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小離
一
弘歷三年,上陽郡都。
城外,桃花艷艷,灼灼其華。城內,蕭瑟凄清,滿目哀涼。偶爾棲息的宿鳥撲簌飛過,很快也沒了蹤影。
“將軍……將軍”遠處阿碧一溜小跑過來,臉上神色頗為凝重,“小王爺他,他……”
“他怎么了?”見她說話吞吞吐吐,我語氣竟有些不耐。
許是我對她的態度多少有些不悅,她愣住好半天,才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小聲說:“薨了。”
盡管她聲如蚊蚋,我卻聽得真真的。
什么?薨了?死了?
猝不及防地,雙膝之間有些微的疼痛襲來,我一時沒站穩,踉蹌著連連向后退去,還是阿碧眼尖一把托住了我。
小王爺信連城本就年幼體弱,這些日子以來,又害了場大病,就算活下去也要單靠湯藥吊著,何況當今圣上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壽終正寢。
只是他下個月才剛滿九歲,還是個孩子。如果是在半年前,或許宮里的太監嬤嬤們早就忙不迭地替他籌備生日宴席,大臣們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著送什么禮物給他才能哄他高興……
半年前,他還是東余皇帝,而他,不過是亂臣賊子。一夕之間,東余便換了天,人人得而誅之的奸佞反倒成了權傾天下的帝王,這始作俑者,正是我,威遠將軍——段鏡黎。
殺伐決斷,機敏過人。
這是在我將同閹黨作戰的戰略部署呈到信連越面前時,他的黨羽對我的拜服,但這一切都隨著叛亂的結束不復存在了。就在那日的宴席上,信連越決定為有功之臣進行封賞,等輪到我的時候,他們紛紛倒戈。許是對我的身份還有所忌憚,只因為我是段風寨的大當家,是草寇,又是女將,所以覺得信連越對我的封賞實在有辱他們的智商。
我只是看著他們,只字不為自己辯解。
什么權力什么身份,我豈會在意這些虛名?笑話!我要的不過是對他的承諾罷了。
既然他被迫無奈,我又怎能讓他這般為難,畢竟他剛剛即位,日后還要多多仰仗這些股肱之臣。
后來,我趁他離席的時候,偷偷地跟上去,拉著他的手,央求他放小王爺一條生路。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猶豫再三,終是點頭答應了。
我明明記得他答應了啊!
遵照禮制,王爺的靈堂應該設在自己的府邸,只是信連城被貶為王爺后一直被幽禁在九華殿內,這下可難壞了禮部的那些人們,最后還是信連越下了一道圣旨解決了這個令人頭疼的大難題。
或許是念在手足之情,又或許只是為了體現他的仁慈寬容,他決定將小王爺的靈堂設在廣陽殿,一切按照皇帝規格鋪陳擺設。
一夜之間,整座皇宮如白雪鋪就。
到了大殮之夜,我決意換上素服前往靈堂替小王爺守靈,阿碧一直在旁邊勸我,我知道她為我好,怕給那些大臣們留下口實,但不知為何,我偏要同她擰著來。
果不其然,我的行徑早已在朝臣當中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他們認為我目無法度,恃寵而驕,紛紛請奏要將我加以嚴懲。
當阿碧照實說完,我只是輕笑一聲。
由于長時間的跪著,我的雙膝有些鉆心地疼,我咬著牙由阿碧扶起身,又拿出隨身攜帶的藥丸服下,好半天,那入骨的痛意才漸漸消去。
“回去吧。”我輕聲道。
剛要轉身,身后已經呼啦啦圍了一群人,阿碧沒見過這么大陣仗,不由得驚呼起來:“大膽。”
大膽的不是他們,是他們身后的人。
只見他們訓練有素地退至兩側,隨后看到一抹玄色越來越近,應該是剛剛下朝,連朝服還沒來得及換就迫不及待地帶人趕了過來。
他最終還是沒能保護我。
我冷笑一聲:“君上,你可知,這區區數十人又能奈我何?”
他不是不知道我的厲害,當年在段風寨,我已經統領上萬的精兵良將,他們無一是我的對手,如果我想逃,就憑這些人,怎么可能攔得住我。
“我知道,朕的皇宮關不住你,朕的天下也關不住你,可是你別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朕,要替朕鏟除禍患,更何況……”他壓低聲音,道,“段風寨已經不在了,你又能去哪兒呢?”
他站在殿前,因為逆著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頗多無奈。
是啊,我又能去哪兒呢?
