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偉/文
職務犯罪偵查中訴訟參與人權利保障疑難問題*
·王遠偉**/文
司法實踐中,對于特定情況下訴訟參與人的權利保障問題,法律并無明確規定,應結合具體情況分析。對于犯罪嫌疑人及家屬均被執行拘留或逮捕的通知書可以按一定順序送達;對于人大代表未被拘留和逮捕而被判緩刑的情況,應通報其所在人大主席團或常委會;對于詢問證人的時間,應根據具體案情決定。
逮捕 通知義務 人大代表 詢問證人時間
雖然2012年《刑事訴訟法》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都明確規定了一些職務犯罪偵查中保障訴訟參與人權利的條款,但司法實踐中,對于特定情況下如何保障訴訟參與人的權利,法律并無明文規定,使得司法人員無所適從。筆者擬就此結合實際案例進行分析,以期對強化職務犯罪偵查中的訴訟參與人權利保障有所裨益。
李某系C市某區教育局局長。2014年9月初,有人向該區檢察機關和紀委舉報稱,李某利用職務之便,與妻子張某共同受賄百余萬元。9月中旬,李某被該區紀委“雙規”調查談話,同時張某被該區檢察機關立案偵查,張某交代其和丈夫共同受賄的事實后,被檢察機關采取拘留措施。經查,李某、張某沒有父母和子女,只有其兩人共同居住,家庭無其他成員。該區檢察機關便將張某的拘留通知書送達給了正在接受調查的李某。后李某在雙規期間交代了其與妻子共同收受他人賄賂的事實,該區紀委遂將該案移交檢察機關查辦。之后,李某被采取拘留措施,此時張某也被執行逮捕。檢察機關又將張某被執行逮捕的通知書送給了被采取拘留措施的李某。在李某被執行拘留、逮捕措施時,其拘留、逮捕通知書同樣送達給了被執行逮捕的張某。法院開庭審理過程中,李某的辯護律師提出李某夫妻兩人被執行拘留和逮捕時的通知書送達對象欠妥,不應互相送達給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對方,因為這樣無法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負責起訴該案的檢察官則認為,按照現行法律及司法解釋,拘留和逮捕通知書的送達對象是犯罪嫌疑人的家屬,互相送達通知書符合有關規定。法院判決生效后,律師又將該情況信訪至C市人大常委會。
對于拘留、逮捕后通知家屬的問題,《刑事訴訟法》第83條規定:“除無法通知或者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通知可能有礙偵查的情形以外,應當在拘留后24小時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有礙偵查的情形消失以后,應當立即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第91條規定:“逮捕后,應當立即將被逮捕人送看守所羈押。除無法通知的以外,應當在逮捕后24小時以內,通知被逮捕人的家屬。”《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133條規定:“對犯罪嫌疑人拘留后,除無法通知的以外,人民檢察院應當在24小時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無法通知的,應當向檢察長報告,并將原因寫明附卷。無法通知的情形消除后,應當立即通知其家屬。無法通知包括以下情形:(1)被拘留人無家屬的;(2)與其家屬無法取得聯系的;(3)受自然災害等不可抗力阻礙的。”至于執行逮捕后通知家屬的問題,該規則沒有明確規定。本案中,張某、李某為合法夫妻并共同居住,其互為家屬,不屬于無家屬的情形;而且家屬只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辦案人員隨時可以聯系,也不屬于與其家屬無法取得聯系的情況。同時,本案也不存在因自然災害等不可抗力無法通知的情形。因此,檢察機關對李某夫妻兩人互相送達拘留、逮捕通知書的做法并無不妥。但《刑事訴訟法》第2條明確規定,“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第14條又再次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依法享有的辯護權和其他訴訟權利。”《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188條也規定“人民檢察院辦理直接受理立案偵查的案件,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依法享有的辯護權和其他各項訴訟權利。”因此,本案辯護律師提出的抗辯理由也不無道理。
