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曾多次向別人推薦俄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我說:“酷愛大自然,幾乎是所有俄國作家的共同品質,而像《金薔薇》這樣執著地描述文學與地理、精神與自然的關系的作品,則不多了。”
讀其書,就像在森林里進行一場美學散步。
在《洞察世界的藝術》中,他轉述了一位畫家的話:“每年冬天,我都要到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您知道嗎,那里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
你識別過不同的“霜”嗎?
這是眼睛的區別,更是心靈的區別;這是藝術家與普通人的區別,更是詩意人生與物質人生的區別;甚至,這也是兒童與成人的區別。
每個人都曾是詩人和畫家,因為他們都曾是孩子。孩子的眼睛擁有那未被蔭翳遮蔽之前的清澈與敏銳,使之早早成為原始的藝術家。而大自然也是一切童話誕生的搖籃,是孩子最好的心靈保姆和美學導師。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里,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作家。”
這是個重要提示,尤其對生活在工業時代、網絡時代的人。
他還有一段話是這么講的:“假如雨后把臉埋在一大堆濕潤的樹葉中,你會覺出那種沁人心脾的涼意和芳香。只有把自然當人一樣看,當我們的精神狀態、喜怒哀樂與大自然完全一致……大自然才會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們。”這最后一句,我在讀書時,在它下面重重地畫了線。
這種遼闊的“戶外”寫作越來越少了。
而“戶外”精神,正是經典文學的特征之一。羅曼 羅蘭的《約翰 克利斯朵夫》,第一句就是“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讀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你處處感受到那種清澈和敞亮的呼吸、那種河水般流淌的靈魂……所謂快感、美感,所謂表達的自由,皆源于此。
這正是巴烏斯托夫斯基說的:“大自然才會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們。”
如今,我們的身體、精神,居住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里。從何時起,我們成了大自然的陌生人?我們的棲息空間、故事場景中,我們的生活美學、人生哲學里,不見了長河落日、大漠星空,不見了鶯飛草長、林蔭蟲鳴……
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古典之殤》,大意是:當我們大聲朗讀古詩詞時,殊不知,那些美麗的鄉土風物,那些曾把人類引入曼妙意境的事物,如今已蕩然無存。現實空間里,我們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現場,找不到對應物……古詩詞,成了大自然的悼詞。
中國古典文學全是“戶外”寫作的結果,全是物境和心境的融合。若無對大自然的體察和感應,文學就丟了魂,文人就丟了魂。
如今的孩子,能說出多少種草木的名字?
我問過一名中學生:“老師有沒有布置過寫時節、光陰或天氣的作文?”中學生搖頭。我感到遺憾,因為這種寫作訓練不僅意味著人與自然的一種交流,更是記錄生命里程和進度的一種方式。大自然是時間最古老、最生動的尺子,要提醒孩子們,別丟了這把尺子。讀前輩的文章,你會發現里面有對自然時空和風物的大量描寫,而多數“80后”、“90后”的作者,罕有這類體察了。
在我眼里,《詩經》乃性靈之書、自然之書、童話之書。它的偉大,孔子看得透:“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作為教書匠,孔子總不忘嘮叨:“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末了,又對小兒說:“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里包含一個大道理:向大自然學習!對于人的情懷、人格、心性、智慧的發育,大自然都是最好的母體。
在香港,曾遇見一所小學,其特色課是種草藥。最讓我贊許的是它的初衷—并非出于學習知識的目的,而是為了激發孩子對草木的熱愛與感恩。
去閱讀大自然吧,感動于它的美,感動于它的恩,感動于它的力量和永恒。
做一個自然之子。本來如此,理應如此。
(雪茹摘自《今晚報》2015年5月15日,Getty Images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