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壹
城郊有名山,山分南山北山,山高林密精怪多。
竹生南山南,狐生北山北,竹子精叫南昔,黑狐貍精叫竹笙,兩只都是公的。
紀元元年,南昔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時候,整個名山還是一片荒地,在他手中經營千年之后,山中遍布幽篁,山谷白水湍急,飛禽走獸成群。
竹精南昔,就這樣被尊為山主。
狐貍精竹笙,是狐貍家的第三代,前兩代狐貍振臂一呼,自封狐王,后來他們皆死于南昔手中。
萬年后,黑狐貍竹笙稀里糊涂便長大了,長大了的竹笙也想自封狐王。
一山豈能容二主,竹笙虎視眈眈望著山南的南昔,紅眼睛一眨一眨的,黑狐貍坐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小短腿,可憐還沒修出來一個人形。
南山北山,本一條溪水相隔,終日不得相見,他們卻偏偏不知從何歲起,開始了糾纏。
黑狐貍縮成一團跳啊跳,今日偷了山主南昔的衣服,明日拆了南昔家的廚房,大后日便又往南昔家洞府外拽了一筐爛葡萄。
山中都傳,北山的狐貍精竹笙喲,就是個幼稚死了的傻缺貨。
山主南昔倒是十分大度,從來沒想過跟他一般見識,直到這年中秋,滿山幽篁都開出花來,圓圓的月亮呈橙黃色的一團,南昔跟著山中狼主虎主喝酒。
山主準備了十八壇花雕,卻覺得不知不覺便差不多見了底,橫豎不過三個人而已,怎么就喝了這么多酒?
狼主拿起一根香蕉,扒了皮順手朝著山主身后的竹子上一丟。
一團漆黑的東西從那竹子上嘩啦一聲落下來,正砸在南昔身上,只聽嗷的一嗓子,那一團黑物便掉落在了草地上。
南昔站起身來攔住正準備上前踢一腳的老虎,彎下身看那一團黑物,只見他正高低起伏出著酒氣,而且還是香香的花雕味。
南昔笑著伸出手指捅了一捅,那團黑物竟展開出一只狐貍樣。山主問:“可是山北的竹笙?”
那團黑物露出兩盞燈似的紅色明珠,傻傻的也不回答,南昔一伸手從地上把那團黑物撿起來:“耍什么賴?”
“你誰?快離遠點!困著呢,愛咬人……”小黑狐貍使勁搖搖頭,瞇著眼。
南昔搖著頭去摸狐貍的短腿,剛碰到就聽那狐貍嗷的一聲,嚎得滿山的黑鴉都飛了起來。
“困困困……疼疼疼,我咬人啦!”
南昔散了酒局,婉拒要聚餐吃烤狐貍肉的老虎,揣著迷迷糊糊的狐貍去看山中的草藥精大夫。
老醫生摸著胡子給山主解釋:“腿折了。”
老大夫截斷一根樹棍,找了段麻繩給竹笙上夾板,小狐貍使勁蹬腿,南昔雙手按著他,老大夫好不容易固定好了小夾板,就聽南昔一聲悶哼。
果然被據說困著愛咬人的狐貍給咬了,一排牙印,兩點血滴,山主一雙眉頭皺得緊。
啃了竹子的狐貍歪了歪頭,還嘟囔著抱怨:“哎喲,什么味,老子不愛吃草?。 ?/p>
貳
狐貍精竹笙從山主家軟綿綿的床上爬起來,宿醉未醒,扒著被子打滾:“太軟了,太暖了這個床!哎喲,開心,想咬人?!?/p>
山主南昔猝不及防地提起狐貍尾巴,笑瞇瞇道:“醒啦?”
狐貍精竹笙是只有自尊心的好狐貍,頓時立正昂首挺胸皺緊眉頭:“請問閣下尊姓大名,此處是何府邸?”
