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勝
文人有夢,晉人陶淵明于《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景色,如種子一般,深深懷在心里。
你看那美景:“……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這個夏天,我們逃似的離開了被霧霾和喧囂籠罩的北京,去一個被別人描繪成桃源的地方。
從杭州蕭山機場一路往西,是宮洞山脈的余脈,座座青翠欲滴的山迎面撲來,山色是青翠的,彌漫著南方的氤氳,而空氣中,四處漂來青草和綠樹的芳香,我們很興奮,感嘆“湖山信是東南美”,沒有一點旅途勞頓的感覺。
浙南山多,車穿過一個隧道就像進入了另一方天地,一路不知穿過多少方天地,末了,又穿過一個長達十公里叫“西周嶺”的隧道,終于眼前一亮:景寧到了。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當時的感覺,真的和陶淵明如此相像。過洞,只見碧藍碧藍的天空下面,青山環抱著一座精致的小城。仿佛真的進入了一個現代的世外桃源。
的確是世外桃源。
“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我看見街上行走的男人,大多穿著麻紡的衣服,靛藍染就的,前襟扣著一排麻絲做的盤扣,如果不是領口和袖口飾有畬族彩帶的圖案,僅憑衣著,你疑心自己是否走進了唐朝;女人頭戴鳳凰銀飾,斜開襟的上衣,自然也是麻紡的,領頰處繡著淡雅的花。此地建筑也與別處不同,以藍黑色調為主,房頂呈金字狀,蔥蘢的綠樹間露出黑色的屋瓦,古樸而清雅。尤其是流淌進縣城的那條叫鶴溪的河,河上靜靜臥著的重檐翹角的木拱廊橋,直把人帶進久遠的如夢似幻的年代。
畬族——這是一個刀耕火種的民族,她起源于潮州鳳凰山,輾轉遷移到這片土地生息,千百年來不知孕育了多少神奇的文化。
在鄭坑鄉,我們目睹了不可思議的“上刀山、下火海”。喧天的鑼鼓聲中,一位皮膚黝黑、四十歲左右,極瘦的男子。他頭戴著獸冠,身披著紅裙,像古代的巫師一樣圍著豎立的刀梯且歌且舞,舞步極簡,是游步舞,左旋三圈右旋三圈。而刀梯呢,通天的梯子上,一路上去,架著數十把鋒利的砍刀,刀口是朝上的,露著寒光,三層樓的刀梯頂端有幾面小旗,被風扯著。突然,鼓點密集起來,牛角號更是嗚嗚有聲,只見漢子赤裸著雙腳,開始上刀梯,我幾乎不敢目視,深怕那雪亮的刀刃,殺進他細細的腳掌,但他卻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在我裝作拍攝觀眾的時候,已經蹭蹭地爬上了“刀山”的頂端……啊!不可思議的男人。
接著是“下火海”,七月吧,正是熱浪翻滾的季節,人站在曬場,陽光都無處可躲,偏偏曬場的中央燃起了一大堆炭火,那炭火表面已經露白了,是灰黑的,里面卻依舊熊熊如爐,熱力往上,炭灰便隨著風飄往天上,四周的人見此,都屏了氣,我猜不出人赤腳怎么可能在這熾熱的炭上行走?