自從隨他進宮,為了讓他寬心,我早早遣散了段風寨里三百多號人,根本沒有想過要為自己留條后路。
不是我自負,是我太輕信了他。
我頷首低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二
剛入獄的那幾日,我夜夜做噩夢,有好幾次夢到信連越掐著我的脖子,目光眥裂,寒氣逼人。
其實,除了阿碧,沒有人來看過我,包括他,東余皇帝,信連越。
是啊,他又怎么可能會來看我,如今的他早已美人在臥,我不過是他的階下囚,如此云泥之別,任誰都會擇良木而棲。
其實他有美人我早就知道,說起來,我還是她的救命恩人。
三年前,我還是段風寨的大當家,因為排行老六,平素里又喜歡男兒裝束,所以寨子里的人都喜歡尊稱我一聲六爺,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名號。
一日閑來無事,我同身邊幾個要好的手下打算溜到山下的集市上游玩,結果剛走到半路上就碰到一男子欲對身下的女子行不軌之事。
我從小就看不慣恃強凌弱之人,況且欺負的還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于是我手起刀落,砍掉了那渾球的腦袋。
猩紅的血灑了一地,還有三兩滴濺落在她那翠紗裙裾上,遠遠看上去,更像是碧綠叢中點綴著幾株嫣紅。
女子的眼里沒有絲毫膽怯之意,反倒上前對我盈盈一拜:“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也許是玩心太重,我扶起她,轉念一動,故意做出輕佻的動作,睨著眼,笑道:“小娘子,既然小爺救了你,不如隨小爺上段風寨做壓寨夫人如何?”
我不過想逗一逗她,哪想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破空而來,我一時躲閃不及,那利刃正刺中我的左肩胛,旋即有血珠子汩汩流出來,越流越多,越流越密。
“放肆,趙太后貴為鳳體,豈是你們可以褻瀆的。”
執劍的主人是一位俊朗青年,他目光凜冽,動作狠戾,沒有半分心軟。
“六爺。”眾人驚呼。
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還敢同我稱兄道弟,一群沒出息的東西。我瞪了他們一眼,小聲啐道。
“王爺!”被稱為趙太后的女子迅速躲到青年身后,柔聲細語道,“王爺錯怪他了,是這位公子救了紫嫣,如若不然,紫嫣恐怕……恐怕……”她沒有說下去,畢竟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聽聞此言,他這才松了力度,收回長劍,目光一轉,正好瞥見地上那具尸體,又細細打量著我,眼底絲毫不掩飾他的訝異:“你殺的?”
那時候的我多少帶著年少的自負,指著那具已經分家的尸首不無得意地說:“想我段六爺武藝超群,多少精兵良將都不在話下,何況這個慫包。”
是啊,那么多精兵良將都不是我的對手,可是他這一劍卻差一點要了我的命。
他的劍上淬了劇毒。
早年間的段風寨的確是有名的土匪窩子,寨子里的人個個惡貫滿盈,罪不容誅,但因占據天險要塞,朝廷的官員縱使有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多久,自從祖父接手以來,便下令整頓寨子,不許他們再干殺人越貨的勾當,不止如此,祖父還專門培養了一支驍勇善戰的段家軍駐守山寨。
據說先皇在位時,番邦小國西涼族曾發兵直逼上陽郡都,眼看著都城就要失守,還是祖父帶著這支段家軍前來御敵,將西涼族逐出東余。從此,祖父連同這支軍隊被他們傳得神乎其神,甚至還有傳言:得段家軍者得令天下。
當然,這些都是寨子里的老人講給我聽的,事實上,我出生時祖父已年逾半百,慈祥的臉上總是笑意盈盈,全然沒了年少時的輕狂。后來,父親因病離世,對他的打擊太大,所以讓他一夜白頭,臥榻不起。
祖父去世后,我便坐上了大當家的位子,那一年,我也不過七歲,還是個孩子。
幸好祖父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了他的心腹,也就是我現在的蒙師。
我已經很少再想起這些,要不是這次睡的時間有些長,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寨子里住了下來。
那日,趙紫嫣端了湯藥來給我服下,我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斜倚在靠墊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的確生得好看,眉目姣好,腮凝新荔,鼻膩鵝脂,腰肢纖纖,不盈一握。
許是我盯得久了,她那白皙如脂的小臉上旋即浮上陣陣緋紅,只聽她嬌嗔道:“六爺明明是女兒身,扮起男人來竟如此惟妙惟肖,還真將我同王爺騙了去。”
不是我嫻熟,是常年混在男人堆里,模仿起來自然不費吹灰之力,正如《木蘭詩》云: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后來我才知道,那日刺傷我的青年就是當朝王爺信連越,他們是被如今掌權的閹人夏侯卿派出去的殺手一路追殺到此。
