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淪為日軍“慰安婦”的朝鮮老人樸永心

經盛鴻

南京利濟巷“慰安所”是南京乃至亞洲地區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處日軍“慰安所”舊址，也是唯一一處被在世“慰安婦”指認過的“慰安所”建筑，其舊址目前有7幢房屋，約2000平方米。2003年11月20日，抗戰時期曾被日軍誘騙到這里充當了三年“慰安婦”的朝鮮老人樸永心，在其82歲高齡時，在中日學者的幫助下，回到南京利濟巷，指認了當年日軍“慰安所”舊址，指認了她遭受日軍侮辱與摧殘的傷心之地。這處浸透了“慰安婦”血淚歷史的民國建筑，將會得到永遠的保護，向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講述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

找到了曾在南京被迫做過三年

“慰安婦”的活人證

多年來，我在研究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暴行時，揭露了日軍在南京實施的罪惡的“慰安婦”制度。然而，由于各種原因，一直沒能找到一位活著的“慰安婦”人證。直到2002年年底，突然從海外傳來意外的消息：日本著名史學家西野瑠美子女士與在日本工作的中國電視人朱弘先生來電告訴我，他們找到了一位日本侵華期間曾在南京被迫做過三年“慰安婦”、后來又被日軍送往緬甸與滇西前線、受盡凌辱、九死一生、至今尚健在的老人，她就是朝鮮籍婦女樸永心。而且，更重要的，她還是我們史學工作者多年研究而不得其解的那位著名的“懷孕的慰安婦”。

許多人都十分熟悉一張二戰時期日軍“慰安婦”的“經典”照片：在1944年9月滇西戰場上，四位被中國軍隊俘獲的日軍“慰安婦”，形容憔悴，疲憊不堪地或立或蹲在一片山石前：后面是一位看管她們的中國軍人。在這四個“慰安婦”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那位腆著大肚子的懷孕“慰安婦”：她已無力支撐她那沉重的身軀，正僵直地斜躺在一塊山石上。我們從她那愁苦的面容與呆滯的目光中，似乎可以聽到她痛苦的呻吟……

這是日本軍國主義在二戰期間實施罪惡的“慰安婦”制度留下的一張最重要、也最著名的照片，是世界上迄今為止發現的唯一的一張關于“懷孕的慰安婦”的照片。

我們史學工作者在研究日本軍國主義戰爭犯罪歷史時，不知多少次地翻看與研究過這張有關“慰安婦”的“經典”照片，但多年來，我們除了分析出這位“慰安婦”可能是朝鮮（韓國）籍婦女外，其他則一無所知。這成為困擾我們多年的史學之謎。現在答案終于找到了。

樸永心在2002年時已81歲，居住在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平壤。西野美子女士告訴我，現在他們不僅驗證了樸永心就是那張著名照片中的“懷孕的慰安婦”，而且基本調查清楚了她從1939年被日本當局拐騙到南京做“慰安婦”、1942年被強行派遣到滇西前線、直到1944年9月被中國軍隊俘獲與解放這約六年的血淚歷史，甚至還從滇西一位居民家中找到了當年這位“慰安婦”遭日軍凌辱時被拍攝下的裸體照片等證據。西野美子希望我這位南京同行，根據樸永心老人回憶提供的線索，尋找與確認她當年在南京被迫充當“慰安婦”時居住約三年的“近水樓慰安所”的遺址，為樸永心老人向日本提出法律控告提供更多的有力證據。西野告訴我，樸永心老人還想在有生之年，到南京與滇西松山、騰沖等地她當年遭受日軍踐踏蹂躪的地方，以現身說法揭露控訴日本軍國主義的滔天罪行。

這無疑是極有意義的行為！世界上一切正義學者的使命是共同的和相通的。肩負著神圣的使命，我立即開始了為這位苦難的朝鮮“慰安婦”在南京尋證的工作。

1944年9月被中國軍隊俘獲的日軍“慰安婦”，右為樸永心

罪惡的“慰安婦”制度

所謂“慰安婦”制度，乃是日本軍國主義在20世紀前半葉對外擴張與侵略戰爭中所長期施行的、強征大批婦女為日軍官兵提供性服務、充當性奴隸的一種野蠻罪惡的制度與政策，具有強烈與獨特的日本法西斯特色。

