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楔子
時年正值深秋,可皇帝所居的太阿殿內卻早已放滿了火盆,梅沁剛剛帶著兒子走到殿門口,便感覺濃濃的暖意撲面而來。
往日貼身侍候皇帝的首領太監此刻一臉諂媚地替梅沁掀開了門簾,親自替她領路。
寢殿內,明黃的龍床旁,面容絕色的宮裝麗人再不復往日的囂張跋扈,見阿沁走近,竟主動行禮:“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
阿沁嘴角微勾,笑容優雅得體,可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楊妃今日倒是規矩……”
然而話未說完,便被躺在床上的原青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良久,他才伸手示意阿沁走近,拉著她的手,氣若游絲道:“皇后,生不能同衾,至少你與朕死能同穴。冊封太子的詔書,朕也已經擬好了,只要你放過楊妃……”
“事到如今,陛下也知道打感情牌了嗎?”阿沁毫不猶豫地扳開他的手,淡聲道,“陛下,你以為現在臣妾還需要你的圣旨嗎?”
見原青表情一僵,阿沁笑容越發嘲諷:“臣妾死后自會遷入妃陵,永世不再與陛下相遇。至于陛下摯愛的楊妃,在陛下駕崩的同時,臣妾也一定會即刻送她與陛下團圓。”
“你這個毒婦!”幾乎是在她話音一落的瞬間,原青便因憤怒而漲紅了臉,“朕就算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臣妾等著呢。”阿沁起身理了理略微有些褶皺的衣擺,這才牽著兒子的手,慢慢往回走,快要走出殿門口的時候,回頭對著猛烈咳嗽的原青嫣然一笑,“不過既然陛下生時都斗不過臣妾,死了想必更無可奈何才對。”
語罷,再不管屋內眾人是何表情,轉身便走出了大殿。
看著一地枯黃蕭瑟的梧桐葉,雙鬢已經斑白的阿沁終是忍不住捂眼落淚。
第一章
與京城的名門貴女們不同,雖然阿沁是梅國公家的嫡女,可是卻自幼隨父親在邊關長大。
邊關百姓熱情淳樸,素日里梅國公公務繁忙,再加上阿沁又沒有一點淑女的自覺,于是乎在放養狀態下長大的阿沁,女紅四書統統不會,反倒是騎馬射箭耍大刀樣樣精通。
在彼時的阿沁心中,自己的意中人一定要有粗曠的長相和魁梧的身軀,所以回京擇一門世家婚事什么的壓根就沒考慮過。
但是隨著她的及笄之日漸近,皇帝又要大選的消息隨之傳出,國公府上更是涌出了好些傳言。
“聽聞圣上這次大選,好像特意傳信給老爺,讓他安排小姐進宮參選呢。”
“還有,據說年齡最小的太子殿下都比咱們小姐要大上兩歲,最大的齊王殿下前不久都已經過完而立抱上孫子了。”
“……”
國公府家風嚴謹,素日里丫鬟們都不怎么敢議論主子家的事,如今既然都攤開了在說,看來她要回京參選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阿沁很清楚,但凡她回京,哪怕表現得再差,只要頂著國公府嫡女的身份,便絕對會被上面的人留下。
阿沁不想自己的一生就葬送在深宮那種華麗的牢籠中,所以想了想,便決定先離家出走,等避過這段時間的風頭再說。
說做就做,下定決心的當晚,阿沁便手腳麻利地收拾包裹細軟離家出逃了。
她素來身手便不差,再加上帶夠了金銀,所以在阿沁的想象中,自己之后的人生肯定是天寬路廣快意江湖。
但是她想了那么多,卻唯獨忘記了防備人心險惡,這廂她才剛剛在城中最大的酒樓吃了一桌珍饈美味,那廂沒多久,便被人一把蒙汗藥給放倒了。
藥倒她的是附近無惡不作的山賊,阿沁長得很是不錯,所以小山賊們便把她和一些模樣清秀的姑娘一起五花大綁,準備拉回山寨做壓寨夫人。
若是一般姑娘,現在肯定怕得不得了,可是阿沁卻在琢磨著怎樣在松開束縛的時候干掉那山賊頭頭,而后又怎樣借由這次的事在武林揚名立萬。
