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永玉
被蜂蜜淹死
◎ 黃永玉
我從歷史的角度發現巴黎和意大利諸城的藝術環境很像一個裝蜜糖的大缸,那里豐富的收藏和濃稠的藝術氛圍原是千百萬蜜蜂自己釀出來的,但人們常在大缸子里發現被蜜糖淹死了的上百只蜜蜂。
一般的觀眾和愛好者欣賞名作時是無須擔心被“淹死”的,從事藝術者卻不然。他每天和具有藝術性的東西打交道,年深月久,自己的欣賞水平已遠遠高于藝術實踐水平。眼光高了,他先是看不起同輩的作品,最后連自己的勞作也輕蔑起來,干脆什么也不做,粘住手腳,掉進缸里淹死完事。
藝術的蜜罐不知淹死過多少創造者。
蜜蜂原是在花間和蜂房里工作的成員,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到蜂蜜缸邊走走,欣賞歷來勞動的成果,壯壯自己的聲勢,然而站在缸邊活動的工作終究不是其分內之事。藝術工作之可貴原本就在于一口一口地釀出蜜來,忘了這一口一口的勞動和那來回奔忙的任務,這已經不像是一只蜜蜂的正常狀態了。
我有時還自覺不太像一只蜜蜂,雖然不怕曬太陽,不怕走遠路,忍得了饑餓和干渴,后足花粉筐里的花粉——自己食用的粗糧采得滿滿的,但高質量的蜜糖未必一定夠格。這就是我把自己和歷代高手以及當代能人相比較而產生的感想。
走在塞納河邊,背著沉重的畫具,一邊走一邊嘲笑自己,這時的我可能更像一只螞蟻。
不過螞蟻比我好,其集體觀念和組織紀律性都比我強。我是一只孤獨的螞蟻。世界上有獨居的螞蟻嗎?請問!(摘自《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人民文學出版社 圖/千圖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