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在夏天的魚

那時，流經村莊的河還年輕，溫柔地像母親的臂彎，枕著夏天，洗濯著童年。

河水像眼神一般清澈，飛目流盼;魚蝦透明，恣意嬉戲。天一熱，我們就脫個精光，一頭扎進水里，魚一般折騰。父母呼來不上岸，自稱兒是水中仙。鄉下孩子，和水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我們整天泡在水里，大人也不擔心，他們也是這樣過來的。孩子鳧水，怎么學會的？自己都不清楚！就那么玩鬧著，忽然有一天就“游刃有余”了。在鄉下，父母攙扶的學步是生命的起點，水中摸爬的游泳則是人生的開端。我們都是魚，注定要游過夏天，游向自己的世界。

我們非魚，卻享盡“魚水之歡”，潛水，捉迷藏，跳水、打水仗等。河邊如有洗衣的女孩，我們就潛過去，拖走浣洗的衣服，在一片驚聲尖叫中，笑得水花四濺。實在累了，也閑不住，就沿著河岸摸魚捉蝦。捉魚用“黏網子”，橫在河中間，我們從兩邊趕。魚兒慌不擇路，撞到網上，黏得像冰糖葫蘆。我們用小樹枝串起魚，放在火上烤，頓時香氣四溢，口水潺潺。地里干活的大人，有時也循香來分一杯羹，邊吃邊傳授他們小時候捉魚、燒魚的秘方和秘聞。

夏天是果蔬的天堂，自然是吃貨們的樂園。對于吃，我們天資聰慧，熟稔“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河邊的瓜地也就成了我們“動手”的試驗田。從三十六計到七十二變，我們運用得嫻熟自如、神出鬼沒。

瓜地沒人看，就長驅直入;有人看，也自有妙計。小孩看瓜，就暗度陳倉：和他捉迷藏，他藏好后，我們和瓜一起藏到河里;大人看瓜，就魚目混珠：披荊戴葉，爬進瓜地，滾瓜入河;老人看瓜，就賊喊捉賊，調虎離山，滿載而歸后，在河里大快朵頤……

丟瓜的人家也不追究。一群“兔崽子”，誰家都有份，今天摘你家的，明天摘他家的，也沒跑外人肚里去。對孩子來說，偷瓜不是目的，只是獵奇和刺激。當大人把瓜摘回家，想吃哪個吃哪個時，反倒沒了胃口，怎么也吃不出那種驚心動魄的味道。

鄉下的孩子，像河岸邊的野草，有股瘋勁，潑潑辣辣地長，瘋瘋癲癲地活。沿著那條河，我們越游越遠，陸陸續續游出村莊。成長孤單而盲目，讀書，工作……一抬頭，才發現已游進城里，為了生活，在喧囂城市的角落里獨自游來游去。

那天，回家籌備婚禮。經過村邊的河，竟已相見不相識。沒有了水，沒有了魚蝦，沒有了戲水的孩子，它寂寞而衰老。母親倚著門，等我，卻睡著了。我抱起她，很輕，就像那條孤寂、蒼老的河。時光是條母親用愛編織的河，當我游離家園，她也迅速老去。

穿行在城里，陽光如織，熱浪滾滾。我總感覺自己是條魚，擱淺在夏天，和往事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