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代中后期是我國社會轉型的重要時期,社會經濟出現巨大的變化,導致人們的觀念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尤其是在經濟方面,以往注重耕讀傳家的士人除了關注讀書應試之外,更加重視現實生活的富足安康。這種傾向體現在當時士人的書信之中,尤其是長輩對晚輩的囑托,甚至是長輩所訂立的家規之中,本文通過對明代莊元臣的《癸卯家規》進行分析,希望能夠從中揭示出士人在社會環境變化中的對于家庭經濟生活觀念的逐漸重視。
關鍵詞:家規;觀念;士人
作者簡介:王少博(1990.11-),男,漢,山西靈石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史、明清史方向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32-0-03
一、莊元臣其人其事
莊元臣,字忠甫,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人(今江蘇省吳江縣),具體生卒年日無法考證,大致生活在明代嘉靖到萬歷年間。根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1]可知莊元臣在萬歷三十二年中進士,為第三甲第二名,隨后被授予中書舍人的官職。“景泰中,王文始以左都御史進吏部尚書入內閣,自后誥敕房、制敕房俱設中書舍人”[2],這個官職是十分的低微,莊元臣在七月二十四的書信中是這樣說的,“此職清貴閑散,號為無文課翰林、未到任科道。通日逍遙無事,真是金門吏隱……”。此外,“辛未命中書莊元臣、許志吉等各充副使持節冊封周府奉新王朝烶,庶一子在錝為奉新王……”[3]這是《明實錄》中關于莊元臣的唯一記載,莊元臣在成為中書舍人幾年后便去世了,在政治上他可以說是碌碌無為。但是作為明代的一名士人,莊元臣寫了許多文章,留傳下一批書稿,影響較大有《三才考略》、《金石撰》、《覺參符》等。在此處所要引用的是莊元臣的另外一部未能刊刻出來的書稿:《莊忠甫雜著》。這部書主要收錄了莊元臣的家書和對家人所立的家規還有一部分書信。
莊元臣的家書主要是寫給他的長子莊世俊,莊元臣的家庭從書信中可以作一個簡單的概括:莊元臣在萬歷年間擔任中書舍人的前后,上有一位老母,下有二子一女,長子莊世俊,幼子莊世儀。家中兩個兒子的表現是大大不同,長子莊世俊是一個老實的讀書人,作為父親的莊元臣對他寄予很高的希望,“府縣考試,若居近,可央周文岸年伯為之轉達周旋,可望收取。但恐學問不進,終為廢井,徒勞人力耳。”[4]。小兒子莊世儀的表現則是恰恰相反,十分令莊元臣頭疼,“但世儀愚而好外,又不宜令他外出,又不宜荒棄家中,極為難處!為人子者,使父焦心若此,亦不為賢矣。”[5]此外,莊元臣還有一個女兒,但是相關描述也很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及具體情況。
莊元臣生活在蘇州府地區,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地區的士人,明代中后期社會變革的暴風眼就發生在江南地區,所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二、《癸卯家規》的內容
《癸卯家規》在《莊忠甫雜著》中目錄本有原注:“癸卯北上留付家規。”,因此將其簡稱為“癸卯家規”。《癸卯家規》共有二十一條,其中涉及經濟觀念的內容如下:
第二條:吾出行後,娘娘可不時接,至家中供侍。并接六叔婆同來,更好,務要小心看待。飲食須要甘好,有疾病,當委請醫喫藥。如在黃莊,當時差人去問訊。果食之類宜須去,要銀子用宜處些附去,只要上帳。
第三條:夏秋之間,湖州縣中有上司批送卷資銀兩約有二十五金,可求復吾家人代為領取使用。吳江縣中亦有卷資銀三兩或四兩,亦托復吾領之,庶不誤事。又有坐班水手銀有二十四兩,須三處衙門遞呈子,可托位蒼到杭州去榦之。
第四條:我行後,孫裒谷、吳滄華、莊復吾、沈絳風,俱要陸續起行,可差人訪的行期,便附家信與之帶來。
第十條:吾中進士,決不出三十名之內,初三四日當有捷音到。寫賞票三次,不得過實銀壹伯兩。若寫貳伯兩用五成銀色,寫乙伯五十兩用七成半銀色,只寫乙伯兩用好銀色。切不可濫寫多出。
第十二條:報後,家中使費,可央外公于秦、屠兩家,各掇銀伍拾兩,湊乙百兩應用。然後,于浙直官府,領牌坊、旗扁禮銀約有三百餘兩,足可陸續支持。不可多借,恐還是費力。
第十五條:中後,有人將不明田地來投獻者,斷不可受納。莫聽小人甘言巧語,為其所餌,以致壞吾名聲。有此,以不孝論。
第十九條:中後,家中動用,只照舊日規矩,不可少加奢濫,遽棄儒素門風,待官久,受用有日。
莊元臣為了面對萬歷三十二年的會試提早去了北京。他對于自己的成績十分有把握,“吾中進士,決不出三十名之內”,因而臨行前對自己中舉以后的事情做了安排。
家規是某一個家庭或家族中的父祖輩對子孫輩等后輩做出的某種訓示或者教誡,以傳統儒家價值觀念為主旨形成的言論和說教。訓誨的內容既可以是訓誡者自己制定的,也可以取材于祖上的言論或者族規。家規的歷史源遠流長,從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開始,家規的制定逐漸開始普及和正規化。但是在內容上,許多家規在關于道德方面作了許多論述,道德在家規方面占有很大篇幅。
