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第一章 燕國滅
燕國城破的那一夜,千秋第一次看見慕容沖和他的姐姐清河。
以前她總是聽說英雄們騎著駿馬將萬里敵國盡踩腳下的英姿,所以在聽聞父親要帶兵攻打燕國都城的時候,她便喬裝成士兵的模樣悄悄混在了行軍的隊伍之中。
但她沒想到的是,親眼所見的戰爭往往比她想象中還要慘烈數百倍,到處都是硝煙和廝殺,黏稠的鮮血浸透了足下的土地,方才還在身邊的人,不過轉瞬或許就會成為冰涼的尸體。
幼時千秋曾跟著父親學過的三腳貓功夫,早就因為恐懼而被她忘得一干二凈,彼時她腦中唯一所想不過是要快些進入皇宮尋到父親,她不想死在這異國他鄉。
但燕王宮委實太大,再加上她身著秦軍的衣裳,因此有好幾次都險些被燕國士兵那帶血的刀劍刺中,意識到再這樣莽撞興許自己還沒有找到父親便會死在亂刀之下,躊躇了片刻后,她便找準了一個機會,借著自身嬌小的優勢閃身躲進了假山之中。
誰知她才剛剛扶著石壁站好,便突然有人帶著一身血腥之氣一并躲了進來。
她握著長劍顫抖著回頭,以為自己終將難逃一死,卻沒想到,竟看見兩個身著白色寢衣同樣拿著刀劍瑟瑟發抖的姑娘和少年。
燕王宮燃起的熊熊火光透過假山的縫隙灑落進來,讓她很清楚地看見了他們的容貌。
然而也就當千秋被兩人容貌驚艷的同時,那看上去年歲與她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竟直接把手中的劍向她狠狠刺了過來。
千秋躲閃不及,肩膀被劃破了一道口子,就戴帶著的頭鍪也一并被他挑落,原本仔細藏好的三千青絲也隨之滑落肩頭。
“女人?”少年冷冷開口,聲音朗若珠玉,“我在燕王宮并沒有見過你,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混在秦兵之中?”
他手中的長劍死死地抵在她的頸側,分明是應該極為恐懼的,可她看著少年那張離自己那樣近的臉,胸口卻跳得格外厲害,只想著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他們死在這里。
眼看著假山之外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秦兵往這個方向而來,她急忙攤開了手,露出了那塊代表茍家嫡女身份的玉佩,在他們瞬間憎惡的眼神中,壓低了聲音:“我將來很有可能會入宮,而你們姐弟的美貌將會是對我最大的威脅,所以我必須要在你們被人發現送給陛下前,帶你們離開這里。”
在這個戰火紛亂的年間,不論是世家還是皇宮長大的孩子,都不可能是什么也不懂的天真小白兔。所以盡管她的話漏洞百出,但只要那塊玉佩是真的,他們便愿意跟她走,畢竟一旦真有什么不妥,他們還能夠以她當人質伺機逃離。
她想幫助他們離開這里,可是由于他們兩姐弟的模樣氣質都太過出眾,就算她在他們的臉上抹了許多的泥土,努力想把他們的身份說得一文不值,可最后當領隊的士兵直接一盆水潑到他們身上,那兩張顛倒眾生的面孔完全暴露的時候,她所有的說辭便通通成了笑話。
她主動暴露的身份固然能讓他們忌憚,但卻遠遠不足以讓他們放人,所以沉默良久之后,她收斂了所有擔心不安的神色,沉聲道:“既然將軍已經發現了中山王姐弟的身份,那我斷然也沒有阻止將軍立功的道理,只是這兩個俘虜回去之后,務必一定要送往最偏遠的浣衣院。”
“哦?那可是整個皇宮最辛苦的地方。”領隊有些訝然,畢竟她剛剛還想要拼命救他們,如今就提出這樣的要求自然讓人很是不解。
而原本一直面無表情的慕容沖姐弟,卻在聽到她的話后,冰冷的神色間露出了一點感激,顯然已經明白了她這么做的含義。
為了避免耽擱太久再度橫生枝節,千秋索性抬了抬下巴,語氣惡劣道:“將軍以為,以他們兩姐弟的姿色,一旦被陛下看中,往后的后宮可還有我茍氏一族的立足之地?”
