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得真實嗎？

關于真實，我想也是社會更加重要的基礎。真實不僅僅是一個社會的本來面貌，也是事實的本來面貌，有時候喧囂會掩蓋真實，但大多數的情況下，不能永遠掩蓋。我可以講四個故事，來證明這個論點。

第一個故事是，大概在上世紀70年代，一個闖關東的鄰居回來了，在村子里揚言他發了大財。他說去深山老林里挖到一棵人參，賣了好多錢。從村子東頭搞到西頭，我們村很多家爭先恐后請他吃飯，因為大家對有錢人還是很尊敬的，還希望一遍遍聽他講述如何在深山老林里挖人參的經歷。我們家當然也不能免俗，我記得很清楚，來吃飯時他穿了一件在當時的農民眼里看起來很漂亮的黑色呢子大衣——他即便坐在熱炕頭上也不脫這件大衣。

我記得我們家搟面條給他吃時，我奶奶就發現他脖子上有一只虱子，于是他的喧囂就被虱子給擊破了，因為一個真正有錢的人是不會生虱子的。過去人講“窮生虱子富生癤子”，我們知道他并沒有真正發財，盡管他永遠不脫那件呢子大衣，但是他的內衣肯定很破爛。

又過了不久，這個人的表弟也穿了同樣的呢子大衣。奶奶問，這件大衣跟你表哥的很像。他說我表哥就是找我借的。事實又一次擊破了喧囂的謊言。

另外一個故事是，我在檢察院工作期間，曾經了解和接觸了很多有關貪官的案件，當然我不是檢察官，因為我們是新聞單位，要報道。其中在河北某地有一個貪官，他平常穿得非常樸素，上下班騎自行車，給人非常廉潔的外觀形象。他每次開會都要大張旗鼓，義正詞嚴地抨擊貪污腐敗。過了不久，檢察院從他床下面搜出了幾百萬元人民幣。關于一些人反腐敗的喧囂就這樣給擊破了，事實勝于雄辯。

第三個也是我的親身經歷。2011年我在故鄉寫作（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有一次到集上去買桃子，一個賣桃子的人看起來很剽悍。他認識我，或者他認出了我，一見面就說，你怎么還要來買桃呢？他點了我們市委書記的名字說，某某某給你送一車不就行了嗎？我說我又不是當官的，他干嗎要給我送？他馬上說你是當兵的。實際上我也不是當兵的，我已經轉業了。然后他說你們這些當兵的，我們白養了你們，連釣魚島都看不住，讓小日本占領。我說小日本也沒有占領。他說反正你們當兵的白養了。我說那怎么辦？他說很好辦嘛，放一個煙幕彈就把問題全解決了。盡管我心里很不愉快，但我后來還是買了五斤桃子。我問桃子甜嗎？他說太甜了，新品種。我說你給夠秤。他說放心。結果我回家一稱桃子只有三斤多一點，他虧了我將近兩斤秤，然后一吃又酸又澀。所以真實又一次把賣桃人喧囂的“煙幕彈”給擊破了。

第四個故事還是我的親身經歷，就發生在今年中考后。我有一個親戚經常見，每次見他，他都義憤填膺地痛罵當官的，咬牙切齒，怒發沖冠。但是今年他兒子參加中考，離我們縣最好中學的錄取分數線差了五分。他就找到我了，說就差了五分，你找一找人，讓他去上。我說現在誰還敢，反腐敗的呼聲如此高，現在為難了。他說我不怕花錢，我有錢。我說你讓我去送錢，這不是讓我去行賄嗎？這不是腐敗嗎？你不是痛恨貪官污吏嗎？現在你這樣做不是讓我幫著你制造新的貪官污吏嗎？他說這是兩碼事，現在是我的孩子要上學了。這個真實也把親戚反對貪官污吏的喧囂給擊破了。

我對這四個故事的主人公沒有任何譏諷嘲弄的意思。我也理解他們，同情他們，假如我是那位親戚，孩子今年中考差了幾分，也許我也要想辦法去找人，也會跟我的親戚說，不怕花錢。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

為什么大家在不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和家庭問題的時候，都是一個非常正派的、非常剛強、非常廉潔、非常正直的人；為什么一旦我們碰到了這樣的事情，尤其是涉及了孩子的事情，腰立刻又軟了，原則立刻不存在了？我想這有人性的弱點，也有社會體制的缺陷。所以我講這四個故事沒有譏諷意義，而是要通過這四個故事來反省，讓每個人在看待社會問題的時候，在面對社會喧囂的時候，能夠冷靜地想一想喧囂背后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