他裝得道貌岸然,把昨晚上偷了酒的事掩蓋得嚴嚴實實。
山主笑著道:“我昨晚不小心傷到了您的腿,所以留您一夜?!?/p>
“多有打擾,我就告辭了?!焙偩珦熘阋送敌χx去,跑得趔趔趄趄,卻仍是一溜煙似的竄得飛快,不忘回頭囑咐,“您傷了我的腿,可要記得是欠著我的呀。”
南山陽光好,萬物生長,北山陰冷,物產不富饒。
山北的狐貍搶了山南竹子家的兩個紅薯,小竹子精們急眼了,便將狐貍打翻在地,生生打斷了一根肋骨。
等到山主南昔聽說的時候,據說狐貍都臥床幾天了,不是別的狐貍,正是黑狐貍竹笙。
南昔帶著老中醫越過溪水去了北山北,第一次知道原來洞府竟然就是個洞而已。
山主掀開了雜草簾子,進到土洞里,土洞角落里一團陰濕的碧草,穿著白抹布似的少年長得一張尖尖的臉,正趴在草叢里委委屈屈捂著肋骨合著眸子,病懨懨的模樣。
山主過去戳戳他的臉頰,狐貍精眼睛才睜開了個縫,卻只哼了哼,轉個頭繼續昏睡。
山主把狐貍精從家徒四壁的洞里帶回家,讓他上了自己軟綿綿的床,讓老大夫好好診治一番,老大夫說:“上夾板吧,肋骨被打劈了,人形比較好固定?!?/p>
山主又把狐貍變成少年,按著他讓老中醫給他的肋骨上夾板,狐貍醒了,哼哼唧唧地抱怨:“你御下不嚴,讓竹子精作孽,你不對。”
“嗯,我不對。”
“你得補償我,算上上次弄斷了我的腿,兩次?!敝耋仙熘鴥筛割^,疼得眼圈通紅還不忘討價還價。
“怎么補償?”
“想吃雞,以前沒吃過?!笨蓱z見的,又窮又笨,這么多年連雞都沒吃過一只。
山主吩咐小竹子去買來香噴噴的雞,狐貍笑瞇瞇地狼吞虎咽。
吃完了雞的竹笙有點失神,坐在床上撓撓胳膊撓撓腿,山主關切地問:“怎么了?”
狐貍精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微抬眉眼,十分茫然:“我可能不適合吃雞,現在感覺腸胃很不適?!?/p>
南昔本來一本正經的臉驚了一下,他也是萬八千歲的人了,頭回聽說有吃不了雞的狐貍。
狐貍精托著腮,垂頭喪氣:“以后還是吃紅薯吧?!?/p>
叁
后來,狐貍精似乎吃準了山主南昔其實是個老實人,就此三天五天地賴在南山不走,日日在南昔家混吃的混喝的。
山上精怪們說,山主連竹笙那種無賴都能忍著不掐死,多好的脾氣,大家該珍惜。
無賴竹笙對這樣的好人不知道珍惜,只知道欺負,日日去討豬頭肉和烤紅薯。
那日下午,竹笙在山主的床上滾啊滾,滾累了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正看書的山主,道:“紀元三萬七百八十九年夏末八月十三,我修成的人形?!?/p>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今天是本狐王的生日啊?!?/p>
“哦。”山主繼續看書,嘴里輕聲答應著。
狐貍精趴在床上沒滋沒味的,后來索性變了狐貍想回家,山主走過來說:“帶你喝酒。”
后來喝多了的南昔笑著提著狐貍跑到山南去,站在叢山之巔:“既然是生辰,我本該為你賀壽?!?/p>
南昔立在山巔,擺擺手,滿山幽篁勢如波浪,竟隨著他的手勢彎腰點頭,如此一番奇景,把一只狐貍都看傻了。
萬竹朝南,是南昔為王的氣象。
竹笙看夠了,便哼哼唧唧地趴在他身畔滾一滾,漆黑的一團只一雙眼睛嫣紅,此刻困窘得睜不開眼,便只留了一條縫。
“你送我何物為賀?”
“這竹笛子吧。”
竹笙說:“你聽說過吧,我們黑狐貍這種生物,天生黑煞,本為不祥,注定孤獨一生,若是強行和我們相處必會遭到天譴。”
南昔點頭:“嗯?!?/p>
“所以我前兩任狐王都被你殺死了,你是擔心我們連累了山中其他精怪嗎?”
“你可會殺了我?”
南昔看著他不說話,眼中竟似是哀傷。
狐貍精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南昔,眼中有難得的懇切:“別殺了我,我陪著你不是挺好的嗎?我們只做點頭之交,不發展深厚友誼!”
“竹笙?!?/p>
“嗯?”
“以后少來南山吧,不必見面好些。”
后來夜里,南昔常常走在月下幽篁里,山北笛聲清音裊裊,明月皎潔,竹葉細細,那只笨狐貍的喜怒哀樂都在夜風中一只曲子里。
叁
后來,又過了一年。
那日凄風苦雨,雷鳴電閃,整座山的走獸都驚慌失措,天雷來得猝不及防。
已經給雷神塞過錢的小妖精很高興,沒給雷神塞錢的小妖精們苦著臉,只求這次天劫別被劈死。
山主南昔扔了手中的書才想起,那只黑狐貍精也不知道這一年要不要渡天劫,若是渡天劫,他窮得家徒四壁紅薯都吃不起,哪里有錢去收買天神?