趙紫嫣還說,我體內的毒氣已經被他逼了出來,只要按時吃藥,不日便可痊愈。
好在我內功深厚,再加上他們的悉心調理,短短數日倒也恢復得差不離。
一連悶了好幾日,終于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二月的天氣,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一陣冷風襲來,吹得窗紙颯颯作響。我從衣箱里挑了件銀狐領大麾披上,然后去了一處瀟湘別院,我前腳剛邁進去,就迫不及待地沖屋子里的人喊:“紫嫣,紫嫣。”
喊了好幾聲都不見紫嫣應答,許是不在家吧,我搖搖頭轉身往回走,這時,“吱”的一聲,身后那扇漆紅大門打開了。
“紫嫣。”
我高興地轉過身,倏然間,映入眼簾的,竟是一位衣著雪白色長袍的青年。他嶙峋的輪廓下,眉目平順,薄唇輕合。
“你來了。”那語氣,似是故人,似是多年的老朋友。
過了很久很久,我還是會想起這日的場景。
青年白衣勝雪,溫潤如斯。
只是這樣宛若天神的男子注定不屬于我,他只屬于同他一樣出色的女子。
一想到這里,我的心便如蝕骨鉆心地疼。
三
“知道朕平生最痛恨什么?背叛,你背叛了朕,你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
他還是來了,帶著前所未有的怒意,此時,距離我進到大牢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我只定定地望著他,并不言語。
“就憑你那小把戲也想欺瞞朕?他沒有死對不對?他在哪兒?告訴朕,他在哪兒?”最后一句幾乎是他吼出來的。
我還是頭一次見他發這么大的脾氣,忍不住往后退了幾步,心里多少還是害怕的。我不是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當初,他得知朝中一多半的人支持閹黨的時候,他氣得將案幾上的書卷全部擲在地上。
可是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駭人,我似乎從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里看到了殺意。
沒錯,是殺意,此時的他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不過我知道,他還不能殺我。
信連越口中的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要誅殺的閹人夏侯卿——
自古以來,東余同漠北就不和,但到先皇即位時卻一改國策,打算同胡人聯姻,而小王爺的娘親就是先皇迎娶的第一位胡女。
先皇對她也實在好,不僅立她為后,專房之寵,甚至還為她遣散了后宮。只可惜,紅顏薄命,剛生下小王爺沒多久便暴病身亡。
于是先皇將所有的榮寵全部給了她的孩子,甚至不惜擔上“昏君”的罵名也要親手將她的孩子送上皇位。至于涂紫嫣,她不過是先皇從大臣的孩子中選中的女子,他心思明了,涂紫嫣的父親位極人臣,如果有了這層保障,那么小王爺日后才可以高枕無憂。
當然,前朝之事,國人共知。他們不知道的,是夏侯卿的身份——
說起來,我們還是舊相識。
當年祖父曾帶回來一位身負重傷的少年,不過沒過多久,少年便離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胡人,是死去的胡女的故人。自從進宮后,他就一直用閹人的身份隱藏自己,從而取得先皇的信任,并在先皇臨終前將小王爺托付給他。
其實剛進宮的時候我便認出了他,只是沒想到,再相見,我們站成敵對的陣營。
大戰在即,他自知逃不過,于是找到我,求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小王爺的性命。
他那張桀驁不馴的臉上,有著極不符合年齡的沉穩,我突然想到祖父在他離開后說的那句話:“情深不壽。”
后來我故意在他的宮邸偷偷放了把火,又找來一具同他體型相仿,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男子讓信連越辨認。
我自認為已經做到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縱使我為他遣散段風寨,縱使我將段家軍交由他支配,他還是派了人日夜監視我,那個人就是,阿碧。
我并沒有打算背叛他,所以對于阿碧,我坦然接受,我也從未對他有所隱瞞,除了夏侯卿這件事。
信連越離開了,帶著憤怒帶著怨懟帶著失望離開了。
阿碧還是會每天來看我,我并不覺得奇怪,畢竟她是信連越的心腹。
后來沒多久,阿碧帶回來一個重磅消息——東余皇帝冊封前朝太后趙紫嫣為后。
我問她那些自稱忠君愛國的大臣們是何態度,阿碧搖搖頭,如實答:“大臣們都在反對此事,只是,君上不聽。”
一個有功之將,一個前朝太后。
究竟該如何抉擇?