三、對《癸卯家規》的分析
莊元臣的《癸卯家規》具有很強的經濟方面的指示,通過作者在此處的分析,涉及的錢的內容主要有:第二條、第三條、第十條、第十二條,除此以外間接涉及的有:第四條,主要是講莊世俊在回信的時候托付給孫裒谷、吳滄華等,除了安全的問題,恐怕還有節省費用的用心;第十五條,主要是講不可以接受不明來歷的土地投獻;第十九條,主要是講不可以奢侈,日常生活中要堅持樸素。所以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在只有二十一條的《癸卯家規》中,關于經濟的論述便有七條,占據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從中可以看出,在莊元臣的眼中,維持家庭的經濟生活成為他十分關注的一點,除了科舉考試,便是維持生計。
首先,從中國歷史的演進過程之初,我們就可以看到,士對于貧困精神上是十分豁達的,甚至把貧窮看作是對自身的一種考驗,“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6]、“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7]安貧樂道成為士人的一種對待生活的態度。但是從莊元臣的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出莊元臣苦心謀求的是家境富裕,并為此不斷開源節流。從開源方面來說,他苦心謀求科舉考試,成功之后會有當地府縣贈送的賜予進士及第者的銀子。除此以外更為重要的是,當地其他人的土地投獻, 莊元臣在家規中只是提到兒子要辨明清楚,“不明土地”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從節流方面來說,則是三番五次的強調要節約使用銀兩,例如在第十條中提到,對報捷人的打賞,不能超過一百兩,“切不可爛寫多出”,另外,在第十九條著重強調不能鋪張浪費,節儉生活,“家中動用,只照舊日規矩,不可少加奢濫,遽棄儒素門風。”。這一個時期,明代士人對待貧困的態度是敬而遠之的,謀求的更是一種財富的聚集。在其他文獻中也可以看到類似于莊元臣這種心態的資料,例如“思債負難還,生理蹇澀,未免起計較之心”[8]、“學者以治生為本”[9],在明中后期,更多的士人走出了安貧樂道的觀念圈,他們開始更加重視自己的生活狀況,渴望一個生活富足安康的生存環境。
其次,莊元臣的生活中“借貸”成為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以往的書信中并沒有提及有關經商的詞語,可以看出莊家并沒有進行商業的投資,因此是一個依靠耕讀起身的典型士人家庭。但是“父母妻子身計家五口,人日食米一升,是周歲食粟三十余石。布帛各人歲兩端,計十端。絮二斤。鹽油一切雜費,略與食粟相當。”[10]雖然文獻中記載的是元代人口的消費情況,但是明代與元代的消費狀況基本相當,因此可以等而視之。明代江南地區的畝產平均為2石左右。所以在江南地區要維持五口之家的生計,最起碼需要十五畝土地才可以。莊元臣在當時并沒有從事商業,在經濟上只能依靠土地的收入,而且莊家也養有奴仆,根據《癸卯家規》中的第十七條,以及“閑來靠身之人甚多,不當妄收一人,此甚當吳意。好人極難得,吾先所收人,俱未中用,幸止蠢愚,不至生事耳”[11]。家中長子讀書科舉的效果不是很好,次子游手好閑,因而整體的支出是十分巨大的。雖然莊元臣后來中舉成為中書舍人,但是其中的官俸確是十分低微,“年俸七十兩,不如長班房價” [12]。于是莊元臣也屢屢在書信中感嘆自己手中銀兩稀少,“娘娘書中封俸銀一兩,作買餅之資,京中財少費煩,恨不能多寄也。”[13]并且為此常常簡約度日,“如吾日逐飲食、衣服毫不增侈,午飯惟用一味,夜來酒一壺、蔬一盂而已,衣服皆仍舊時所製,惟新做圓領一二套,然猶費過許多銀兩。”[14]這種情況下,莊元臣只能依靠借債度日,在《癸卯家規》中也吩咐長子去借銀兩,“家中使費,可央外公于秦、屠兩家,各掇銀伍拾兩,湊乙百兩應用。”,維持家中的生活。并且這種情況的發生并不僅僅只有這一次,在莊元臣寫給莊世俊的書信中經常可以見到,“月江者,珠寶賈客,吾與借銀百兩,其人亦誠,實可任若自來送書,可設飯善款之。[15]”莊元臣為此也是十分的苦惱,但是在北京費用的壓力下,就只能不斷的依靠借債度日,“每念及還債之苦即便焦然,不知進士之為樂。”[16]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生活在江南地區的士人們逐步脫離了自給自足的耕讀生活,例如莊元臣的母親所喜愛吃的餅就只能用銀兩在市場上進行購買,江南地區士人在生活中所需要用銀兩的地方越來越多,自給自足顯然已經滿足不了當時的情況。這種外部經濟狀況的改變,使得莊元臣生活不斷地陷入貧困化,迫使莊元臣在生活中謀求財富,也在《癸卯家規》中告誡家人一定要戒奢從簡。當然莊元臣的科舉成功,使得莊元臣看到了獲取財富的方式,即接受他人的土地投獻。