但畬人卻敢,七八個畬漢子戴著獸冠,穿著紅裙,赤著腳在那堆耀眼的炭火上來回穿梭,直把我們這些闖入世外桃源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據說,畬族人“上刀山、下火海”帶有一種宗教性質,為的是慶祝一年豐收并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的意思。
景寧是浙江的綠肺,一年有三百六十天空氣質量為優。從北方來,我最喜歡這里秀美的山川和那纖塵不染的天空。“山上多栽杉與松,綠蔭疊疊復重重。游人行向林間過,時覺山前雨意濃。”清人金磷叟的詩句道出了這里的“綠”與別處的不同。金磷叟的另一首山居詩也寫得清麗脫俗:“首夏清和雨乍晴,山妝濃艷水流清。脫巾閑坐林邊石,好鳥時聞三兩聲。”你看了這山,再讀了這詩句,直想生活進大山深處,住進畬家的“寮”里,做個與世無爭的散人。
然而,生活在鄭坑鄉犁壁際村的小藍卻想走出大山的深處,他說從鄭坑鄉政府所在地到他的家,山路還得走兩個小時,交通的不便讓他苦惱萬分,他決定改變人生的命運,打算先去本省的義烏打工,看看外面的世界。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當年的我也是一個鄉下娃。那時候,我不知道留戀藍天白云,不知道留戀小橋流水,不知道留戀古槐翠竹,我只向往都市的世界。我許多年的努力,都是為了奔向都市,為了在都市里有個家,為了做一個生活在都市里的人。當所有的這些都已經實現后,驀然回首,小時候的藍天白云、小橋流水、古槐翠竹又在對我發出深情的召喚。于是我把每次離開北京,都稱作是一次逃離。人生的戲劇上演了,難道說我的戲劇已經經歷了高潮?小藍還年輕,他的人生大戲才經歷開場的儀式。也許終有一天,他也會像我一樣,仍然會留戀這里的風聲和蟬鳴。
說說景寧的大均吧,這是一座三面臨水的文化古鎮,史上,大均出了不少秀才、舉人、進士,如今古鎮還是那個古鎮:大樹參天,古樸安寧,只是多了畬族婚嫁的表演,當然,以前是有的,只是真實的不可能天天看到,于是有了表演。
我和同行一位兄弟受邀作為“赤郎”參加婚禮。起初我理解,“赤郎”大概就是“伴郎”的意思,等真正當上了,才知道不一樣。迎親的途中,“新郎”和“娘舅”喜滋滋地閑走,我們兩位“赤郎”卻成了挑夫,挑著一擔聘禮去闖一道道難關。這是一個喜愛山歌和飲酒的民族,婚禮的難關也由對歌或罰酒組成。由于既無美妙的歌喉,又無敏捷的才思,我們兩位“赤郎”只好接受罰酒闖關。這一程,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才助“新郎”抱得美人歸。
體驗了民族別樣的風情,愈發讓我們感覺到這是個世外桃源。
景寧位于浙南大山的深處,我們來時經過的那條高速公路未修通前,這里的交通非常閉塞。1929年,也是一個夏天,有個當時上海同濟大學教授叫史圖博的德國人,從上海坐船到溫州,從溫州經云和到這里,一路過來竟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到了景寧,史圖博就在藍村長的那所房子里住了六天。他學生李化民來到這里搜集查證,忠實詳盡地記錄當時畬民的生活起居,撰寫了“獻給浙江的民族學”——《浙江景寧縣敕木山畬民調查記》一書。
我沒有看到這本書,但我來到了敕木山,來到了當年史圖博住過的房子。房子還在,木結構的房子傍山而建,山泉流到廚房里,順著木樓梯走到二層的盡頭,木墻木窗木地板的一間就是史圖博住過的。
關于《浙江景寧縣敕木山畬民調查記》這本書的意義,據邀請我們來的畬族作家山哈先生說,這本書對景寧畬民的民族淵源、服飾飲食、農耕生產、體質特征、民族性格、婚喪風俗、圖騰祭祀、宗教生活、語言民謠等都作了詳盡記述,并留下當時十分珍貴的照片,是研究畬民族的重要文獻。
望著簡陋的居所,高高的山居,我心里感嘆,一個德國人,是什么力量驅使他來到這偏僻的山村?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夏天,從敕木山上藍村長家往下走的情景:蜿蜒的青石小徑,路旁是清澈的溪流,就像好客的主人舍不得我們離開似的,一路纏綿著跟我們來到村口,注入村口的河中,河底是光潔的鵝卵石,水緩緩地在石上流,像你的柔情輕輕拂過我的心頭。石徑旁的梯田里,早稻已經收割了,留下一片片黃燦燦的稻茬,而不遠處,古老的水車在轉動,廊橋靜臥在碧波之上……
回望藍村長的家,只見一朵潔白的云盤桓在山巔,離山那么近,疑心如果自己站到山頂,揮揮手就能帶走一片云彩。
山哈兄是位勇于擔當的作家,他以弘揚本民族的優秀文化為己任,常常離開他生活的城市——杭州,來到這里潛心創作系列畬族題材作品。創作之余,在他的努力下,當地在敕木山上修建了一個作家創作基地。我們在這座宅子里一邊清談,一邊品著禪心佛語的惠明茶,一邊聽著山風颯颯、溪流潺潺、蟬鳴陣陣……不少人竟起了要在這里終老此生的念頭。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