我笑了,原來他并非迫于無奈,他只是對她用情至深。
我的腿疾越來越嚴重了,隨身攜帶的藥丸已經不管用了,有時候疼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原本我不想告訴阿碧,因為這樣一來勢必會驚動信連越,只是最后實在沒辦法,只好讓阿碧去太醫監請了張太醫。他最了解我的病情,若換作其他人,我是不會相信的。
只是有好幾次,隔著一扇牢門就被獄卒擋了回去。
任何人不得靠近牢房一步。這是上次信連越離開后給他們下的死命令,他們自然要奉命行事。
看著我凄慘的牢獄生活,阿碧終是不忍,去求了信連越,所以沒幾天信連越便親自帶了張太醫過來,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趙紫嫣。
這還是信連越稱帝后第一次見到她,依舊那般弱不勝衣,我見猶憐。
按理說,她是小王爺的養母,是前朝太后,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就連夏侯卿對她也處處禮讓,如果不是她暗中勾結信連越,威脅到了他心愛的女人的孩子,夏侯卿也不會對她及趙氏一族滿門抄斬。
可見她對信連越也是存了感情的,否則也不會棄趙氏一族的性命不顧。
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年,而今想起來仍歷歷在目。
趙府上下,七十多條人命,一夜之間,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那場面,實在不忍卒睹。
這也是我答應隨信連越進宮的最主要原因,因為當年祖父曾立下規矩,不管哪朝哪代,段家軍勢必要維護天下太平。
“君上,這里寒氣濕重,恐怕再待下去,段將軍雙腿不保。”張太醫的話將我拉了回來。
“什么?”信連越詫異地看著我,“你腿有傷?”
我輕笑:“不過是小傷,罪臣怎敢勞煩君上掛記。”
“鏡黎……”
“君上。”趙紫嫣溫柔得體地走到信連越面前,替我求情,“紫嫣知道君上正為夏侯卿逃跑的事憂心,可不管怎么說,段將軍以前救過紫嫣,還請君上看在紫嫣的分上為段將軍擇一處棲身之所。”
她那澄澈的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旋即消失了,若不是那個促狹的笑容,連我也差一點被騙了。
就憑她對著那具尸首臨危不懼,我便知道,她遠沒有大家想的那么簡單。
她是故意說給信連越聽的,她的目的達到了。
只見信連越目光如炬,聲如寒潭:“愛妃,朕答應你。”
四
我被安排在西宮一處極偏的宮院,聽宮人說,這里曾是那位胡女的行宮,自從她去世后便成了禁宮,原本先皇是為了緬懷胡女,到了信連越即位,禁宮反倒成了廢宮。
不過這樣也好,耳根清凈了許多。
阿碧還在我身邊當差,也許是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我對她倒多了一絲依賴。
然而我的雙腿仍不見好,阿碧不知從何處推了個帶輪子的木椅來,于是每天她都會推著我到院子里曬太陽。
這些日子我過得倒也自在,就連信連越都說:“段鏡黎也只有這時候最安靜。”
那是我搬過來后他第一次來看我,據說因為前幾日他終于如愿以償地冊封了趙紫嫣為皇后,所以心情愉悅的他破天荒地到我這里坐一坐。
自他即位以來,我們好像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聊天了。我還記得隨他進宮的那段日子,我是他府上的座上賓,看著他如何籠絡朝臣,如何培植自己的黨羽。
閑來無聊的時候我們也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聊天,那時候他經常問我:“鏡黎,日后你想要做什么?”
我認真地想了好半天,然后誠懇地回答他:“將軍,我要做將軍,金戈鐵馬,為你攻打天下。”
他要這江山,我便雙手奉上。
如今,他卻說:“我不止希望你能打天下,我更希望你能替我守住這半壁江山。”
我笑著搖了搖頭:“罪臣已是殘廢之人,恐怕日后不能再為君上效力,請君上另請高明。”
誰知,他說得信誓旦旦:“你可以。”連眉眼似乎都跟著自信起來,“鏡黎,你應該知道,閹賊一日不除,我便坐得不踏實。”
說到底,他還是不肯放過他。
“君上若不放心,罪臣愿獻出段家軍,有他們鎮守東余,任十個夏侯卿也翻不了天去。”
世人皆道,得段家軍得天下,為了消除他的不安,我從懷里掏出兵符雙手奉到他面前。我想,總能護得夏侯卿周全吧。
雖然他有片刻疑慮,但還是答應下來。
那天晚上他坐到很晚,他還讓阿碧準備了酒菜,他大概許久沒有如此放松過了,看著他那張如刀刻斧琢般的俊容上堆滿笑意,我自當舍命陪君子一回。
醉眼蒙眬之際,他忽然說:“鏡黎,我在你心上到底占了幾分?”