早在1918年至1922年，日本派兵入侵蘇俄西伯利亞，由于日軍官兵對當地婦女大肆奸淫，導致7.2萬日軍中竟有1.8萬余人染上性病，其中重病患者達2000多人，大大超過同期作戰損耗的戰斗力，于是日軍部開始在日本國內招募隨軍軍妓，以解決官兵性欲與防止性病侵襲部隊。“慰安婦”制度開始在日本出現。日軍于1931年9月發動九一八事變、1932年1月發動淞滬事變時，由上海日本派遣軍副參謀長岡村寧次等將領提出重新征召日本“慰安婦”。1937年7月，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全面侵華戰爭。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入南京，在對南京軍民實施震驚世界的瘋狂大屠殺的同時，對中國婦女進行了瘋狂的強奸與輪奸。由于日軍多日的、大規模的、無約束、無節制的奸淫活動，使得性病在日軍各部隊中迅速流行。日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為保存日軍戰斗力，同時為應付國際輿論的譴責，乃下令迅速征召“慰安婦”。從1937年12月底開始，“慰安婦”制度迅速在南京設立與發展起來。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征召與拐騙來的“慰安婦”，不僅有日籍婦女，更多的是中國婦女與朝鮮婦女，以后還有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的婦女;而且這次實施“慰安婦”制度的時間不是短暫的，而是與日本的侵略戰爭相始終，并隨著日軍的鐵蹄所向，從中國推向東南亞各戰場。

南京，由于它極重要的軍事、政治地位，由于它是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所在地，日軍各重要機關與駐軍眾多，因而它不僅成為日軍在華最早設立“慰安所”的地方，而且是日軍設立“慰安所”最多、實施“慰安婦”制度最完善的地方。據我多年調查研究所得，當時在南京城內外有各種類型、各種名稱的“慰安所”約40家。南京的日偽報紙《南京新報》上，常常刊登“大優惠皇軍——人民慰安所、倚紅閣妓院、廣寒宮妓院露布”之類的整版廣告。南京的大街上，公然張貼著這樣的海報：“支那美人 兵站指定 慰安所 第四日支親善館由此循河邊前行600米”。在這數十家“慰安所”里，先后有日本、朝鮮、中國等多個國籍的“慰安婦”數千人。她們作為日軍的性奴隸與性工具，每天要“接待”日軍官兵數十人甚至上百人，同時還要挨打、挨罵、受凍、挨餓，過著牲口般的生活。她們的血淚流滿了秦淮河。還有許多“慰安婦”被日軍當作“軍需品”，從南京調往偽滿洲國與東南亞各戰場。許多“慰安婦”被摧殘而過早地離開了人間;還有許多“慰安婦”在日軍臨近失敗時被集體屠殺。歷盡劫波而能僥幸活到戰后的“慰安婦”少之又少。而從二戰結束到現在又過去了50多年，幸存的“慰安婦”隨著歲月的流逝又不斷減少。現在，樸永心站出來了。而且她曲折而悲慘的經歷表明，她是凝聚著無數“慰安婦”血淚悲劇的一個極具典型意義的人物。

