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虎

百媚生

【1】

眾所周知，七皇子顏予是眾皇子中最紈绔最不靠譜的一個。

比如皇家春狩時，看見只白老虎，硬要生擒回來。結果眾皇子獵物如小山般高，獨他滿頭大汗地牽著一只白虎，怎么看怎么狼狽可笑。比如一時興起，半夜跑到京城第一花魁的窗下求愛，結果被潑了一盆冷水，濕漉漉地回來了。

這事都是皇室中可以翻來覆去嚼的笑話，等閑人家不敢提，然而看見這皇子的時候，也會心里悄悄竊笑一番，然后教育自家的孩子——可千萬別學了七皇子去。

除去這些，顏予最大的優點，可能就是那張皮相了吧。

七皇府中，有個小小的園湖，夏日炎熱，七皇子興致一來，就同老虎一起躍到池中去，楊柳依依，景致如畫，身后老虎姿態溫順，而顏予就像畫中的美少年一般，玉樹臨風，絕艷驚塵。

在朱律將要過去大半的時候，整個大陸實力最強大的燕朝拜訪了帝都。

令人震驚的是，這次燕朝的皇帝竟然帶著他最偏寵的小公主親自來了，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小公主竟然指名道姓要嫁給七皇子。

燕皇神色頗有慚慚，但并不退讓。

皇帝有些薄怒，雖然他并不怎么看重顏予，但是他見過那小公主，雖顏色姣美，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并非長壽之人。如此形容，豈不是在羞辱他？

“不勞皇上為難。”小公主秀秀氣氣地開了口，“我愿入住七皇子府九日，若七皇子不能心甘情愿娶我，那綠枝絕不糾纏。”

皇帝思忖了半晌，點了頭。小公主當天便住進了七皇子府。

七皇子聞聽此言，在府門口慢吞吞踱了九個來回，才進府見到了那位小公主。

如同傳聞一樣，小公主生得姣美可人，可惜神色頗有病態。見到他時，神色略有振奮，笑容妍妍可愛：“綠枝見過七皇子。”

“我知七皇子心中必有一肚子疑問。但，七皇子雖不認識綠枝，綠枝卻已心儀了七皇子九年。”

【2】

綠枝在九歲那年便見過顏予。

那時她因聰敏早慧，名聲已經響徹燕朝，燕皇一向寵她，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為她驕傲，于是那年的綠枝，便以九歲之身出使了晉朝。

那時顏予十一歲，因母妃早死，在宮中備受欺凌。綠枝在前去正殿的途中第一次見到他時，便是他又一次被宮人嘲諷的時候：“七皇子，那東西不吉利，要是被人發現，恐怕奴婢幾個都要遭罪，您不如早些丟了吧。”

深宮恩怨，她雖未曾見識，可聽說的并不少，饒有興致地停下腳步，就看見顏予撿起被宮人丟棄在地的靈牌，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笑嘻嘻地說：“阿娘，不疼啊，我幫你揉一揉。”

彼時的她，覺得這個少年很有趣。

在這樣小的年紀，便能夠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又如此開闊明朗，將來必不是凡品。

然后少年抬起頭，縱使衣衫老舊，未有飾品裝飾，那張臉仍舊令綠枝感到驚艷。

燕朝皇子出了名的好相貌，而晉朝的美男子她也頗有見識，可仍舊不拜服在這樣純粹的好顏色之中。縱使這人尚年幼。

少年驚覺她的目光，霍然抬起頭來與她對視。綠枝慢慢地走過去，詢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七皇子，顏予。敢問姑娘名姓？”

民風開放的當時，身份相當的男女之間互通名姓乃是禮儀。然而綠枝微微揚起了下巴：“本宮是燕朝三公主。”

顏予眼中露出一絲訝異，隨即湮滅：“敢問公主名姓。”

“本宮為何要告訴你？瞧你挺聰明的樣子，不如一猜。”綠枝轉了轉眼珠，有意戲弄他。

“綠枝。”顏予慢吞吞地答道。

綠枝是真真正正地震驚了，脫口而出：“你是如何知道的？”

顏予微微一笑，姿色炫目：“公主一身湖碧，衣擺袖角所綴乃是木棉花，木棉又名瓊枝，所以我猜公主名中必定有‘綠、‘枝二字。”

綠枝微微睜大了眼，顏予很快繼續道：“但，最重要的是，公主掖到袖中的手帕露出來了，上面繡了公主的名姓。”

綠枝愣了一瞬，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她可能有點喜歡這個人。

【3】

綠枝十三歲的時候，又一次聽到了關于顏予的事情。

那是顏予唯一一次帶兵出征，卻幾次連敗，最后由二皇子接手，才不至于敗得太過嚴重。晉皇震怒，從此再不許顏予帶兵。

可她卻知道，并非如此。

“素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顏予糧草所運之地乃是湖南湖北，而兵卒俱輕裝上陣，只帶足幾天飯食，如此一來，如同破釜沉舟，幾次佯敗得手，便分別前往湖南湖北進行包抄，如此敵人大敗。”綠枝輕輕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撫摸身旁白虎皮毛，這白虎她從小養大，與她情分非凡，“可惜晉皇無用，朝臣昏庸。他一片心血付之東流，真是可惜，小白，你說是也不是？”