領隊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自家陛下某一方面的執著愛好,隨即便神色肅然道:“還請小姐放心,小人一定不負小姐所托,絕不會讓這兩個白奴有任何靠近陛下的機會。”
白奴……
在燕王宮倒塌的巨大轟鳴聲中,她看見慕容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昔年慕容皇室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在這一刻,徹底淪為了他國最卑微的階下囚。
她可以想象他的難過,然而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士兵粗魯地推搡帶離,因為眼下她的父親正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地站在城樓之上,語氣驕傲地開口:“從此天下再無大燕。”
她救下了他們姐弟,但是她的父親卻埋葬了整個大燕。
第二章 階下囚
因為偷跑去戰場的關系,回去之后千秋便被爹爹送進祖宗祠堂關了一月。
好不容易被放了出來,又唯恐局勢不明給他們帶去危險,所以又隔了三五日,她方才偷偷溜進了宮。
茍家是現如今秦國除了皇室以外最有權勢的貴族,再加上她又是嫡系唯一的姑娘,所以家族里從小便對她格外嚴格,不僅請了好些個在宮里當差的嬤嬤教導她人心謀算,甚至連走路吃飯的姿態,都有專門的宮人對她進行糾正提醒。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千秋在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是注定會入宮的。
對于這樣的安排,她并沒有什么意見,畢竟身為世家女,在享受家族給予的庇佑時,就必須得為家族的昌盛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可自從燕國覆滅那一夜之后,她卻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少年清冷如月的臉和他朗若珠玉的聲音。
在遇到慕容沖之前,她最喜歡的書冊是那些聰明的后妃如何在宮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故事,可那之后,她卻愛上了司馬相如的琴曲《鳳求凰》,也愛上了他與卓文君不顧世俗目光執意相愛相守,最終一世美滿的故事。
在被關禁閉的日子,她一遍又一遍地彈奏那首琴曲,想著他的名字,最開始的悸動也在這樣茂盛的思念中漸漸開出了絕美的花,她甚至開始隱隱期望在大選中落選,這樣她便可理所當然地被族中放棄。
千秋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宮中肯定不會好過,所以在進宮之時便帶上了整整一個包裹的吃食。
但當她好不容易尋到他所在的偏僻小院,鼓起勇氣推開那扇破舊的房門時,手中的包裹卻因為驚訝而猛地墜落在地。
此時已是初冬,可是床上卻僅有一床薄薄的被褥,而她思念許久的少年正呼吸微弱地被清河摟在懷里。
聽到聲響,清河微微側過了頭,眼底一片死寂,直到千秋快步走到床邊,她才好似猛地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千秋小姐,我知道你們茍家在宮中都能說得上話,所以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鳳皇……”
也直到那時,千秋才知曉,原來就在她被關禁閉的這些時日,他們姐弟因為是燕國皇室后裔,一到浣衣局便被眾人所不容,不僅做最臟最累的活,就連衣食也一直被克扣。已經入冬了,可是他們卻每天都要用冰冷的井水去漿洗那些堆積如山的衣物,而為避免姐姐太過勞累,慕容沖經常一個人攬下大部分的活,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便因為長期熬夜受寒染上了風寒。