然而還未曾等她把完整的計劃想完,便突然有箭矢破空的聲音由遠及近,隨后小山賊們驚惶的呼聲也在瞬間傳來。
“不好了,太子殿下帶人剿匪來了。”
話音一落,方才還嚇得花容失色的姑娘此時手也不抖了,腳也不顫了,甚至還有好幾個開始想著自己該用什么樣柔弱的表情去引起太子殿下的注意,唯有阿沁一人,雙眼一亮,而后在馬車翻倒的時候跳了下去,看著最當頭那銀槍白馬的少年朗聲道:“殿下,快替我松綁,我也會功夫可以幫忙。”
許是沒料到被綁架的姑娘中還有如此爽快的女中豪杰,原青愣了愣,而后方才回頭,銀槍一晃,便挑斷了阿沁身上的束縛。
手腳一經解放,阿沁便隨即干翻了離她最近的一個馬賊,干凈利落地上了馬,而后還不待原青獎賞她一個贊嘆的眼神,她便直接拿出山賊放在馬上的弓箭,拉弓射箭。
三箭齊發,三人倒地,原青忍不住叫了聲好,便瞧見意氣風發的阿沁用少女清脆爽朗的聲音道:“我梅家阿沁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語罷,阿沁便一揚馬鞭,率先沖入了山寨大門。
本抱著玩玩態度的原青被她的豪氣所感染,當下也不再等慢吞吞的護衛隊,拔出了腰間的寒劍,便尾隨阿沁而去。
兩人兩馬,以絕對兇殘的速度,在大部隊來之前,便踹掉了山賊窩。
待將抵抗到最后的山賊頭頭綁好之后,原青看著大大咧咧坐在樹蔭下喘氣的阿沁微微笑道:“本以為是朵嬌花,沒想到卻是個嗆口的小辣椒。”
“我才不是什么小辣椒,我是梅國公家的嫡姑娘阿沁。”看著少年經此一戰依舊氣定神閑的表情,阿沁瞇了瞇眼,“你真的是太子而非假扮他出來撈功績的暗衛?”
原青被她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有些郁悶地問:“為什么這樣問?”
“因為在我的想象中,從小便被大群宮人尾隨其后的太子,就應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是……”阿沁挑眉,用毫不掩飾的語氣贊嘆道,“你很強啊。”
“你也不差啊,和京城那些待字閨中的呆頭鵝小姐一點也不一樣。”原青先是失笑,而后想到一則傳聞,琥珀色的眸里盛滿了揶揄:“聽聞梅國公家這次也在選秀名單上,要是你進宮了,那我可就有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母妃了。”
“喂,再提這事就不能愉快地玩耍了啊。”聽聞此言,原本還活潑跳脫的阿沁頓時就有些郁悶道。
原青不為所動:“國公府的護衛想來也還沒有差到讓自家小姐被綁票的地步,看你的模樣,應該是離家出逃吧,而離家出逃的原因我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是不想參選吧。”
阿沁愈發消沉:“……太子殿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你話很多哎。”
原青嘴角一彎,頰邊便露出一個討喜的酒窩:“那看在阿沁小姐如此坦誠的分上,孤便順道把阿沁小姐護送回家好了。”
初次見面,原青給阿沁的第一印象是身手很厲害、模樣很漂亮的少年,而第二印象則是話很多外加很討人嫌。
第二章
托原青的福,當晚回客棧睡下之后,阿沁做了一整晚給十多個皇子當母妃的噩夢。
第二天醒來之后,阿沁精神有些萎靡,反倒是原青神清氣爽地對她說他們今天要從渡口乘船,然后繞行回邊關。
“走官道不是最快的路嗎?”阿沁抬頭,一臉費解地問。
原青表情便凝重了許多,好半晌,阿沁才聽他用有些無奈地聲音嘆道:“算了,讓你提前做好心里準備也好,反正送你回去這一路,總歸你也會遇見……”
然而話音未落,阿沁便只覺腰間一緊,瞬間便遠離了先前所站的位置,而與此同時卻有好幾個提著大刀的黑衣人直接從屋頂破樓而入,與太子護衛戰作了一團。
直到阿沁被原青從馬上抱下來,雙腳踩在船上時,她的表情依舊還有些懵懂:“那些人知道你是太子嗎?”