打那以后,雖然信連越沒有再來,卻賞賜了許多綾羅綢緞奇珍異寶差人送過來,另外,他還讓太醫監的所有太醫前來替我醫治雙腿。
那些太醫們三五個湊到一起進行會診,得出的結論還是半年前戰亂中的一次箭傷。
我是習武之人,這點小傷口我還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傷口早早愈合了,疼痛卻越來越難以承受。
我剛讓阿碧送他們出去,趙紫嫣就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罪臣腿疾在身,不能向皇后娘娘行禮,還望娘娘恕罪。”阿碧扶我坐到輪椅上,我向趙紫嫣拱手施禮。
“將軍說的哪里話,誰不知道,君上早已下旨,今后你不必向任何人行禮,包括君上。”她盡管笑著,眼神里浮現出一絲陰狠和怨毒。
我懶得理她,只當她是在吃醋,畢竟她現在是東余的皇后,信連越的妻子,況且這幾日,信連越待我確實不同以往,所以接下來不管她如何對我針鋒相對,我一概不予計較。
她環顧四周,指著簡陋破舊的屋子,嘖嘖道:“既然將軍愿同我們合作,那么理應放了將軍,這樣一來,對將軍的腿疾也大有好處,誰知君上就是不肯下旨。將軍放心,等君上回來,我再好生勸勸他。”
合作?我越聽越糊涂,不由得問:“你在說什么?”
“難道你不知道君上出宮了?”趙紫嫣覺得疑惑,但看到一臉茫然的我,確定不知道此事后,才恍然大悟,“難怪君上只帶了小部隊人馬……”
她還絮絮叨叨地說什么,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說信連越不在宮里,那么他現在在哪兒?我越想越害怕,終于不敢再想下去。
趙紫嫣見我臉色難看,坐了會兒也倉皇離開了。
阿碧送她出去,等她回來,我問她:“他去哪兒了?”
“奴婢不知將軍說什么。”說著她上前扶著我的胳膊,“將軍累了,奴婢還是扶將軍回床上休息。”
看著她一副恭順無害的模樣,我覺得很惡心。
突然,我一把推開她:“你少裝糊涂,他不是派你來監視我?你豈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說。”
我是真的動了怒氣。
她支支吾吾道:“漠,漠北,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君上她……”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難怪他突然會我那樣好,難怪他只帶了小隊人馬出宮,原來他是怕我知道。因為他知道,依著我的性子,勢必會同他拼個魚死網破,所以他才趁著我醉酒之際套出夏侯卿的下落。
而我還天真地以為,他是來同我和好的,哪想到又被他算計了一把。
“拿鞭子來。”
阿碧身形一頓,還是乖乖地從墻上取下那根跟隨我多年的皮鞭,我握著它,用盡所有的力氣,一下下抽到她身上。
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心里的那股怒氣仍舊得不到發泄。
那是我第一次對信連越發難。
因為他,又一次負了我。
五
半月后,信連越回宮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朝廷要犯夏侯卿。朝堂上那些大臣們紛紛上奏要將夏侯卿處以極刑,信連越準奏了,三日后行刑。
這一次,夏侯卿必死無疑。
我讓阿碧推我去重華殿找他,誰知他竟派了個下人前來傳話,自己卻不露面。
沒辦法,我只好拖著殘廢的腿跪在殿前三天三夜,終于,還是將他等來了。
他穿了件鴉青色緞面的長袍,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憊:“鏡黎,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
初開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沐浴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上,輝光清冷,隱隱透出青白的玉色。
我怒目而視,半晌才道:“我要見他。”
“為什么?”他有些氣不過。
我低頭不語。
對于一個權力至上的人,他是永遠也不會懂的。
“好,我答應你。”
終于,他拂袖離去。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畫面——
狹小的囚籠里,夏侯卿被他們用碗口粗的鐵鏈從肩胛骨穿過,固定于四周,身上多處是傷,有好幾處都可見森森白骨。
眼淚在眸中滾了滾,轟然砸下,我哽咽道:“夏哥哥……”
“鏡黎。” 他由于太長時間沒有說話,又受了那么重的傷,聲音有些粗啞可怖,“小心信連越,他已經知道了你胡人的身份。”
當年的段風寨就是由胡人一手建立,目的就是要瓦解東余內部,到時候再同漠北汗王里應外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只不過,祖父心系天下蒼生的安危,所以由他接手段風寨后,漸漸地也脫離了汗王的控制,這也是祖父不愿入朝為官的一個最主要原因。
