。
可園中的雛月池館,依水而筑,宛如船形,古往今來諸多園主皆利用此舟船之趣表達胸中理念,正如北宋歐陽修《畫舫齋記》所云:“凡偃休于吾齋者,故因以舟為名焉。……予聞古之人,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終身而不肯返者,其心必有所樂也。茍非冒利于險,有罪而不得已,使順風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豈不樂哉”??蓤@之觀魚簃也是園林意趣象征之佳例,通過引用莊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典故,表達園主的無為浪漫、逍遙悠游的理想,其中不乏厭倦官場勾斗,追尋“魚樂人亦樂,泉清心共清”之清靜淡泊、“魚樂我樂”的隱逸思想。其他古典園林中如頤和園之魚藻軒、諧趣園之知魚橋以及無錫寄暢園之知魚檻等皆有此象征。方丈、蓬萊和瀛洲是古代東海三神山,借鑒在園林中筑島以表明場所與仙境何異?其中也不乏儒道思想的影響,如清暉園有一建筑取名小蓬瀛則自然意蘊相通。清朝嶺南才子宋湘之句“人文古鄒魯,山水小蓬瀛”亦是此番意趣。園林建筑較江南園林而言,裝飾性較強,常運用故事戲曲、瓜果魚蟲等抒發園主祈愿安和富貴、仕途文藝步步高升等愿景,如余蔭山房主體建筑深柳堂及旁邊花臺多次使用蝙蝠壽桃圖案,在中國傳統私家園林中獨樹一幟。而園林建筑意境象征太多,不一一列舉。
3.4 園林與其他
古代造園與審美的手法多樣,寫意亦存在文化藝術體系的諸多方面,如建筑、雕飾、理水、植物、窗戶等。以植物為例,粵現存四大名園中,竹、梅、荷、桂等表達園主高清志趣的植物,亦或是雕飾在建筑廊橋等具體物體上的植物形象不勝枚舉。如深受西洋影響的清暉園月洞門上聯匾皆有竹形象之運用(圖4),李漁記述其為“此君聯”,梁園個軒則專門以竹為主題命名,表達了士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高風亮節。植物楹聯的處理還有“蕉葉題詩,韻事也;狀蕉葉為聯,其事更韻”的“蕉葉聯”等。
4 園林意境之營造與獨立人格之寫意
士人為在宦海仕途中尋找自身存在,表達人生理想與情懷,常常注重營造園林意境,注重往復推演園林各文學藝術門類,綜合觀照,做到“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因此也會在景物之中注入更多內容,予以園林山石、花木小筑、建筑樓閣、水池駁岸等構景要素進行更多象征與暗示,以供園主或審美者的文化體驗與審美解讀,不僅愉情交友,而且找到了自身所處世界的人格精神所在。
意境營造于嶺南士人文化藝術之意義就如王毅所言:“作為世界文化中的一種特殊形態,它的價值只能存在于中國土大夫階層對‘天人之際’體系和自己理想人格的構建之中”。而“天人之際”之意蘊,亦或是包括園林在內的中華傳統文化藝術門類所含之宇宙觀的揭示,又抑或是園主與雅集之士在封建社會傳統文化制約下仍存有“居廟堂則兼濟天下,處江湖則獨善其身”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