原青涼涼一笑:“若我不是太子,他們興許還不愿意動手拼命呢。”
那話里的沉重,饒是阿沁這般看不懂人臉色的,也在瞬間明白了過來。
“殿下,那你覺得累嗎?”
“剛開始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是現在……”高她一個頭的少年伸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髻,“我已經習慣了。”
能夠在明知道對方身份還有膽子下手的,應該便只有那些對太子之位有非分之想的人了。
而那些人,明明是與他血緣關系最親近的兄弟,可每個人都隨時巴不得他死。
這讓從小在父兄疼愛之下長大的阿沁委實心酸了一把。
自那之后,盡管在行進速度極快的船上,他們也依舊遇到了好幾次暗殺,最兇險的一次,他們與侍衛失散,大船也被鑿穿進水沉了。
原青不會鳧水,她便一手劃水,一手拽著他的胳膊,累了就隨便抓塊漂浮的木板歇一歇,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把已經昏迷的原青弄上了岸。
待他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而阿沁在不遠處一邊哼著歌,一邊在火堆旁烤衣服和吃食,側臉恬靜美好,讓他原本涼透的心也溫暖了幾分。
“阿沁。”他看著她的方向,有些費力地開口,“明明丟下我,你便可以自己逃的。”
“丟下你?”阿沁挑眉,不置可否,“且不說回去之后我爹會不會打死我,單單是你父皇便可以以護駕不利為由,讓我們梅家所有人腦袋搬家。更何況能夠救我朝儲君于危難之中,就算日后年老垂暮,我也能驕傲地對兒孫提及這段輝煌往事呢。”
“阿沁,你跟京城的姑娘們很不一樣呢。”
阿沁抬頭,本想提醒他這話你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卻在對上對方溫柔似水的眸光時,微微愣住了神,良久,在低頭借著火光完美掩飾了自己的臉紅后,方才喃喃應了聲:“嗯?”
原青看著她泛紅的耳根,也不點破,只是語氣越發柔和:“她們優雅端莊,可是卻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是你卻是真的可愛,讓人感覺活著是件很快活的事。”
“說……說這些干嗎,別……別以為你這么說,我……我就會很高興。”
阿沁除了身份,在邊關人盡皆知的另外一件事便是她一高興說話便容易結巴。
彼時原青雖然不知道她這人盡皆知的毛病,可卻一點也不妨礙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阿沁,救命之恩,理應相報,可是現在在這江邊我一無所有,便只能以身相許了。”
話音一落,阿沁越發緊張,只覺得與他十指相扣的肌膚滾燙無比,好半晌,她才鼓足勇氣對他結結巴巴道:“可、可是……這、這里野合,好、好像不太合適,我、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
從小到大,太子殿下原青從未對任何一個姑娘說過情話,如今好不容易說了一句,對方不僅沒有他想象中感動得熱淚盈眶,甚至還聯想到好多少兒不宜的事情。
原青幾乎快被她氣笑了,伸手狠狠揉了揉她的發髻后,方才虎著臉沉聲道:“想什么呢,孤的意思是讓你回去參選,并非所有的秀女都會被選入后宮,若皇子中有誰看中,亦可以一并留牌。”
“真的?”阿沁圓圓的杏眼瞬間亮了起來,“那回頭我參加選舉,你一定要在你父皇看中我的時候把我選走啊。”
