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

王開林

12歲的女兒讀完了全本《西游記》，可喜可賀。照例，我要提個問題考考她，問題是：“為何妖怪總是吃不到唐僧肉？”她說：“等我想好了，再回答。”

幾個小時后，女兒交出答卷，大意是：不少妖怪都是黑白兩道通吃，他們誘捕和暗算唐僧，個個干勁十足，腦袋靈光，但當他們如愿以償、捉到唐僧師徒之后，就會利令智昏，犯下許多低級錯誤。有的男妖好顯擺，他們召集四方親友聚餐，只為了炫耀自己的本事；有的女妖是花癡，見到這位來自東土大唐的帥哥，就情不自禁地要與他成親。唐僧肉是稀缺資源，一旦得手，消息就會傳開，而分贓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唐僧肉是長生不老的靈藥，妖怪們個個知道，但誰也沒吃過，怎么烹制唐僧肉才能獲得最佳口感和藥效？他們也得煞費苦心地去琢磨。妖怪們吃唐僧肉還得顧忌后果，因此只能將取經四人組一鍋燴，整成“滿漢全席”，這就增加了任務的難度。最大的失誤是，幾乎所有抓到過唐僧的妖怪，都低估了孫悟空的本領和人脈，給他時間去告御狀、搬救兵，結果妖怪們口水流了一地，不僅沒能品嘗到唐僧肉的味道，還會被孫悟空揮棒痛扁，或者被忘性重的舊主人一舉收服。總而言之，妖怪們吃不到唐僧肉，是因為他們的想法太多、儀式太多、講究太多、顧忌太多，如果他們直奔主題，落肚為安，十個百個唐僧都不夠他們打牙祭。

女兒的準備相當充分，答案也沒有明顯的破綻，我很滿意。不過，我還是存心要敲打她：“有個關鍵詞，你自始至終沒有提到。”她問那個關鍵詞是什么，我說是“磨蹭”。“說來說去，不管妖怪們的想法如何，做法如何，都是因為他們磨磨蹭蹭，才坐失唐僧肉這道美食和靈藥的。”我補充道。

我強調“磨蹭”是妖怪的通病，女兒頓時有些敏感。她問我：“你這么說，是不是在指桑罵槐？”因為我平日總是批評女兒做事太磨蹭，造成時間成本的無端流失，她對“磨蹭”一詞難免會有情緒上的抵觸和反彈，懷疑我借題發揮。這就叫“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在世間，豈止妖怪磨磨蹭蹭，錯過到嘴的唐僧肉，許多反派在殺害好人的時候，同樣磨磨蹭蹭，喪失下手的機會。我愛看歐美動作片，這類影片經常會出現劇情反轉。007系列中，男主角詹姆斯 邦德固然身手矯健，智勇雙全，但每次都會身陷絕境，在極端危險的時候，他的對手只要少講一句話，扳機早扣半秒，就能取得完勝，使這位英國軍情六處的風流特工無法過關，可是他們偏要嘮嘮叨叨，磨磨蹭蹭，給詹姆斯 邦德留出絕地反擊的時間。類似的劇情確實再俗套不過了，觀眾對此類影片的橋段也十分熟悉，但這種情節仍然屢試不爽。在有些影片中，冷血殺手動刀動槍、見誰滅誰、效率極高，毫無磨蹭的跡象，可是他們一遇到男主角或女主角，手腳和頭腦就變得遲鈍起來，槍法也差了許多，相比先前的心狠手辣，簡直判若兩人。因此在動作片中，頂尖的壞人多半不是因為技不如人而喪命的，若非狂妄自大，就是過于磨蹭。

劇情反轉，善良戰勝邪惡，當然令人欣慰。然而事實常常是，壞人的效率并不低，他們把世界弄得瘡痍滿目，并不太耗時，也不太費力。希特勒將整個歐洲卷入空前的浩劫，前前后后只花了不到十年的時間，歐洲恢復繁榮則用了半個多世紀，至于精神的創痛，則永久難以平復。當年，對德國死灰復燃的軍國主義和新興的納粹主義過于姑息的政治要人，恰恰是英國首相、善良軟弱的好好先生張伯倫，倘若他能像繼任者丘吉爾那樣不磨蹭，第二次世界大戰原本可以避免，數千萬生靈將得以保全。

磨蹭是要命的，歷史上偏偏有些“奇葩”想靠磨蹭來救命。最好玩的角色是戰國時期的楚成王，他被叛亂者圍困在宮中，死前的請求竟然是吃一只熊掌。你別以為他嘴饞，他這叫急中生智。熊掌難熟，必須用文火久煨，因此救兵可待。可惜楚成王的如意算盤被對方看穿識破了，這位昏君的腦筋急轉彎終歸無效，只好乖乖地將脖子伸進繩套。

我想啟發女兒改掉做事磨蹭的缺點，不容易。何況她并非事事磨蹭，我見過她繪制卡通人物，比同伴更快更好。因此，她強調，倘若我能讓她像孫悟空出道之前那樣，自由自在地待在花果山，不在她耳邊念緊箍咒，容許她凡事自己拿主意，她保準不磨蹭。這話，我信。

（潘光賢摘自《長沙晚報》2015年5月26日，胡曉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