凝聚著“慰安婦”血淚歷史的典型——樸永心

樸永心，朝鮮人，1921年12月15日生于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朝鮮平安南道南浦市后浦里的一個貧苦人家，自幼喪母，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到當地一家縫紉鋪里做工。1939年8月，18歲的樸永心聽到日本警察來招工，說是去醫院做女看護，收入不菲。正處于貧困中的她心動了，便去報了名。隨后，她被日方人員帶到平壤火車站，裝進一列貨車，在一名日本憲兵的看押下，經過幾日幾夜的顛簸，糊里糊涂地來到了中國長江邊的一個大城市。后來她才知道，這是南京，是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的所在地，城內城外到處可見日軍官兵。也只有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她被日方召到這里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什么女看護，而是做日軍的“慰安婦”。她被送進一家“慰安所”后，開始她反抗，她呼喊，她掙扎……但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她才是一個18歲的女孩啊！一個弱女子豈能抗拒日本政府與日本軍隊有組織、有計劃的暴力犯罪？她在遭遇多日的關押、挨餓與多次的毒打、強奸以后，不得不屈從了。從此，她在南京開始了牲口與奴隸般的“慰安婦”生活。她被日本老板改稱“藝名”為“歌丸”，在刺刀與皮鞭的逼迫下，每天都要“接待”幾十個日軍官兵，稍有不從，即遭打罵、禁閉、挨餓、受凍等非人的虐待。有一次她來了月經，下身流血不止，但“慰安所”老板仍要她“接待”一個日軍。她不愿意，那日軍竟然拔出挎在身上的刺刀，猛地捅向她的脖子。樸永心慘叫一聲，倒在血泊之中。幸好有幾個中國雜工將她送到鄰近的一家中國小診所醫治，才逃過一死……

當時與樸永心一同被關在這家與鄰近的“慰安所”里遭受日軍蹂躪與摧殘的，還有許多朝鮮女孩，以及許多中國的、日本的、菲律賓的女孩，其中以中國女孩最多。她看到，幾乎每隔幾天，就有“慰安婦”同伴被摧殘、被折磨、被毒打而死。

樸永心在南京地獄般的“慰安所”中熬過了約三年的時間。

1941年12月8日，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太平洋戰爭，并很快將戰火燃遍了東南亞各地。1941年12月底，日軍攻入緬甸，擊敗了英軍與前往增援的中國遠征軍，接著乘勝沿滇緬公路向北追擊，于1942年夏攻入中國云南省西部地區。日軍精銳的第56師團及第2師團、第33師團的一部占據了騰沖、松山、龍陵、畹町、芒市等要地，分兵把守，利用險峻的地形構筑工事，儲備糧彈，建成一道堅固的防御線，與中國軍隊隔怒江對峙。既切斷了中國大后方對外的通道滇緬線，進而威逼昆明與重慶，又時時防堵中國軍隊的反攻。

中、日軍隊隔怒江對峙長達近兩年之久。日本當局為維持滇、緬前線官兵士氣，下令從后方抽調大批“慰安婦”到滇緬前線建立“慰安所”。被征調的“慰安婦”有日籍的，也有朝鮮籍與中國籍的。據韓國《新東亞》雜志1994年第3期的一篇資料《韓國挺進隊實錄》揭露，在1942年5月，根據日本南方派遣軍司令部的一份命令，南京“故鄉樓慰安所”與“浪速慰安所”的“慰安婦”被派往南洋，后分配至駐緬甸的日軍部隊中。

樸永心就是在1942年春夏間，被日軍帶出南京，途經上海、新加坡，送往緬甸，后又被送至滇西松山新設立的“慰安所”中。她被改名為“若春”，與許多熟識的、不熟識的“慰安婦”同伴一道，成為日軍第56師團官兵專用的性工具與性奴隸。她們不僅過著極其艱苦與危險的戰地生活，而且天天都遭受日軍前線官兵野獸般的瘋狂蹂躪。她曾被日軍逼迫脫光衣服，拍下種種不堪入目的裸體照片，分發給日軍官兵玩賞、消遣……

