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這三個皇帝,名聲都不好。陳后主當皇帝,國將亡時,他還覺得這與己無關,在宮廷里做金色的蓮花,讓女孩子在蓮花上跳舞。
歷史從來不會認為這些人是仁人君子,可我有時感覺很矛盾。比如宋徽宗,他是亡國之君,但其實他很無奈。本來輪不到他做皇帝的,但是他前面的那些人都死了,就剩他了,他只得做了皇帝。每次我讀他的傳記,都覺得宋徽宗去做皇帝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他長得極帥,畫畫得極好,書法也極好,完全是一個藝術家,可惜被放錯了位置。這到底是他的錯,還是皇室繼承制度的錯呢?我常講,如果沒有宋徽宗,就沒有臺北的故宮博物院,可以說宋徽宗是第一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他是第一個把所有皇家的收藏品編出目錄、蓋章,整理成一套,然后傳給后代的皇帝。他在文化上的貢獻是非常驚人的。他的博物館意識誕生在一千年前,而羅浮宮和大英博物館的出現都已是在18世紀初期。宋徽宗很早就有了藝術收藏的觀念,還把藝術引進翰林院,鼓勵發展繪畫。宋徽宗不是大仁之君,也不是大惡之人,可是因為亡了國,他在政治上是被批判的,連帶他的藝術也受到批判。我小時候對瘦金體書法很著迷,覺得那種字真漂亮,我就寫,可是我父親死也不讓我寫瘦金體,他說:“那是亡國的字。”
唐明皇是一個更明顯的例子。“開元之治”發生在唐明皇統治前期,可以說,能夠把一個國家治理到如此繁榮的皇帝,歷史上沒有幾個。在50歲以前,他是一個勤于政事、努力工作、把國家帶到歷史上最好狀態的皇帝。50歲時,唐明皇也許忽然開始懷疑自己這一輩子所做的事情,看到16歲的美女楊玉環時,他幾乎瘋了,談了一場驚人的戀愛。白居易寫《長恨歌》,說唐明皇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種。他會在“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講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樣的話。我們今天很難想象一個總統會講出這樣的話,可是在《長恨歌》里,你會發現這個帝王的心靈深處,有這么深情的渴望。內心的欲望忽然跑出來了,他顛覆了自己原來的角色,去扮演另外一個角色。可是因為這場戀愛,他把國家都整垮了。我們很難原諒他,因為戰爭使很多人妻離子散。可是你又會覺得他真倒霉,竟然不能自由地戀愛一場,只因為他是皇帝。他們留下的東西是復雜的,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