邊關兒女的喜歡向來坦坦蕩蕩,阿沁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看中了,便不要猶豫,因為很有可能在你猶豫的時候,你看中的男人便被其他人搶先下手了,而到時候你再后悔莫及地追求對方,那便是頂著愛情的名義做著小三的行為,是會被所有正直人士唾棄的。
第三章
先前在原青身邊的時候,阿沁還沒有多大的感覺,但是當他走后,她卻開始整日整夜地思念他,一有時間便喜歡追問身旁的侍女,還有多少天才能啟程去京城,或者皇帝陛下既然那么喜歡美人,為什么不將選舉的日子提前。其積極主動的模樣,險些讓侍女都以為自家小姐是不是什么被有著鳳凰夢的孤魂野鬼上身了。
然而,侍女們的懷疑卻在阿沁回京城的那天,戛然而止。
因為這廂他們國公府的馬車剛剛出示了通行文牒,還未來得及起步進城,那廂頭戴玉冠的少年卻鮮衣怒馬而來,神采飛揚地攔在他們的車駕旁,看著他們家小姐所在的轎輦朗聲道:“梅家的小阿沁,你可愿隨孤入主東宮?”
侍女們先是一愣,而后反應過來只有東宮太子才能自稱為孤時,紛紛嚇得面無人色,死命拉著阿沁的衣擺不讓她動彈。
畢竟一旦與太子扯上關系,那阿沁這輩子的名聲就算完了。
且阿沁的性格沒有誰比她們更清楚,就算他日入主東宮,阿沁也絕對無法忍受必定會隨之而來的鶯鶯燕燕,到時候肯定會做出什么駭人聽聞的事。
阿沁并非不知道那些作為宮妃的無奈,但是彼時白馬銀槍的少年早就住進了她心里,她想與他在一起,哪怕從此會失去她最向往的自由。
掏出匕首利落地劃破了被緊緊抓住的裙擺,阿沁一腳踹開了轎門,仰臉看著原青,神色從未有過地認真:“要我跟你走,我就必須要做你的妻。因為只有你的妻才能與你白首到老,死后同穴。”
許是沒料到她會這樣直白,原青白皙的俊臉瞬間紅透,隔了好一會兒,阿沁才聽他故作嚴肅地咳了一聲,看著她的眼,許下最真摯的誓言:“長安百姓見證,若得阿沁為妻,我原青必珍之若寶,若違此誓,不得善終。”
少年的眼里滿滿的都是愛意和認真,不顧身旁侍女的哀號,阿沁再沒有猶豫,直接把手遞給了他。
原青的掌心有一層常年練劍騎射留下的薄繭,一點也不柔軟,但是卻足夠令她安心。
而后他就這樣抱著她,不顧所有人詫異的目光,直接將她送回了她在京城的家。
隨后,梅家的嫡女還未參選便跟太子當街訂私情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
聽聞此消息,專注沉迷美色幾十年的皇帝摸著胡子贊嘆了一聲太子有乃父風范,臣子們則紛紛面如死灰,覺得透過皇帝已經看見了原青的未來,唯有一貫淡定的梅國公立馬稱病告假,快馬加鞭地趕回了京城。
“跪下。”連身上的戎裝都來不及換下,梅國公便把自己從小捧在手心的寶貝女兒拎到了祖宗祠堂,“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錯?”
自知理虧,阿沁死命盯著繡花鞋,索性一言不發。
見她如此,梅國公越發憤怒:“你錯在沒有容人的肚量,卻要跟東宮攪在一起,你錯在癡情錯付,喜歡上了這天下最無法給你專情的男人。”
“爹爹,我不服。”聽見自己心上人被詆毀,阿沁立馬奓毛了,“古有褒姒妲己專寵,今便有我梅家阿沁獨寵東宮,況且阿青都當著長安百姓的面對我許下了承諾。”
梅國公扶額,好半晌,才磨了磨牙道:“讓你不認真念書,褒姒妲己是專寵沒錯,可最后寵她們的帝王都亡了國!承諾?那東西還抵不上一個能填飽肚子的饅頭!咱們陛下在還未登基的時候,還淚灑金鑾殿地承諾一定要勵精圖治呢!”