經過了約兩年時間，到了1944年，日本軍國主義已是日暮途窮，在各戰場都連遭失敗。這年6月，中國駐云南的遠征軍向怒江西岸的日軍展開了猛烈的反攻。日軍在騰沖、松山、龍陵、芒市等要地憑險固守。戰斗歷時三個多月，激烈殘酷，震動世界。最后日軍全軍覆沒，不僅丟失了全部軍械裝備，還丟失了日本天皇親授的兩面軍旗。懷著武士道精神的日軍戰地司令官最后下令，日軍殺掉全部“慰安婦”，然后集體自殺。其狀之慘，令人發指。在這時，樸永心已懷孕數月，腹部隆起。她與幾個“慰安婦”同伴東躲西藏，竟奇跡般地逃了出來。由于連日奔波與驚嚇，她與幾個“慰安婦”同伴被中國軍隊俘獲與解放時，已是身心交瘁，幾乎暈癱在地。她腹中的胎兒成了死胎，下身流血不止。她被送往中國軍隊戰地醫院搶救，逃過一死。戰后，她被遣送回朝鮮，在醫院中被切除子宮，永遠地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一生沒有結婚，在1955年從孤兒院中領養了一名男孩，母子倆在艱苦中相依為命。養子長大后結婚成家，樸永心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盡管她并不孤單，但當年日本軍國主義對她的摧殘猶如一場噩夢，永遠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樸永心是怎樣被發現的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以后，由于多種原因，日本軍國主義犯下的各種戰爭罪行，包括“慰安婦”制度，并未得到應有的徹底清算。相反，日本右翼勢力一直在以各種方式否認甚至美化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否認與抵賴日本軍國主義的各種罪行。為此，中國、朝鮮、韓國、日本的史學工作者與世界上一切正義的人們，為了維護歷史的真實與伸張正義，一直在進行著不懈的斗爭與艱巨的努力。尋訪那位“懷孕的慰安婦”，揭開日本軍國主義“慰安婦”制度的罪惡真相，就是我們多年進行的重要工作之一。

到1992年，日本研究“慰安婦”制度的著名女學者西野美子在其著作《慰安婦與十五年戰爭》中，引用了她采訪過的一位戰時日軍上等兵早見正直的證言。早見正直稱他認識那位大肚子“慰安婦”，是朝鮮人，名叫樸永心，在滇西松山“慰安所”中的藝名叫“若春”。西野對這則證言非常重視，千方百計尋找這位樸永心。但由于樸永心一直生活在朝鮮平壤，聯系不便，一直沒能查找到其下落。直到2000年，為了籌備在東京召開“侵犯女性權利國際戰犯法庭”模擬審判大會，西野美子于這年5月、8月，兩次前往平壤取證，竟意外地見到了樸永心。西野美子了解了樸永心的身世后，確認她就是那位“懷孕的慰安婦”。西野安排樸永心在2000年12月到東京參加模擬審判大會。日本有關報刊報道了樸永心的悲慘身世。

樸永心是至今唯一活著的從南京到緬甸再到滇西松山的“慰安婦”。她的身世在日本報刊上披露后，引起了正在日本工作的中國電視人朱弘的高度關注。朱弘家住南京，他就像許多南京人一樣，對日本侵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的滔天罪行有著刻骨銘心的義憤。他立即就明白這位曾在南京做過“慰安婦”的樸永心老人有著極其重要的歷史見證意義。于是，他決心要為樸永心老人討回公道，要沿著樸永心老人當年從平壤到南京再到滇西的路線尋找有關的人證物證，讓歷史回歸真實。

朱弘與西野美子取得了聯系。二人聯手開始了尋證之路。他們首先與云南省研究滇西抗戰史的專家戈叔亞聯系上。2002年2月，戈叔亞告訴朱弘：他從滇西松山一位已經去世的照相館老板的后人那里，得到了數十張日軍占據松山期間拍攝的照片，其中有幾張是日軍“慰安婦”的裸體照片。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2002年9月5日，朱弘偕同西野美子乘飛機專程來到滇西，對當年的滇西戰場與樸永心敘述的逃跑路線進行考察，對有關知情人查訪。他們查到了多處保存完好的日軍“慰安所”的遺址，只有松山的那家“慰安所”現在已成為玉米地。他們尋訪了多位當年被日軍抓去干活的老人。一位當年被迫給日軍養馬的李老漢，時年已76歲，說，他認識樸永心，是一位朝鮮姑娘，是從朝鮮抓來的。提供“慰安婦”裸體照片的那位照相館老板熊振德的兒子熊維元告訴朱弘說，他在兒時，曾在家中庭院的一棵樹上掏鳥窩，發現了一盒照片底片。他父親發現后，就拿去藏起來。他估計這底片很可能是父親在 “文化大革命”前后藏在樹上的。直到他父親去世，他才在一個鎖著的抽屜里，發現了這盒底片。把底片沖印出來，發現是日軍占據滇西時的“留影”，其中有幾張“慰安婦”的裸體照片。經當地的老人辨認，照片上的裸體“慰安婦”就是年輕時的樸永心。