為奴者未經允許不得私自外出,再加上周圍的人都巴不得他們倒霉,自然不會給他們求醫的機會,清河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一刻不離地抱著慕容沖,企圖用自己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體溫讓自己的弟弟能夠稍微好過一些。
千秋明白,若非已經被逼到了極致,以清河的驕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求她。
但宮中人多眼雜,若是直接請太醫前來,很有可能便會暴露他們的存在,想到王位上那個危險英俊的男人,千秋只能咬牙按捺住沖動,然后隔三岔五地往宮中送衣送藥。
然而盡管如此,最終清河還是進入了苻堅的后宮。
原因無他,只因浣衣局的其他宮人在發現她替慕容沖熬藥之后,竟以私拿宮中藏藥為名沒收掉了所有的藥物不說,還直接把她和剛剛病情才有好轉的慕容沖趕到雪地跪了整整一晚。隨后,慕容沖傷寒加重,日夜不停地咳嗽,千秋的藥也無法送進,清河絕望之下,便強行闖出了浣衣局,只身攔在了苻堅的御輦之前。
彼時宮中內外一片素白,清河依依拜倒在地,柔弱的身姿宛若太液池中最嬌媚的白蓮,她跪在雪中,仰著臉看他,頰邊帶淚,可眼底卻寫滿了倔強:“燕國慕容清河,懇請陛下救舍弟一命。”
那樣的美麗,苻堅根本舍不得拒絕。
第三章 入君心
得知此事的時候,千秋正在替慕容沖縫制冬天的棉袍,丫鬟話音一落,她手中的細針便戳破了手指,鮮紅的血珠滾落在雪白的布料上看上去分外刺眼。
來不及多想,她擱下手中的一切,便想以最快的速度往外跑,誰知剛剛沖出門外,便被撐傘而來的父親在雪中攔住。
“不準去。”父親淡淡地開口,語氣不容拒絕,“他們那般容貌,又是在宮中,若沒有陛下的庇佑,遲早會尸骨無存。”
她不可置信地抬眸,良久,退后了一步,撫著一株花開正艷的紅梅,笑得滿臉是淚。
她以為就算沒有了家國,可至少她救了他們,她以為就算浣衣院辛苦,可至少他們保住了皇族最后的驕傲和清白,但原來不過一切都是她以為,而她的父親不僅早知道這一切,甚至還利用浣衣院的人將清河逼到了苻堅面前,畢竟若是苻堅直接用強硬的態度,以清河那樣決絕的性子,十有八九會選擇玉石俱焚。
“他日你若及笄,遲早會入宮,與其便宜了其他世家,倒不如讓陛下迷戀兩個燕王室的白奴,前者得寵很有可能威脅我茍家的地位,而后者就算陛下再喜歡,也絕不可能對我茍家產生半分影響。”
似一點也不在乎她是何神情,在說完這一切之后,他便轉身離去,直到院門快關好時,她才再度聽到父親云淡風輕地開口:“若秋兒當真喜歡那慕容沖,進宮之后亦可命人將他凈身,向陛下討要到身邊便是。”
在所有人的眼中,天下既再無大燕,自然便不會再有慕容皇室。
現在的慕容姐弟在他人的眼中,僅僅是美貌動人的玩物罷了,根本沒有人愿意去考慮一個玩物的心情。
一夜已過,事實已成,清河被封為皇妃,羨煞了后宮女子,而慕容沖也被人從那陰暗狹小的房間接到了秦王宮最華麗的宮殿。
千秋好不容易等到父親上朝宮門打開,便不顧所有人詫異的目光,直接闖了進去。
殷殷如血的珊瑚樹下,身著雍容宮裝的絕美少女像似一夜之間長大,如畫的眉目一片蒼涼,見她走來,清河微微動了動嘴角:“從今往后,我不會再來見鳳皇,若千秋小姐方便的話,請替我照拂一下舍弟。”
畢竟按照苻堅風流好色的性子來看,如果被他發現慕容沖,那最終的結果無非便是如清河一樣,被鎖入另外一個華美無比的金絲籠。
“鳳皇是我慕容一族最后的希望,所以無論用什么方法,我也一定要保全他。”
語罷,她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還在昏睡的慕容沖,轉身再沒有任何猶豫地離去,黃昏的光暈灑在她嫣紅的裙裾上,纖弱的背影凄艷而悲傷,好似正一步步走向永不能回頭的地獄。
因為擔心宮里的御醫會不盡心,當晚千秋便留在了宮中親自照料他,直到翌日清晨,才終于等到他幽幽醒轉。
“這里不是浣衣院。”眼神冷淡地掃過四周,少年的聲音聽不出任何喜怒,直到看清楚身邊的女子是千秋而非自己的姐姐,方才猛地拔高了音調,“姐姐呢?”