阿沁弱弱呻吟:“阿爹,你這是妄議君上。”
“……”
而與此同時,在聽聞梅國公回京城的消息后,原青連朝服也沒有來得及換,便直接趕到了國公府,見到父女倆大眼對小眼,原青嘴角抽了抽,拼命忍住笑意后,方才走上前去跪在梅國公面前,語氣沉痛道:“岳父大人,實不相瞞,阿沁已經有了孤的骨肉了。”
阿沁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正準備說我連手都沒和你牽過,又哪里來的骨肉,你是想讓我爹打死我嗎,渾蛋!誰知跪在她身旁的少年卻毫不手軟地掐了她一把,阿沁瞬間了悟,而后便借著被他掐出來的眼淚花,萬分可憐地看著自家爹爹:“爹,女兒不孝啊……”
嚶嚶嚶,她那陽春白雪一樣的清白名聲啊,終于一去不復返了。
梅國公顫抖的手指從阿沁移到了原青,又從原青移到了阿沁,最后一個沒舍得打,一個沒膽子打,干脆一巴掌砸壞了身旁的八仙梨花桌,鐵青著臉,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明日我便上書稟明陛下,讓你們盡快完婚。”
翌日早朝,梅國公上書,太子喜當爹的消息幾乎炸碎了京城所有有著鳳凰夢姑娘們的芳心。
也正因為如此,兩人親事終于再無阻礙,甚至為了避免“孩子”過早出世,還未等到大選,皇帝便差人在東宮準備婚禮,而梅國公也以最快的速度替阿沁盤點好了足以與東宮聘禮媲美的嫁妝。
嫁給自己最想嫁的人,阿沁覺得再開心不過了。
第四章
同年冬,帝駕崩,舉國同哀。
隨后太子原青繼位,冊封太子妃梅沁為皇后,之后更是以國喪為名,罷了登基大選,后宮獨寵皇后一人,舉國稱贊。
那是阿沁除了少女待字閨中以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每日原青上完早朝后便會來陪她用早膳,而后便會讓人把奏折拿到她所在的長樂宮批改。每當那時,她便會躺在一旁的貴妃椅上閑閑地看話本,偶爾瞧到有趣處便念給他聽。偶爾若原青得閑,天色又尚早,便會親手給她畫風箏,兩個人就像孩童一般在御花園自在地奔跑,笑聲隨風散去很遠。
然而這一切,卻在第四年的仲夏終止了。
鮮卑族舉兵來犯,可駐守邊城的將士卻屢戰屢敗,譬如梅國公這等有經驗的老將都騰不開身,而原青此時剛過弱冠不久,正是血性方剛的年紀,一怒之下便下令御駕親征。
阿沁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跟去,卻又因為必須在朝幫他穩住朝臣,只能在城門看著他越走越遠。
因無法相見,兩人一開始每隔三天便會讓人傳信,長長的書信道不盡相思。
可漸漸地,她的信依舊那樣長,可是他的信卻越回越慢,越來越短,常常十天半個月才來一封。
她開始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卻始終不敢在信中詢問,只是學會了習慣性地給他找借口,比如戰事繁忙無暇他顧,又比如他們頻繁通信讓大臣覺得勞民傷財……
到最后阿沁終于聽聞國軍徹底破了鮮卑,將士送來的捷報都有好幾頁長,可是他卻只寫了短短四個字:很好,勿念。
反復在宮燈下看了那紙信箋良久,阿沁終是再無法強迫自己淡定。
然而派人問過父親在軍中的老將后才知曉,原來鮮卑國破后,原青本下令滅殺所有鮮卑皇族,但是卻因為鮮卑公主楊樂筱的求情,后改為將鮮卑皇族終身監禁。
傳聞,鮮卑族人貌美如花,其皇族之人無論男女皆有傾國傾城之姿。
每有一個字入耳,阿沁都覺得心如刀割,可盡管如此,她卻還是想相信他,相信他不會背叛對她許下的誓言。
“陛下現在走到何處了?”伸手將消息紙條拋入銅盆中,阿沁斂了神色淡聲問道。
“回皇后娘娘話,大約還有三十多里路便可到京城。”
“去把本宮的汗血馬牽來。”
