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個沙礫(lì)坑旁邊。不是那種用龐大的機器挖出來的大坑,不過是一個很多年前某農場主一定用它賺了點錢的小坑。實際上,它太淺了,會讓你認為它可能有別的用處,也許是房子的地基,只是后來房子沒蓋成。堅持讓大家注意那個坑的是媽媽。“我們現在住在加油站那條路上的老沙礫坑旁邊。”她對人說,然后哈哈大笑,因為她很高興擺脫了和鎮上那座房子有關的一切,街道,丈夫,她過去的生活。我幾乎不記得那段生活。也就是說,我清楚地記得某些部分,但無法將之拼成一幅完整的畫面。我腦子里關于鎮上那座房子的記憶只有我以前房間里畫著玩具熊的墻紙。在這座新房子里——其實是一座拖車房——姐姐卡蘿和我睡兩張很窄的小床,上下鋪。我們剛搬去的時候,卡蘿和我說了很多關于以前的房子的事,努力想讓我記起這個那個。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她會談這些,通常說到最后我什么也不記得,她就會很生氣。有時候我想我其實記起來了,但因為我記得的和她說的相反,或者因為害怕記錯了,所以我假裝不記得。我們是在夏天搬進拖車房的。我們把狗帶來了——布麗茲。“布麗茲喜歡這兒。”媽媽說。這是真的,哪只狗會不喜歡把鎮上的街道換成開闊的鄉村呢,即便鎮上有寬敞(chǎng)的草坪和高大的房子。它迷上了對每一輛開過的汽車吠叫,好像這條路是它的,還時不時叼回家一只被它殺死的松鼠或土撥鼠。剛開始,這讓卡蘿感到很苦惱,尼爾和她談了一次,向她解釋了狗的天性,以及某些東西必須吃其他東西的生物鏈。“可它有狗糧啊”,卡蘿爭辯說。但尼爾說:“假如它沒有呢?假如有一天我們都消失不見了,它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呢?”“我不會”,卡蘿說,“我不會消失不見,我會永遠照顧它。” “你真這么想?”尼爾說。然后媽媽開始干涉,讓他轉移話題。尼爾總喜歡開啟美國人和原子彈的話題,而媽媽認為我們還不應該談論這些。她不知道當他談論原子彈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原子蛋。我知道這個理解不太對勁兒,可我不愿意提問,然后被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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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生活》是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麗絲·門羅的最新作品,講述了別離與開始、意外與危險、離家與返鄉的故事,被認為是門羅最豐富、最完美、最具個性的“集大成之作”。這是關于生活,你能說出的一切。在這趟旅途中,所有的事都不會像我們希望的那樣發生。但到最后,這些都不要緊。我們終將原諒這個世界,原諒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一直以善意對待的生活,終將以善意回饋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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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加拿大作家,代表作有《逃離》《親愛的生活》等。曾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吉勒文學獎、英聯邦作家獎、全美書評人協會獎以及布克國際文學獎等。201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時空轉換”是艾麗絲·門羅進行小說創作的常用手法。她將記憶和現實生活打碎,重新組合。小說的敘述,不是按照一般的時間順序或者事情發展順序,而是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事拼接在了一起。就像是你將童年的照片一股腦兒倒在床上,然后隨意地拾起一張,給你的好朋友介紹,這是幾歲時候拍的,在什么地方……接著是下一張、再下一張……
艾麗絲·門羅自己也曾經在一篇散文中介紹讀小說的方式:“小說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里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轉,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聯,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
事實上,門羅所說的“房子”是一個大的故事背景,這是一座神奇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個個房間,推開房間門,里面是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點。這個房間,爸爸、媽媽、姐姐卡蘿和我生活在鎮上,我在墻紙上專心地畫玩具熊,無聊的小狗布麗茲在一旁專心地咬拖鞋;另一個房間,媽媽帶著姐妹倆住在拖車房,媽媽很開心,尼爾和卡蘿正在為狗的天性而爭論不休。窗外,一個農場主正在挖砂礫,然后靠賣砂礫掙了點小錢,正在喜滋滋地數著鈔票……而這一切,都是通過走廊,也就是“我”的回憶串聯在了一起。或許,下一句就會跳躍到“那個時候”,再下一句就到了“鎮上那座房子”。于是,讀者觸摸她的文字時,會產生一種既真實又虛幻,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清楚地記得某些部分,但無法將之拼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門羅就是在用一種類似剪紙的方式講故事,“時空轉換”這種手法就好比一把神奇的剪刀。寫的似乎都是下腳料,瑣屑的事,不成形狀,然而完整讀下來,卻有著驚人的美麗,而且邏輯上如此嚴密完整。
“時空轉換”的手法在門羅的筆下運用得爐火純青,以至于一位編輯這樣說道:“當我編輯你(門羅)的小說時,打個比方,有時我會想刪除第3頁一些完全無關主旨的段落。當我讀到第24頁時,我突然意識到,前面那一段是多么重要。你的短篇小說讀起來像是一氣呵成的,但我猜你花了很多時間去構思如何謀篇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