2002年10月，朱弘與西野美子帶著新發現的照片，前往平壤，再次采訪樸永心老人。他們把照片拿給樸永心看。81歲的樸永心雖歷經磨難，有多種疾病，但思維清晰，視力也頗好。她經過仔細地辨認，指著照片上的那位大肚子“慰安婦”說：“這就是我啊，我的人生太苦了，幾本書也寫不完！”對著那張“慰安婦”的裸體照片，樸永心老人掩面慟哭，泣不成聲……

樸永心老人再次詳細講述了自己一生慘痛的歷史。她向朱弘與西野表示，希望有生之年，到南京與滇西尋訪她當年被關押、受凌辱的地方，尋找控訴日本法西斯的罪證。但由于她當年到南京時年輕，不熟悉南京的環境，又受到日軍的嚴格管制，因此對于在南京的那段經歷，她只有一些很不完整的片斷記憶。她只記得她當時所在的南京“慰安所”位于南京市中心不遠處，是一座二層或三層的水泥構造的樓房。樓房附近有水，是河是湖還是江，她記不清了。她住在樓上，房間是19號，窗戶朝北，從窗戶處向外眺望，可以看到附近有一個日軍兵營，有軍人進出與操練，外面圍著鐵絲網。樓房離鐵路很近，她常常聽到火車開過的聲響。在“慰安所”的對面，有一個日本人經營的壽司店，店面很小，是個兩層的小舊樓。在“慰安所”里，日本人做老板，還有一些中國雜役，有男有女。樸永心對中國人的印象很好，說：“中國人很溫和，對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子非常友善。”當問及這家“慰安所”的名字時，樸永心老人已記憶模糊，只記得日語音為“Kinsiyi”，譯成中文的意思，可能是“近水樓”，或者是“金水樓”、“錦翠樓”，或者是與此發音相近的什么樓。但樸永心對自己被日本人強加的“藝名”記得很清楚，叫“歌丸”。樸永心還指著自己脖子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她永遠忘不了日本兵的兇悍暴虐，也永遠忘不了南京人民的善良與救助……

朱弘與西野美子一方面致電在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工作的我，要求我這位同行幫助尋找樸永心曾“生活”過三年的“近水樓慰安所”遺址;一方面將樸永心的血淚歷史制作了一檔長達15分鐘的新聞特集《慰安婦照片講述的沉重歷史》。在2002年12月13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65周年的忌日那天，在日本TBS（東京放送）電視臺的權威欄目播放了此片，要求日本政府正視歷史，正視日本在二戰中犯下的侵略戰爭罪行，向中國、朝鮮等亞洲各國人民謝罪與賠償。影片的收視率高達14.7%，在日本各界引起強烈的反響。只有日本右翼勢力對之謾罵不已。

為樸永心南京尋證

2003年1月初，朱弘來到南京尋證。因為關于樸永心淪為“慰安婦”的血淚歷史，在滇西已找到了較多的人證與物證，而在南京卻幾乎是一片空白。他到南京師范大學找到了我。我們會同《現代快報》的一位女記者，一同開始了為樸永心在南京的尋證之路。