經此一去,她是懷著那樣美好的希望,想要試圖證明那些謠言的不靠譜,然而結果卻輸得一塌糊涂。
前去征戰的將士大多都認得她,再加上此時阿沁鳳冠未摘,腰間還掛著鳳珮,將士們更不敢阻攔,所以她很輕易地便靠近了御輾。
“阿青……”
她喚著他的名字,掀開了門簾,隨后所見,萬箭穿心。
御輾內,容貌傾城的女子衣衫半解,正依靠在原青身上,纖纖玉指捻了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似正要喂給身后面冠如玉的青年。
“你遲遲未歸便是因為她?”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好幾圈,阿沁終還是將它逼了回去,只是紅著眼冷冷質問。
似不敢面對她的神情,年輕的帝王垂眸一言不發。
而那女子更是趁機撲入他懷中,用酥軟纏綿的語氣嬌聲道:“陛下,臣妾好怕……”
“只有妃級以上的嬪妃才能自稱臣妾,你又算什么東西!”阿沁冷眼看她,隨后一伸手,便將手中的長鞭向她揮去。
“夠了!錯都在朕,阿樂何辜,皇后何必為難一個弱女子。”他抬頭,眼中透露著些許不耐,“朕的后宮整整五年都只有皇后一人,難道還不夠嗎!朕想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難道還要皇后同意不成!”
他走之前,還情意綿綿地喚她阿沁,說她是他的摯愛,不過眨眼,阿沁便成了皇后,喜歡的人便成了其他姑娘。
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是忍不住簌簌而落,而他卻再未看她一眼,便吩咐御輾繼續往前。
冷漠得讓她不知所措。
第五章
其實此時的原青不過是大男子氣概犯了,覺得阿沁身為皇后卻觸怒了他的威嚴,再加上楊樂筱本就生得國色天香,沒有男人不好色,更何況他還是坐擁天下的帝王。
他想著,只要阿沁能對他服軟,他就算把養著玩玩的楊樂筱貶到最偏遠的地方做宮女也沒什么不可。
可他卻偏偏忘了,他的阿沁是那樣性格熾熱的姑娘。
阿沁認定了他的改變是因為楊樂筱的關系,便絕不會放過她。
在他上早朝的時候,阿沁便沖進了楊樂筱所在的宮殿,用鞭子抽打楊樂筱,最后導致楊樂筱流產了。
那終歸是他的孩子,他不可能不生氣,但是對于他的怒氣,阿沁卻越發委屈:“我不知道她有孩子……”語罷,似想起什么,眼眶又再度泛紅,“在我為你日夜擔心的時候,你居然寵幸了這個女人。”
阿沁的爹一生只有她娘一個女人,她所在的邊關那些游牧民族的家庭,一生也只有一個女人,她一直把原青當作自己的丈夫而非一個帝王,所以她忘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王,擁有后宮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力。
而恰在此時,原本從她到來后便一聲不吭的楊樂筱,居然從血泊中爬了起來,跪在原青面前梨花帶雨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說過自己腹中已經有了孩兒,請求皇后娘娘要責罰也一定要等臣妾生完孩子之后,但是皇后娘娘不相信……”
“你胡說!”阿沁咬著唇,面容倔強地看著原青,“阿青,你相信我。”
他俯身,看著她良久,終究起身,漠然道:“看來朕先前的話皇后并沒有聽進去,不管原因為何,楊妃腹中懷的都是朕的孩子,既是皇后失德,那皇后便在這殿外跪著替這孩兒祈福吧。”
“你讓我替她的孩兒下跪?”阿沁不敢置信地看他,“我梅家阿沁上跪天地君主,下跪父母宗親,別的什么番邦狐貍精休想讓我屈膝。”
彼時因朝中有急事,不少朝臣恰好趕往這邊,恰好碰見帝后僵持的一幕,原青覺得顏面盡失,大怒之下便用力推了阿沁一把:“放肆!”