為什么會存在上述問題呢?筆者認為,主要是現行法律及司法解釋的規定不夠完善,沒有結合國情,沒有完全做到保障人權。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輯的《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家屬是指家庭內戶主本人以外的成員,也指某人本人以外的家庭成員。家庭是指以婚姻和血統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單位,包括父母、子女和其他共同生活的親屬在內。親屬是指跟自己有血統關系或婚姻關系的人。”縱觀我國國情,在長期實施的獨生子女計劃生育政策下,第一代獨生子女已結婚生子并獨居,其父母年老住進養老院,即便有兄弟姐妹也往往異鄉工作生活,這就使得犯罪嫌疑人的家屬數量屈指可數。如若只按司法解釋規定的那樣,“無法通知的,應當向檢察長報告,并將原因寫明附卷”的做法也難以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及有關權利。
那么,該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64條第2款和第71條第2款規定,“拘留后,除有礙偵查或無法通知的情形以外,應當把拘留的原因和羈押的處所,在24小時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或者他的所在單位。逮捕后,除有礙偵查或無法通知的情形以外,應當把逮捕的原因和羈押的處所,在24小時以內,通知被逮捕人的家屬或者他的所在單位。”最高人民檢察院1999年1月18日發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80條和第115條規定,“對犯罪嫌疑人拘留后,人民檢察院應當把拘留的原因和羈押的處所,在24小時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或者他的所在單位。因有礙偵查,不能在24小時以內通知的,應當經檢察長批準,并將原因寫明附卷;無法通知的,應當向檢察長報告,并將原因寫明附卷。人民檢察院辦理直接立案偵查的案件,逮捕犯罪嫌疑人后,偵查部門應當把逮捕的原因和羈押的處所,在24小時以內,通知被逮捕人的家屬或者他的所在單位。因有礙偵查,不能在24小時以內通知的,應當經檢察長批準,并將原因寫明附卷;無法通知的,應當向檢察長報告,并將原因寫明附卷。”上述規定與現行立法及司法解釋規定的變化之處主要是犯罪嫌疑人被拘留和逮捕后,通知書的送達對象有所變化,目前只需送達給犯罪嫌疑人的家屬,而無需送達給其單位或者其他人。立法做這一變動的主要考慮在于更好地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因為通知犯罪嫌疑人所在單位可能會對本人造成不利影響,但立法并未考慮到目前我國家庭構成的實際情況。基于此,筆者認為,為了更好地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及其他合法權益,結合國情和現實狀況,可將拘留或者逮捕通知書按下述順序進行送達,即第一順序為犯罪嫌疑人的家屬,第二順序為除家屬之外犯罪嫌疑人的近親屬,第三順序為犯罪嫌疑人所在單位,第四順序為犯罪嫌疑人居住地的居民委員會或者村民委員會。在送達被執行拘留或者逮捕后通知書的過程中,首先要送達給第一順序人,若第一順序人不存在或者無法送達或者有其他特殊情況的,可依次送達給下一順序的人,不能逾越送達。在我國現行法律法規或者司法解釋中,總能看到第二順序、第三順序、第四順序的人為犯罪嫌疑人保障權利或者代為行使義務的規定,如法律規定人民團體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在單位推薦的人可以做犯罪嫌疑人的辯護人等。況且,現實生活中這些人與犯罪嫌疑人之間往往具有一定的關聯性,雙方要么有血緣關系,要么有勞動關系,要么有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讓這些人順次成為被通知主體,能充分維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
劉某系C市某區房管局局長,同時是該區人大代表。2013年10月8日,劉某主動到該區檢察院交代了其在任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并收取他人3萬元賄賂的事實。該區檢察院于當天對其立案,并在制作筆錄后,根據《刑事訴訟法》第65條對其采取取保候審措施。后劉某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2014年C市辦案規范執法檢查中,檢查組提出“該案未向劉某所在的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或者常務委員會報請許可”的意見。對于這種情況,檢察機關是否需要報請許可或者通報呢?筆者認為,對于這種情況應根據立法本意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理由如下:
我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法》第32條規定:“縣級以上的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非經本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許可,在本級人民代表大會閉會期間,非經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許可,不受逮捕或者刑事審判。如果因為是現行犯被拘留,執行拘留的機關應當立即向該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或者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報告。對縣級以上的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如果采取法律規定的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應當經該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或者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許可。”這里的報請許可的范圍既包括拘留、逮捕,也包括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132條、第146條只是規定了對人大代表拘留和逮捕強制措施進行報請許可程序,至于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沒有明確規定應當報請許可。但無論是拘留、逮捕,還是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都是對人大代表人身自由的限制,而人大代表是人民選舉出來的,代表人民的利益,在履職過程中,其合法權益必須得到保障。鑒于人大代表身份的特殊性,立法要求在司法程序中限制其人身自由必須報請許可無可非議。但反過來講,在依法治國的現實國情下,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能享有特權,人大代表也不例外,其應該對自己所犯的罪行承擔責任。從上述法律條文可以看出,并非所有的訴訟活動或者事項都需要報請許可,只有對人大代表限制人身自由才需報請許可。對于該案例所反映的情況,《刑事訴訟法》第69條規定,“被取保候審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當遵守以下規定:未經批準不得離開所居住的市、縣;住址、工作單位和聯系方式發生變動向執行機關報告;在傳訊的時候及時到案;不得干擾證人作證;不得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可以根據案件情況,責令其遵守以下一項或者多項規定:不得進入特定的場所;不得與特定的人員會見或者通信;不得從事特定的活動;將護照等出入境證件、駕駛證件交執行機關保存。對違反取保候審規定,需要予以逮捕的,可以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先行拘留。”至此可以看出,取保候審雖屬于強制措施,但不屬于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否則立法者沒有必要在最后一款規定“對違反取保候審規定,需要予以逮捕的,可以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先行拘留。”因此,該案中,檢察機關不需要報請許可,但是出于尊重和保障人權以及保障人大代表履職或者任免的需要,可將該情況通報給該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或者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
馮某系C市某檢察院辦理的方某涉嫌重大受賄案的重要證人。起初馮某礙于情面不愿配合調查,經辦案人員告知權利義務并進行法律教育后,其愿意作證。由于案情重大,涉及的事情較多,需對馮某同步錄音錄像并制作筆錄,馮某作證完畢后離開檢察院(超過24小時)。庭審中,方某的律師提出檢察機關詢問馮某的時間超過24小時,取證不合法,應當予以排除。該案判決生效后,方某的律師又將該情況反映至C市檢察院請求督查改正。那么,職務犯罪偵查中詢問證人的時間到底多長為宜呢?
筆者認為,職務犯罪偵查過程中,詢問證人(涉嫌犯罪的證人或者污點證人除外)的時間長度應當在不限制證人人身自由以及保證其飲食和必要休息時間的前提下,以證人自愿配合司法機關取證的時間長度為限。這一時間長度不能以12小時或者24小時為限,應根據職務犯罪偵查的特殊性,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既可能少于12小時或24小時,也可能多于12小時或者24小時。具體理由如下:
一是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要求。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均未對職務犯罪偵查中詢問證人的時間長短作出明確規定,而《刑事訴訟法》第3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進行刑事訴訟,必須嚴格遵守本法和其他法律的有關規定。”因此,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必須嚴格遵守刑事訴訟法和其他法律的有關規定,不能突破法律規定,人為地確定或約束證人作證時間。這一原則把國家司法權對公民權利(包括人身自由權)的剝奪嚴格控制在法律規定范圍之內。對于公民個人而言,法無禁止皆自由,而對于司法機關而言,法無授權皆禁止。既然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均未對詢問證人的時間長度做出明確規定,司法機關就不能隨意確定詢問證人的時間長度,以此來限制證人的人身自由。證人自愿配合司法機關取證,是實現順利對證人取證的前提,其關鍵在于證人,而不是檢察機關。