她咬了咬唇,幾番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最終卻還是選擇了沉默,她該如何對他說,因為想要救他,他的姐姐清河已經委身了苻堅,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國皇妃。
如果清河只是一個普通的秦國女子,那這般結果便是人人羨慕的榮耀,但她偏偏是燕國的公主,苻堅給她越高的位置便越會讓有血性的燕人感覺到恥辱。
慕容沖并不傻,這個時辰他沒有見到姐姐,而且還是身處這般華麗的宮殿,縱使她什么也不說,也足夠他明白一切。
亡國的時候,他沒有哭,在浣衣局被人百般折辱的時候,他也沒有哭,可眼下她卻看著他以手捂眼,大滴的淚珠不斷從頰邊滾落。
他的姐姐清河曾經是整個燕王室最有氣節的女子,如今卻為了他不得不去逢迎那恨之入骨的仇敵。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直接拔劍沖進苻堅的寢宮,但他不能辜負姐姐的苦心,更不能因為沖動而害她因此喪命。
她知曉他心中難過,所以那些時日,但凡一有時間,她便會想方設法地溜進宮中,或是給他念上一段有趣的雜記閑談,或是給他撫上一曲調子輕快的《鷓鵠天》。待他病情好轉時,她還會用梅枝上掃下的新雪,替他煮上一壺口味極佳的清茶。
一開始他對她并無多少好感,就算明知是她費盡心思才保全了他跟姐姐,但因為她爹的關系,他對她總是格外冷淡,甚至偶爾還會出言傷她。
每每那時她看著他的表情便會格外受傷,而他也以為她遲早會死心,卻沒想到不管他對她說了再過分的話,哪怕她是哭著離開的,到了第二日,他在推開窗戶的時候,卻總能看見她眉眼彎彎地對著他笑。
他就在她的每日相伴中,一點一點記住了這個眉眼溫柔的姑娘。
寒冬終過,當院子里第一朵桃花綻放的時候,他第一次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茶盞,在她無比歡喜的眼神中一飲而盡。
那天他破天荒地主動將她送到了宮門口,兩人就站在風中兩兩相望,直到耳尖都被略帶寒意的風吹到泛紅,他才別開臉,用極輕的聲音開口:“當初你說茍家會送你入宮,可是當真?”
她微微側頭,先是有些茫然,而后在想明白他話里的含義后,猛地便跑到他身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在他瞬間通紅的神色中,露出八顆牙齒傻笑道:“我一定不會讓自己被苻堅選上的。”
想要從諸多世家美人中一鳴驚人或許很難,可是要泯然于眾人,卻是極其簡單。
第四章 命注定
那段時間因父親又奉了帝命帶兵外出的緣故,千秋越發往宮中跑得勤快。
彼時宮中一直傳聞清河公主寵冠六宮深得苻堅喜愛,兩人方才微微放心,再加上初初情定,本就是年少貪玩的年紀,便經常趁著宮人們不注意溜到繁花似錦的偏僻宮院,和詩飲酒撫琴高歌。
直到,他們再度遇到了苻堅。
那天恰好宮里的桃花完全綻放,兩人一如往常地約定好在桃樹下下棋,誰輸了誰便跳一支嫵媚的《飛天》。
少年神采飛揚俊顏如玉,僅著一襲簡單白衣便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千秋屢戰屢敗,眼看夕陽西下再無法抵賴過去,便只好拉著他的袖口嚶嚶央求:“好鳳皇,跳舞可以,但不要《飛天》,我給你跳《鳳求凰》,你給我撫琴可好?”
她總是覺得《飛天》固然美妙動人,可是神卻離世人太過遙遠,倒不如象征了美好愛情的《鳳求凰》。
他伸手撫了撫她鬢邊柔軟的發,指尖微動,便撥出一串動人的樂章:“若再像上回那樣只跳半曲便嫌累,下次休想讓我再給你做桃花糕。”
“你說什么?風太大,我聽不清……”
她彎著眉眼笑容明媚,婀娜的身姿舞動間仿若枝頭徐徐盛開的花,濃濃的情意皆是獨屬于他的美好。
然而就當旖旎的曲調快臨近收尾時,卻突然有踩斷枯枝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鳳皇面色一沉,拋開瑤琴,便直接拔出利劍將千秋護在身后,冷聲開口:“什么人?”