她想著那人在戰場上意氣風發的模樣，又想到他私下的惆悵嘆息，覺得心里莫名一痛。

她好像覺得，自己更喜歡他了。

綠枝十六歲的時候與燕朝皇室一同游春，白虎卻莫名地跑掉了，幾次搜尋都無果，最后她冒著被父皇責罵的風險，離家出走，偷偷跑到了晉朝的林子中，終于尋到了自己的白虎。

沒料想卻是晉朝春狩。

看著顏予彎弓搭箭，她心都快要跳出來，白虎腿腳受了傷，瑟瑟發抖，并不敢逃。在綠枝險些喊出聲的時候，顏予嘆了口氣，放下弓箭：“同為生靈，同為弱者，同為被覬覦的對象，我何苦為難你。”說著下馬，慢慢地走近了白虎。

她在那里看著他，而他卻看不見她。

十八歲的少年已經生得明朗，是能令人傾心的風姿，可她所見，與諸般色相均不相關。

這是顏予，是她從九歲開始便一直喜歡的顏予。

【4】

小公主住進七皇子府已經有三天。

多半時間小公主在自己的房間里修養，待身子好些的時候，便與顏予一同在花園中說話。

顏予已經很不靠譜，但難得的是，綠枝竟然能包容他的不靠譜。

當他跳到湖里，隔空向綠枝遙遙舉樽的時候，綠枝微微一笑，同樣報以一樽；當顏予若有所思，然后叫了伶人到府中唱十八摸的時候，綠枝興致勃勃地與他點評南北十八摸的區別。

而當晚上的時候，顏予來攀綠枝的墻頭，綠枝就坐在院中，有些倦怠地望著他。

“你身體……為何會變成這樣？”

“我生來體弱不足。”綠枝輕聲說，“而又幸得這副皮相心思，惹得父皇格外寵些，但我們都知道，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一個月之前，我突然咯血，燕朝最有名的大夫說我還能活一個月，本來要瞞你一輩子的心意突然開始膨脹。于是我對父皇說，我要來見你。無論如何，我要來見你。

“規劃了五天，路程十六天，然后我終于到啦，算算日子，大約還能再活九天。”綠枝打了個哈欠，神色疲倦，“不過那也沒什么所謂……能見到你，同你說說話，告訴你，我從很久之前就喜歡你，這一生，也再沒什么后悔的了。”

“你同我說那些事的時候……我很驚訝。不得不說，所做的一切被別人知曉的時候，我有些恐懼，但同時，又很高興。”顏予說，“我真的很高興。”

“你不需要有什么負擔的……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綠枝輕聲說，“如果我不同你說，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有個姑娘偷偷喜歡了你九年。”

【5】

小公主住進七皇子府的第五天的時候，咯血不住，然后就此昏迷。

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好的藥材，顏予一直坐在床榻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背脊筆直，神色緊繃，下人們都說，從來沒見過顏予如此害怕的樣子。

第七天的時候，小公主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顏予，她笑了笑，虛弱地說：“你怕什么……我會活到第九日的。”

顏予俯下身子，慢慢地抱住她，胳膊抖得不行：“我很怕，這是我第二次這么怕，第一次的時候，阿娘也是如此，她說她要睡一會兒，停在我臂彎中，就沒了呼吸。”

“我不會一聲不吭地就死去的。”小公主說，“我千里迢迢過來，與尊上定下九日之約……這都第七日了，你還沒喜歡上我嗎？我可是要嫁給你的。”

七皇子慢慢地笑起來：“我娶你。“

婚禮雖然從簡，可是皇家婚事也不能粗陋到哪里去。第八日一整日都在策劃婚禮事宜。雖有眾多幫襯，待至夜晚，仍是覺得渾身的皮都被搓了一層去。

“我沒想到成親是如此麻煩的一件事。可是我很開心。”七皇子含笑望著小公主興奮的樣子，臉頰都已經紅通通。

微風徐徐，夏末夜色清爽蔚然。

“你知道為什么我執意要嫁給你嗎？”小公主頓了頓，“我是燕朝最為受寵的嫡公主，你若娶了我，下任仍舊能娶富有權勢的夫人，而有我珠玉在前，你父皇必不好給你續太過難堪的繼室。你又平白得了燕朝這個助力。從此你不用再潛藏實力妄自菲薄——顏予你看，我什么都替你想到了，我這么體貼，那你有沒有喜歡上我呢？”

【6】

第九日的時候，小公主如愿嫁了七皇子。

拜堂的時候，她已經很虛弱了，顏予不得不攙扶著她。

三拜之后，他與這個姑娘正式成了夫妻。

因是從簡，喜宴自然取消，小公主已經腿抖得站不住，顏予頓了頓，一把打橫抱起了她。

他慢慢地走過長廊，走到洞房，將她小心地放在榻上。然后用喜秤挑開了蓋頭。

烏發如瀑，容顏如玉，小公主抬頭看著他哧哧地笑：“我好不好看？”

“好看。”

小公主噘起嘴：“我這么好看，可你還是不喜歡我嗎？”等不到他回答，小公主已經癱軟到了床上，“我要死啦。”

七皇子沒有說話，良久，輕聲道：“我猜到了。”

她懇求道：“顏予，你能抱一抱我嗎？”

七皇子脫了靴子，摸上榻去，將她抱在了懷里。小公主半闔著眼，聲音如同低喃：“真可惜，我已經等不到你喜歡上我啦。”

她閉上了眼睛。

顏予眨了眨眼睛，才發現眼睛酸痛得看不清楚，而他已經淚流滿面：“但是，我已經喜歡上你了。”

他們初遇的時候，顏予十一歲，如今他已經二十歲了。

她喜歡了他九年，而他將會喜歡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