我們首先必須找到樸永心當年在南京的“慰安所”舊址。

我以多年研究的結果與近來的社會調查所得，陳述了在日軍侵占南京八年期間，日軍在南京所設立的約40家“慰安所”的分布情況。我根據樸永心的回憶，開始把尋訪的重點放在南京下關地區，因為那里是“慰安所”集中的地區之一，又鄰近鐵路，符合樸永心老人講述的情況。但我們尋訪數日，找到的幾家“慰安所”舊址都與樸永心的其他回憶不相符合。在苦惱中，我忽然想到，南京原有一條市內小鐵路，從下關南下，穿城而過，直到城南的中華門附近出城，與京蕪鐵路連接。這條市內小鐵路是在清末建造的，營運多年，直到20世紀50年代才拆除，改成馬路，在城南的那段就是現在的長白街，而那里正是日軍“慰安所”最為集中的地區。我們何不到那里調查呢？

經過討論，我們最后確定把位于南京市中心的太平南路、科巷、長白街一帶作為重點調查地區。因為那一帶當年是日本僑民集中居住的地區—所謂“日人街”，又離日軍兵營很近，并且有幾家規模較大的“慰安所”，南京當地的老人當時稱作“日本窯子”與“高麗窯子”。

我們的查訪活動得到了南京許多熱心市民的支持與幫助。我們先后查訪了位于文昌巷白菜園的“菊水樓慰安所”舊址、壽星橋口的“吾妻樓慰安所”舊址、常府街的“松下富貴樓慰安所”舊址等，最后確認位于利濟巷2號與利濟巷18號的兩處“慰安所”舊址似乎與樸永心老人講述的情況最為符合或相近。

作者于2003年在原“東云慰安所”舊址調查

利濟巷2號與利濟巷18號的“慰安所”舊址緊相鄰接，在抗戰前是一位名叫楊普慶的大戶人家新建的高級住宅區與一座旅館，稱為“普慶新邨”。利濟巷北口是中山東路，隔馬路就是著名的中央飯店。1937年12月日軍攻占南京后，就把這片房屋占據，改作“慰安所”。據日偽檔案記載，這兩家“慰安所”分別稱為“東云慰安所”與“故鄉樓慰安所”。當地老人告訴我們說，日本人開設“慰安所”是公開的，并不遮掩，因此當地中國人都知道。

我們來到利濟巷2號。這是一座長方形的水泥磚瓦結構的二層樓洋房，雖然陳舊，但保存完好。住在里面的居民并不諱言它當年的歷史，并給我們指認這家原“慰安所”的大鐵門、門房及其他設施所在地。我們進入這座樓里，看到一樓與二樓的中間都有一條狹長的通道，通道兩邊是兩排分別朝南、朝北的小房間，一間連著一間、房門對著房門，就像旅館一樣。一樓有14間房間，二樓有16間房間。房間里的床位也很奇特，都凹陷在里面，不像中國的臥室，據知情人介紹，那是當年日本人放榻榻米用的，可以起遮擋的作用。在二樓一個房間的上面有一間狹小的閣樓，知情人說，這是當年禁閉處罰不聽話的“慰安婦”的地方。樓里的一位住戶陶小年告訴我們，原來每個房間的門上都釘有一塊圓形的號碼牌，他家的號碼是“12號”或“18號”。那么以此類推，這幢樓房里肯定有“19號”，那是樸永心提供的房間號碼。在一樓進門處設一吧臺。在這座洋房外的西南面，是一座臨街的二層樓房，一樓中間有一條過道，有大鐵門，在大鐵門口設一售票處。當地南京居民稱這家“慰安所”為“高麗窯子”，因為他們看到這家慰安所里的“慰安婦”多是年輕的朝鮮婦女。日軍官兵到這里時，要在大鐵門口購票入內。據世代居住在利濟巷14號的楊秀英老太太（1909年出生）在接受我們采訪時說，他們全家在1938年春夏之交從逃難地六合老家返回這里居住，先擺香煙攤為生，后開了一家“德勝祥煙酒雜貨店”，一直居住至今。當時她家四周住有許多日本人，有的住家，有的開店、開洋行，還有的開“慰安所”。她向他們學會了講日語。高麗窯子就在她家房子的后面，老板千田常到她家雜貨店購買煙酒等物。她認識這家“慰安所”的許多朝鮮“慰安婦”，因為這些女人都穿的是朝鮮服，所以知道她們是朝鮮人。她看到每天晚上都有許多穿軍裝、挎軍刀的日軍官兵來此，周末來的更多，老板千田都要到門口迎接。另一位沈玲老人（1927年出生）告訴我們：在日據時期她家住在利濟巷6號樓上，就在“東云慰安所”的前面，當時她才十二三歲。她常透過窗子看到每天都有許多日本軍人進入利濟巷2號的樓房內，有朝鮮姑娘為日軍脫衣等。