起先她還以為是哪個好事的宮女或者侍衛在旁偷看,沒想到卻是著一襲深色龍袍的苻堅從樹后緩緩走出,而緊隨其后的,竟是她那傳聞中已經去往戰場的父親。
苻堅的目光從她身上意味深長地掃過,最后緩緩落在了執劍的少年身上,語帶驚艷:“不愧是傳聞中的傾國傾城第一人,當真比你的姐姐清河還要秀美幾分。”
作為從小的課題研究對象,再沒有誰比她更了解秦國的君主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他看著鳳皇的目光里,有志在必得的光芒。
也直到此時,千秋才知曉,為何聽聞她頻繁出入宮中,可父親卻從未阻止,想來他應該是故意放縱她與鳳皇加深感情,而后再誘苻堅前來,將自己的女兒和貌美的燕國皇子以最美好的姿態一并送到那好色的君王面前,一來可以討苻堅歡心,二來也可以讓她認清自己的地位就此死心。
鳳皇是慕容皇室最后的希望,是清河不惜一切也要保護的弟弟,也是她喜歡至今的心上人。
她不能,也決不允許他出事。
所以當晚,在看著鳳皇走遠之后,她便去了清河的宮殿,向她借最華美的宮裝。
清河先是一愣,而后便一直流著淚讓她和鳳皇馬上走,去其他的國家過平凡無憂的人生。
從頭至尾,千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最后一抹花細貼好,她才語氣堅定地開口:“鳳皇不會拋下他的姐姐,而我也絕不會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她的神色間分明看不出任何喜怒,可清河卻抱著她淚如雨下。
自她懂事以來,每日所學最多的便是怎樣討陛下苻堅的歡心。曾經她以為這一切的施展會難如登天,可直到她走到他面前,她才恍然間發現,原來一切也不過如此。
只要把真實的自己完全隱藏,如戲子一樣戴上重重面具,討人喜歡便會成為一件信手拈來的事。
待到苻堅終于累極而眠,她才看著那些艷紅的紗幔,無聲落淚。
就在前不久,她還曾那樣高興地告訴他說,她想要親手繡自己的嫁衣,然后穿上它嫁給慕容皇室的小皇子。
當時她唯恐時間不夠,在她及笄時繡不完,可眼下,她怕是再沒有機會為他穿一回嫁衣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說到底,不過是他們異想天開的夢。
一個無依無靠的亡國皇子,一個被家族計劃好人生的棋子,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去決定自己的人生。
第五章 已成殤
茍氏嫡女留宿陛下宮中的事,翌日一早便傳遍了整個皇宮,而與此同時封茍氏嫡女為后的旨意也隨即下達。
既為后,那自然便不能如封妃一般隨意在宮中舉行,所以這廂苻堅剛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廂便有宮人扶著她上了玉輦返回茍氏族中。
浩大的車駕,無數的奴仆,無一不彰顯著未來后宮女主人的地位,一路離開倒也暢通無阻,唯有在快要靠近宮門的時候,卻猛地傳來了喧嘩。
而原本一直面無表情的千秋,也在這一刻霎時生動了起來,不顧周圍無數人驚訝的目光,她就這樣直接跳下了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他面前。
宮門口風大,少年單薄的衣衫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兩人就好像情定那一日那樣,在風中遙遙相望,只不同的是,那一次是甜蜜快樂的,而這一次卻是憤怒悲哀的。
好半晌,她才聽他聲音嘶啞地開口道:“姐姐說,你是為了我才會去討好苻堅。”
她愣愣地看著他,想到他倔強的脾氣,默了好一會兒,才強迫自己咽下了所有難過,冷聲道:“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天真,選擇陛下,無非是我想要那個天下間所有女子都向往的位置罷了。”
她別開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但他卻用冰涼的手指撫上了她的臉頰:“說謊的時候不要哭,這樣很容易被人看出來。”
她瞳孔一縮,下意識地便想退后,卻被他死死扼住了手腕,拉入了懷中:“千秋,總有一日我會帶著你和姐姐離開這里。”