后來祖父生怕我遭胡人迫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隱瞞我胡人的身份。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千方百計替我隱瞞的大秘密,還是沒有瞞過去。
先皇曾經為了胡女驅散后宮所有妃嬪,他的娘親赫然在列,所以他憎恨胡人,連帶著也會憎恨我。
既然如此,只好求死。
回去后我一直等著信連越下旨,然而我等到了夏侯卿被車裂的消息,等到了趙紫嫣懷孕的消息,獨獨等不到那一道圣旨。
不過就算他不除死我,今時今日,我也難逃一死。
我還是低估了他的手段,我以為他只是不信任我,沒想到他竟然讓阿碧在我的吃食上動了手腳。
不是那些太醫無法診治,是他們不敢盡心診治。
要不是夏侯卿懂點醫術,一眼瞧出了我的癥狀,恐怕至今我還被蒙在鼓里。
太醫每日還是會來替我請脈,只是他們熬的湯藥我不再吃了,所以毒性發作得很快。那天太醫離開后,我強忍著病痛坐起身,命阿碧替我穿上戰袍。
我曾經答應為他奪得天下,那么,既然不能死在戰場上,就讓自己死得體面一點吧。
“阿碧,你看,我的臉色怎么樣?”
坐在妝奩旁,我拿出幾日前信連越賞賜的脂粉,均勻地涂抹在臉上,我還是第一次對鏡貼花黃,生疏得很。
“將軍……”阿碧替我梳了個發髻,又從裝著首飾的小匣子里拿出口脂替我將泛著鐵青的嘴唇洇上紅色。
“去吧,去喊他。”
阿碧走后,我從上午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午,窗外的日頭日漸西斜,余暉透過那薄薄的窗紙灑進來,落在光滑如鏡的地磚上,有些炎炎的紅。
我以為他不會來了,就在我耗盡最后一絲氣力的時候,他緩緩上前,攬我入懷。
我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他:“為什么?”
我等了他那么久,終于可以親口問他了。
他怔住,良久,才道:“段家軍。”
我終于明白了。
雖然我呈上兵符以表忠心,但不過是一道屏障,只要我還活著,他就無法擁有段家軍。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布了局,用情布局,等著我一步步邁進去。
原來他不僅要這天下,他更要這支段家軍。
是不是在踏進鬼門關的剎那都會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呢?我好像看到了祖父,還有父親,他們在向招手。
連越,我好像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從你白衣勝雪出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已經愛上了你。
所以,我不后悔。
六
碧連天,無窮級,轉眼三年又三年。
朝中大臣們不止一次上奏立長皇子為太子,直到這日,他們又一次上奏,信連越這才動了立太子的念頭。
等他到鳳鸞殿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趙紫嫣見信連越進來后,忙讓宮女們下去準備飯菜。
“今日早朝,又在商議立太子一事。”他背對著她,“朕答應了。”
他曾經力排眾議立她為后,如今又立她的兒子為太子,他給了她無上的尊榮與恩寵,那么,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然而,直到那個女人出現在她面前,她終于心如死灰。
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消失已久的阿碧。
她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原來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信連越,就是那只黃雀。
他早就知道安插在段鏡黎身邊的宮女是她的人,當初她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才是助他鏟除異己的功臣。
他那如鷹隼般陰鷙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狠戾:“你千不該萬不該,下毒殺了朕最愛的女人。”
是的,不是那些太醫醫治不好,是她早就下過死命令,所以他們才不敢盡心盡力。
她有些恍惚,過了很久,她才聽到自己說:“君上果然愛上她了。”
是啊,他用情作蠱,殊不知,自己早已深陷其中,哪怕她是他極為憎恨的胡女。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還記得曾經有個女子仰起小臉,天真地說:“將軍,我要做將軍,金戈鐵馬,為你攻打天下。
她做到了,他卻辜負了她。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報仇。
他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愛上她,如今,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