最后,從中也可以看出既沒有繼承大量土地也沒有商業投資的士人,唯有科舉成功才能致富生存。科舉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士人讀書成功的象征,更是他能夠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科舉成為士人謀取財富的一種重要手段,因而明代中后期以后,士人對待科舉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從孟子的“士之仕途也,猶農之耕也。”[17]轉變為“大都愿兒孫聰明,讀書取科第富貴”[18]。在明代中后期科舉成功后,士人獲取財富主要方式是依靠他人的土地投獻。士人一旦科舉及第,便不同于之前的庶民,擁有很大的經濟優免權。洪武十三年,明太祖便規定:“六部都察院、應天府并兩縣判祿司、行禮司、行人司隨朝官員除本戶合納稅糧外,其余一應雜泛差役盡免[19]”,這種優免特權在日后還將范圍進一步擴大,并且對于深受勞役之苦的庶民階層來說有很大的誘惑。他們往往將自己的土地投獻在考取功名的士人之家,以求逃避沉重的賦役。“富者轍籍其產于士大夫,寧以身為傭佃而輸之租,用避大役,曰投獻。”[20]士人也因此迅速致富。莊家在莊元臣及第之后也通過接受他人投獻開始了土地擴張,并且謀求財富,為此莊元臣對于土地投獻十分重視,也十分關注,在《癸卯家規》中第十五條專門對莊世俊提出了專門的要求,希望他能夠重視別人的土地投獻,不能一味的接受,要進行詳細的審查,“有人將不明田地來投獻者,斷不可受納”。
四、總結
本文希望通過對莊元臣《莊忠甫雜著》中的家規進行分析,指出在江南地區士人對待經濟的觀念已經隨著社會大背景的變化而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在經濟觀念上,家庭的生計占據更為重要的作用。傳統的耕讀傳家的士人對待科舉的態度已經發生了變化,科舉對于他們來說成為聚斂財富的一種手段,讀書科舉與賺錢養家相結合,喪失了以往安貧樂道的態度。而這種深刻社會大背景變化在于隨著江南地區對外交流的日益繁盛,江南地區用稱量貨幣白銀的逐漸普及,商業的發展,市場的發育。原先的自給自足的狀態已經不再適應這種情況,人們的需求需要通過不斷的交換獲得,士人的生活也被影響,為了適應生活狀態的變化,士人對于自己的生產生活也進行了調整,于是出現了上述諸如莊元臣那樣的明代中后期的重視物質財富的士人集體。不妨將這個變化視為:這是他們為了適應社會變化,避免淘汰的一種進化。
注釋:
[1]朱寶炯、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第143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月第一版.
[2]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五十二,《職官考》.
[3]《明神宗實錄》卷四百八.
[4]《莊忠甫雜著》,七月二十四日,第九封家書.
[5]《莊忠甫雜著》,七月二十四日,第九封家書.
[6]《論語-里仁》,中華書局1980年版.
[7]《孟子-告子下》,中華書局1980年版.
[8]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一,《吳康齋先生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
[9]陳確:《陳確集-文集》卷五,《學者以治生為本論》,中華書局1979年版.
[10]胡祇遹:《紫山大全集》卷二三,《匹夫歲費》.
[11]《莊忠甫雜著》,七月二十四日,第九封書信.
[12]《莊忠甫雜著》,五月初五日,第十一封封書信.
[13]《莊忠甫雜著》,七月二十四日,第九封書信.
[14]《莊忠甫雜著》,四月初二日,第五封書信.
[15]《莊忠甫雜著》,五月十六日,第六封書信.
[16]《莊忠甫雜著》,四月初二日,第五封書信.
[17]《孟子-滕文公下》,中華書局1980年版.
[18]朱國楨:《涌幢小品》卷十,《乙丑館選》,中華書局1959年版.
[19]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二一,《職役考》.
[20]海瑞:《海瑞集》卷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
參考文獻:
[1]朱寶炯、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第143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月第一版.
[2]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五十二,《職官考》, 齊魯書社1997年版本.
[3]孔子:《論語-里仁》,中華書局1980年版.
[4]孟子:《孟子-告子下》,中華書局1980年版.
[5]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一,《吳康齋先生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
[6]陳確:《陳確集-文集》卷五,《學者以治生為本論》,中華書局1979年版.
[7]胡祇遹:《紫山大全集》卷二三,《匹夫歲費》.
[8]朱國楨:《涌幢小品》卷十,《乙丑館選》,中華書局1959年版.
[9]海瑞:《海瑞集》卷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