他俯身在她耳邊以分外決絕的語氣開口,像似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
然而她還未曾開口,他便松開了她,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便轉身離去,俊秀的背影筆直而又堅定。
若說先前的鳳皇是如玉般精致的少年,那現在的鳳皇便像極了一把徹底拋棄了刀鞘的利劍。
千秋心頭很是不安,連帶著封后大典也并未過多留意,自然更沒有工夫去注意茍家的異常。
待到苻堅將一尺來高的書簡丟到她面前時,她才知曉,原來在她入主后位之后,茍家的權力也達到了巔峰,漸漸有越來越多的世家前去示好投誠。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嘗到了一呼百應的甜頭之后,茍家也漸漸生出了不臣之心。而那書簡上幾乎事無巨細地羅列著茍家這些年來的各種罪狀。
“陛下是來告訴臣妾,茍家必亡的嗎?”她輕聲詢問,指尖不住地顫抖。
就算茍家把她當棋子,可這么多年,他們卻從未有人薄待過她,在這個人人自危的亂世,她因為有家族的庇佑才能安穩地長大,她沒有辦法對茍家的危機做到視而不見。
除掉茍家,他手中的皇權便會更加集中,也可以借此震懾其他世家,她想不到任何他會放過茍家的理由。
苻堅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等她表情漸漸重歸平靜之后方才微微笑道:“寡人聽聞皇后與鳳皇關系甚好,只要皇后能幫寡人勸說鳳皇成功,寡人便將你茍家之事一筆勾銷如何?”
他還是不肯放過他們,盡管她和清河都使出渾身解數去爭取他的歡心,可他心心念念的卻依舊是白衣少年的剎那風華。
苻堅重諾,她相信只要答應他,茍家便會逃過一劫,可是想到那個讓人心疼的少年,她好不容易才在他的心底留下一點溫暖,如今又怎能親手將他毀壞?
所以直到苻堅等到失去耐心拂袖離去,她也始終未曾松口。
她沒有辦法做出抉擇,她不能傷害鳳皇,又不能對不起茍家,所以她想了許久,最終決定,只要聽到茍家被滅的消息,她便會在宮中飲毒酒自盡,作為茍家的嫡女,她必須要與她的家族共存亡。
可誰知直到第二日黃昏,她都沒聽到任何跟茍家有關的消息,但過往的宮人卻總是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心頭的不安越發強烈,急忙打發貼身侍女去打聽后才知道,原來昨夜苻堅在她這里勃然大怒離去之后,竟被鳳皇邀入了居所。
手一抖,滾燙的茶盞便直接摔得粉碎,顧不得收拾身上的狼藉,千秋便急急向紫宮跑去。
往日人聲鼎沸的宮殿,此時已經空無一人,她沒有任何阻攔地進入其中,便看見她的鳳皇此刻正渾身赤裸地站在池中,一臉麻木地不斷用冰涼的水沖洗自己。
見她進來,他也未曾躲閃,只是很虛弱地對她笑了笑:“苻堅已經答應我,從今往后只要茍家安于本分,他便不會動茍家分毫。”
話音一落,他便似虛脫一般直接墜入了池中。
將他從池中背上床,喚過太醫前來診治喂藥后,她才伏在他身上,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眼眶。
她早已不是什么天真的姑娘,自然知曉他是花了什么樣的代價才讓苻堅放過茍家。
自古便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再加上有她和清河在手上,苻堅一點也不擔心鳳皇會不從。
他日日留宿在紫宮,很快民間便有歌謠傳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至此,慕容姐弟徹底淪為宮中民間的笑柄。
第六章 鳳皇鳳皇止阿房
苻堅很喜歡鳳皇,因此在那之后不久,他便明令禁止她與鳳皇相見,為了保險起見,更讓她直接遷居到了離紫宮最遠的地方。
那時正值雪化,整個秦王宮滴水成冰,所有的宮人都道她失寵,便理所當然地克扣了她所有御寒的衣物。
她雖從小錦衣玉食可卻絕非那種受不得苦的姑娘,所以不管再怎么難過,為了不給他增添麻煩,她一直都是在信中告訴他,她很好,讓他不用掛念。
一開始只是挨凍她倒也受得住,可后來當那些宮人連飲食也一并克扣,她只能每天冒著風雪自己去膳房討要。
但明明是那樣冷的天氣,她卻越來越嗜睡,身子也越來越乏,最終在又一次往返的途中,她終是忍受不住那樣的困乏,一頭栽倒在了雪地。