今年的天雷來得太突然了,太隨性了,可能是天神不高興。
山主從山南跨過溪水去山北找狐貍,漫山遍野的小竹子精幫他地毯式搜索,找了兩個時辰才從一個懸崖口找到正被劈得死去活來的竹笙。
少年穿著白抹布,手中還拿著那支竹笛子,跑跑跳跳的倒是滑稽。
“要死了,要死了……我、我、我……我害怕。”他皺著眉頭瞪著眼,一臉攤上大事了的驚恐。
黑狐貍精看著走來的山主大人,變成狐貍形,嗖的一下跳過去鉆進他懷里,過了一年,還是那么漆黑的一團。
山主將他牢牢接住,趕緊看他全身上下,好在沒有傷口,卻有一點血線從那嫣紅的眼中流出。
“你眼睛怎么了?”山主大人捧著他的臉,聲音都有些顫了。
“被雷劈了,是不是更紅了,更亮了?火眼金睛啊!”可是疼得什么都看不見了呢。
山主大人把整只狐貍抱在懷里,氣得心口疼:“死狐貍嘴硬!”
狐貍精拱拱他胸口:“不硬不硬,明明是尖的。”
天上電閃雷鳴不斷,他這一日的天劫還未完成,走不出去這一圈土地,山主便抱著狐貍索性坐在地上。
天色漆黑,暴雨陣陣,竹笙剛開始還挺精神,后來便越來越精神不濟。
山主將狐貍抱在懷里,好像怎么心疼都不夠。
竹笙說:“南昔你看我穿白衣可美?”
“不美?!?/p>
看你白衣染血,處處驚心,怎么會覺得美。
竹笙說:“南昔南昔,你幫我看看天色可亮了?”
“不亮?!?/p>
你若看不到這天色這山河,便永遠不會天亮。
竹笙捏著他的衣角哀求:“南昔南昔,你給我講講過去的事吧。”
講什么呢?
講你其實已經轉世了三次,生生世世,三生三世可惜最后都死在我手里嗎?
竹笙說:“南昔,我不想回到一個人的山北,我想去山南找你。”
南昔說:“竹笙,我們其實已經認識了幾萬年了呢。名山初起,我生山南為竹,你生山北為狐,你為天煞,上神說如我與你在這般糾纏不清,作為山主便會連累了這整座山的精靈?!?/p>
“果然如此,那后來呢?”
南昔摸著他的額發嗓音低?。骸爸耋希覀兏髯陨侥仙奖钡鼗钪脝幔磕銊e來山南找我,我也不去山北找你?!?/p>
“不好。”黑狐貍精撇嘴,“一點都不好,你再這么說,我咬人啦!”
伍
后來那日,不知熬了多少個時辰,天亮了,黑狐貍精被山主護在懷里,再沒受什么傷,山主倒是第一次有了那般狼狽的模樣,青衣上血跡斑斑。
南昔說:“上神說若你三世,生生世世死于……我手,可化去煞氣,我們便可以繼續相伴。”
黑狐貍精眼睛晶亮:“哦,狐貍精做事從來不半途而廢!那前兩世都熬過來了,怎么能在這一世平白無故放棄。”
說著,他便抽出了山主的腰間劍,拔了劍鞘親手把手柄塞進南昔的手中。
竹笙皺緊了漆黑的眉眼,沒心沒肺地笑呀笑,那劍刺在心頭還在笑著。
第一世時他說:“熬過這三世便是兩條好漢,做一輩子的好鄰居哦!”
第二世的時候他說:“上輩子不能白死,求卿再用力刺我一劍!”
第三世他說:“快刺我快刺我,要不我咬人啦!”
然后便是次次他以血肉之軀,撞他的山神白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染幽篁,他垂下的劍和他軟綿綿倒下的身體,他紅了的眼和他蒼白的臉。
這生生世世,真是傻狐貍。
南昔抱著手中無聲無息軟軟的傻狐貍,無風無雨,欒樹花開,滿樹繁繁如星,他本想笑一笑,替竹笙一起慶賀三世完結,卻不知道怎么就掉了滴眼淚。
山主想,又要幾百年了,這一次那只無賴的狐貍再回來,可以再也不用走了。
竹生南山南,狐生北山北,年年從山北,奔向山南去。
因緣既成局,生死不可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