南京市人民政府舉行利濟巷日軍“慰安所”舊址立碑揭碑儀式

更令我們驚喜的是，當地老住戶告訴我們，在這座樓的不遠處，原來有一個面積很大的大水塘，叫丁家大塘，在1958年被填平了，上面建了一所中學，就是現在的南京二十二中。在利濟巷2號樓房的東面，原來也不是建筑群，而是一片操場，南京淪陷時是日軍的操練場。在利濟巷2號附近，有許多日本人開的店，其中有一家壽司店;還有兩家中國人開設的藥店與診所，都替人看病。這一切都與樸永心的回憶十分相似或相近。

利濟巷18號位于利濟巷2號的北面，與利濟巷2號只相隔數十米，以前本與利濟巷2號相通。這里有8幢格式相同的二層洋樓，規格設備比利濟巷2號要高。當地老人告訴我們，在南京淪陷時期，這里面多是日本年輕姑娘，穿著日本的和服與木屐。“慰安所”門口有日本人收票。中國居民稱它為“日本窯子”。當時居住在利濟巷、以賣米為生的張萬宣（1922年生）在接受我們調查時說：“利濟巷18號是日本窯子，是日本人開的。來此的嫖客是日本軍人，買票入內。賣票的也是日本人。妓女都是日本人，穿日本衣服。” 世代居住在利濟巷14號的楊秀英老太太的兒子張傳銘（1931年生）在作證時說：“日本投降時我十多歲，知道一些事。當時我家左右隔壁都住著日本人，利濟巷16號是日本人開的池田洋行。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垃圾箱，里面丟了很多避孕套。當時中國人不知道用這些東西的，所以證明利濟巷18號是日本窯子。18號里面女人都穿和服。”當地老人清楚地記得，這里大門口掛著“故鄉樓”的招牌，這是這家“慰安所”的名稱—這與我以前在檔案中查到的史料也對上了。

樸永心確認了當年日軍“慰安所”的舊址

經過近一年時間的聯系與各方面的工作，終于在2003年11月19日，樸永心老人在西野美子等中日學者的陪同下回到南京。11月20日，當她來到市中心的利濟巷2號那座二層舊式樓房前時，很快就認出了她當年遭受日軍侮辱與摧殘的傷心之地—侵華日軍的“慰安所”舊址。她只說了簡單的一句話：“就是這兒了！”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失聲哭泣。陪同人員怕這位已80多歲的老人發生意外，趕緊攙扶著極度悲傷與憤怒的她離開了這個地方。

2003年11月，樸永心被接到南京來到利濟巷2號“東云慰安所”

11月21日，在陪同人員的周密安排下，樸永心老人再次來到利濟巷2號那座二層舊式樓房，一邊流淚，一邊回憶與指認當年的遺跡。在二樓第19號房間，她無力地說：“這個房間就是我從前來過的地方，是我被拉進來的地方。我太痛苦了！我又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地方。”

樸永心老人勇敢地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那段不能忘記的血淚歷史作證，為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作證，為反擊日本右翼勢力妄圖否定“慰安婦”的暴行作證。樸永心老人用血淚寫下的歷史是任何人抹殺不了的，它將永遠是對日本軍國主義最有力的控訴！

（編輯 姚建萍）

（作者是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教授、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