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把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架只存于他想象中的飛機上。
之所以說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是因為截止到目前,那架飛機還遠遠沒有被造出來,它還只是一個丑陋的破殼子,但父親并沒有為此感到沮喪——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熱情。父親花在它上面的時間更多了。
父親干脆不再去放羊,他把一百八十只羊交給額吉打理,一頭扎到他那荒誕不經的飛機制造事業中去。額吉起初以為父親只不過是一時意氣用事,他終究還會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所以一開始,額吉對父親的荒謬行為并不在意,只是聽之任之。直到三個月后,額吉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的丈夫不僅對他們的生計毫不關心,甚至再也不肯出來跟大家一起吃飯。
父親不出來吃飯,額吉自然不會給他送。額吉心想,看這家伙能堅持到什么時候。
額吉顯然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的存在。每當額吉出門之后,我便偷偷拿出額吉已經燒好的食物送到正在忙碌的父親身邊。父親向我投來感激的眼神,但是并不跟我說一句話。一撂下碗,父親就又埋頭干起他那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完成的活計來。
父親雖然沒有出來吃飯,但是廚房里的食物卻在明顯減少,額吉當然察覺到了這一點。額吉為此惱怒不已。終于有一天,額吉忍無可忍地沖進了父親的工作間,將凝結了父親全部心血的、看起來已經有些眉目的飛機砸了個稀爛。父親對此震驚不已,但是絲毫沒有生氣,他只是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令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父親竟然就此失蹤了。額吉焦急不已,不得不第一次將那一百八十只羊單獨交給我打理,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尋找父親的茫茫路途。
每當晚上我把羊群趕回羊圈的時候,額吉也拖著疲倦的身體回來了。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久——額吉每天出去尋找父親,而我出去放羊,我為此感到孤獨。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羊圈里多了一只羊。從它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我一眼便認出那就是我失蹤已久的父親。
我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準備立即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額吉。這時父親的目光卻一下暗淡下來,他似乎在用眼神祈求我不要這樣做。我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并不想讓額吉知道他在這里。我答應了父親的祈求,父親的眼睛里立即噙滿感激的淚水。
額吉每天忙于尋找父親,顯然還沒有察覺到羊圈里多了一只羊。而我為了避免讓額吉發覺,每天都早早地趕著羊群出發,然后頭也不回地跑到遙遠的烏日根草場放牧,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慢條斯理地回來。作為科爾沁草原上最勤勞智慧的牧人,額吉當然能夠輕易地認出她的每一只羊,甚至能嗅出它們每一只不同的氣味來。我只能這樣做,才有可能避免讓額吉發現父親就混在她的羊群里。
從父親那清澈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對我的良苦用心感激不已。令人感到欣喜的是,額吉對她的羊們越來越疏于關心了,這讓我感到心安。只是這樣的相安無事讓我不得不心生懷疑,此前把羊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額吉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她其實早就知道父親混跡其中,而為了不揭穿我們,她有意避免了所有與羊群的接觸。
想到這里我的眼淚便流了下來。從這一點上,我確信額吉還是愛父親的。而父親自然也樂在其中,并且很快適應了作為一只羊的新生活。而更加令我動容的是,父親并沒有放棄他造飛機的偉大事業。
在科爾沁廣闊無邊的草原上,父親走過的每一片草場都精確無比地留下了一架飛機的圖形。那是父親用嘴一口一口咬出來的,精致得令人難以想象。額吉當然也看到了這一切,因為她為了尋找父親已經走遍了科爾沁草原的每一片草場。
我終于相信,額吉其實并不是為了尋找父親,而是為了欣賞這一幅幅精美的杰作而已。我確信額吉為此感動不已,而就在那一刻,父親正躲在羊群里簌簌地落下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