二是立法意圖實現之需要。雖然《刑事訴訟法》第60條規定,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但相對于司法機關的取證活動來說,證人仍具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權,不受任何侵犯。從保護人權的角度來看,檢察機關在偵查職務犯罪的過程中,必須尊重證人的人身自由權,不能限制和約束證人人身自由而自行確定詢問的時間長度以達到取證目的。為確保證人證言的真實性,證人的飲食和必要的休息時間必須得到保證。立法沒有確定詢問證人的時間持續長度,主要因為證人是合法正常的公民,無法用確切的時間段來衡量配合取證的時間長度,不能對證人的人身自由加以限制。另外,我國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均未明確規定“強制證人作證”制度,只是規定了證人具有作證的義務,并不具有強制性。從法理學的角度講,具有強制性的制度和措施,由于違背了當事人的意志,限制了當事人的自由,就應當對其加以時間限制,并且規定具體、明確、合理的時間段,以保護其合法權益。
三是法律地位不同之體現。縱觀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對于職務犯罪偵查,詢問證人和訊問犯罪嫌疑人在程序、方式、地點、手段上等都不一樣。《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78條、第79條、第193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根據案件情況,對犯罪嫌疑人可以拘傳。對抗拒拘傳的,可以使用械具,強制到案。對于不需要逮捕、拘留的犯罪嫌疑人,經檢察長批準,可以傳喚到犯罪嫌疑人所在市、縣內的指定地點或者到他的住處進行訊問。”而對于證人來說,作證雖是其法定義務,但不能對其采用任何強制措施。相反,《刑事訴訟法》第61條、第62條、第63條、第122條還明確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應當保障證人及其近親屬的安全。證人因履行作證義務而支出的交通、住宿、就餐等費用,應當給予補助。偵查人員詢問證人,可以在現場進行,也可以到證人所在單位、住處或者證人提出的地點進行,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通知證人到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提供證言。”由此可見,犯罪嫌疑人與證人具有各自獨立的訴訟地位和訴訟權利,刑事訴訟法和司法解釋對其享有的權利和承擔的義務都有明確的規定,并且都沒有明確規定詢問證人可以參照訊問犯罪嫌疑人的內容。因此,兩者之間不存在參照和類比的關系,《刑事訴訟法》第117條所規定的“12小時”、“24小時”是針對訊問犯罪嫌疑人的專有規定,而不能適用于證人。相反,《刑事訴訟》卻規定詢問證人與詢問被害人的相關規定可以互相適用,如第125條規定,詢問被害人適用刑事訴訟法詢問證人的各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208條也規定,“詢問被害人適用詢問證人的規定。”盡管如此,但不管刑事訴訟法還是有關司法解釋,都沒有對詢問被害人的時間長度作出明確規定,因此對于詢問證人而言,其時間長度應根據實際情況具體把握。
四是職務犯罪偵查特殊性的現實。司法實踐中,職務犯罪案件證人不愿、不敢作證甚至拒絕作證的現象十分突出。特別是不少自身與案件有一定“瓜葛”的證人,對于作證更為敏感,使得辦案機關在接觸證人的時候,不得不想方設法,運用詢問策略、技巧,通過進行法律政策宣傳、感化教育來獲取證言。這勢必會增加辦案負擔。由于職務犯罪偵查的特殊性,詢問證人必須遵循及時原則,即證人到案后,偵查人員必須迅速對證人開展詢問;在詢問過程中,必須講求時間效率。如果給詢問規定一個類似于訊問的時間段限制,將會出現到了作證時間限制點而取證未完必須先讓證人回去,再通知證人過來作證的局面,導致連續請證人作證而無限期地影響其正常生活,又有變相限制人身自由之嫌。另外,如果偵查職務犯罪時取證間隔時間較長,對收集證據十分不利,也會帶來諸多負面影響。
*本文系2013年重慶市人民檢察院課題《賄賂犯罪法律適用問題研究》(編號:CQJCY2013B03)的階段性成果。
**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三分院[40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