醒來的時候,小腹劇痛,千秋冥冥之中好像知道了些什么,然而還未等她來得及悲傷,便聽到屋外傳來極其慘烈的哀號。
胸口猛地一痛,也顧不得身上那刺入骨髓的疼痛,她赤裸著雙腳便跑向了屋外。
殘陽如血,她看見她的鳳皇一刀斬下了一個侍女的頭顱,但是嘴角卻帶著最溫柔的笑意。
獵獵寒風中,他站在滿地尸骸中,對她微微笑道:“千秋,你看,所有欺負你的,都已經死了。”
所有聞聲而來的宮人在看見那一地殘酷血腥之后,都尖叫著逃跑,可她卻這樣赤裸著雙腳,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動作輕柔地將眼神空洞的他攬入了懷中。
就算他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可在她心中,他依舊是初見時那樣干凈如雪的少年。
然而也正因此事,原本就對慕容皇族不放心的王猛,便連夜召集同僚上諫,要求處死大燕余孽。
她極是忐忑不安,而他卻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淡聲道:“苻堅舍不得我死。”
而似乎為了印證他所說的話,次日一早,便有拿著錦帛的太監匆匆前來傳旨,說陛下旨意封慕容沖為平陽太守,即刻啟程前往赴任。
得知他非但無事還可以離開,她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蒼白瘦削的臉頰也因為這個消息染上了薄薄的紅暈。
他伸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簡單四字:“千秋,等我。”
她重重點頭,她的鳳皇終于可以展翅高飛,而不是終日被困在這個狹小陰暗的后宮。
春去秋來,十年時間轉瞬即過,當秦國與晉國于淝水戰敗后,民間也傳來了慕容氏在華陰起兵的消息。
燕國軍勢如破竹,很快便兵臨王都之下。
逃難的人群,殘酷的廝殺,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燕國城破的那一夜。
苻堅讓人向鳳皇送上昔日錦袍,想要向其求和,卻被鳳皇揮劍斬碎,發誓不死不休。
數月后,王都破,燕國軍涌入皇宮。
他給她傳遞消息,讓她去城門與他會合。
她趁著混亂喬裝成普通宮人,一路小心前往,卻在臨近城門的時候堪堪止步。
苻堅的箭素來百發百中,而此刻他的箭,正直直對著鳳皇。
“你要寡人的命,寡人給你便是。”苻堅柔聲開口,像是在說著最溫柔的情話,“只是地獄太冷,還需鳳皇你陪著寡人。”
音落,箭出,她來不及思考,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擋在了他身前。
帶毒的箭頭直接射穿了她的胸口,她倒在他的懷里,鮮血很快便浸透了華衣。
“千秋,以后再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們了,所以求求你,不要死,我不想一個人……”
他的淚落在她的頸窩,她努力想抬手替他擦掉腮邊的淚,但是過于劇烈的疼痛卻讓她喪失了最后的力氣。
她想對他說,她如今的《鳳求凰》已經可以跳得很好了。
她想對他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都在思念他。
她有那樣多的話想對他說,可最后卻只是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雙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直到她在他的懷里完全冰冷,他才捧著她的臉,在她眉心珍重地落下一吻。
“千秋,你一個人在下面很孤單吧,不要怕,我讓苻堅來陪你,讓整個大秦都來陪你……”
尾聲
太元十年五月,慕容沖率軍登入長安城,苻堅身披盔甲,督戰抵御,渾身中箭,血流遍體。后被慕容沖擄掠的三輔人士,都派使者告訴苻堅,請求放火作為內應。苻堅派七百騎兵去接應。可是在慕容沖營中放火的人被風吹的火焰燒死很多,只有十之一二的人幸免于難。而慕容沖在關中殘暴肆虐,百姓都流亡失散,道路斷絕,方圓千里沒有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