阿沁沒料到原青會動手,一時躲閃不及,便被他推倒在地,順著殿門口的白玉石階便滾了下去。
按理說阿沁自幼在沙場操練長大,這點程度的摔倒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她卻在墜地的同時感覺到下腹劇痛,接著便有猩紅的血逐漸浸透了裙擺。
“阿沁。”原青一時也嚇壞了,急忙抱著阿沁進殿,“快,快傳御醫。”
阿沁和原青成親多年,最大的心愿便是為他誕下子嗣。
如今她終于懷上了他的孩兒,但是卻在她剛剛知曉的時候,便徹底失去了。
“我失手殺了楊樂筱的孩兒,所以陛下便用我孩兒的命賠給她。”微風輕拂,明黃的流蘇輕晃,阿沁撫著平坦的小腹,聲音輕靈而飄忽,“陛下,如今阿沁與你兩清了。”
“阿沁……”得知這個消息,原青亦是悔不當初,在她還未清醒的時候,他本想了許多話想對她說,可張了張嘴,卻到底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經此一事,帝后二人終于產生了無法彌補的間隙,原本最親近的兩個人,漸行漸遠。
因不知道怎么面對阿沁,原青除了上朝便是在未央宮與乖巧溫順的楊樂筱夜夜笙歌,而失去了孩兒的阿沁,便在長樂宮以淚洗面,日漸消瘦。
最后從小跟著她的侍女實在看不過去了,便差人請梅國公進宮。
看著如今憔悴不堪的阿沁,梅國公顫抖著雙手撫了撫她略顯凌亂的發髻,微微嘆道:“阿沁,陛下首先是一個帝王,其次才是你的夫君,而生為一個帝王天生便有擁有三宮六院的權力。你若還對他有情,想再與他回到從前,那就必須學會容忍他身邊已經出現或未來即將出現的各種女人。”
都說知女莫若父,即使到了這一步,梅國公也一眼看出了阿沁的不甘。
她終究還是想與他在一起。
阿沁服軟了,開始正視原青的身份,僅用了半年的時間,便從一個天真的妻子成為了一個儀態完美的宮妃。
至此阿沁也終于學會隱藏棱角,與他重修舊好。
月余后,阿沁懷孕,然而正當她準備將這個好消息與他分享的時候,前朝卻傳來消息,說梅家謀反被抄家了……
阿沁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而后想也未想,便直接闖入了燈火搖曳的未央宮,杏子般的眼固執而倔強地看著王座上摟著美人調笑的原青,聲音似刀:“為什么?”
揮手屏退了大殿內的所有人后,阿沁才聽他沉聲開口:“邊關將士只知有梅國公不知有朕這個皇帝,梅國公手中的兵是最強的兵,不是這種理由,朕無法將兵權收回手中。”
阿沁冷笑:“哪怕明知是陷害忠良?”
“阿沁。”原青知道虧欠阿沁良多,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愧疚,才讓他越來越無法面對她,“前朝之事不涉及后宮,你依舊是朕的皇后。”
阿沁笑出了聲,笑出了淚,良久,才慢慢屈膝跪在他身前:“陛下要收回權力,臣妾無話可說,事到如今,我只求你留我父兄一條性命。”
昔年他為了楊樂筱放過了所有鮮卑皇族,如今她以皇后之尊,卻只求他饒過父兄性命。
然而,直到她磕破了頭,鮮血染紅了面前的金磚,他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道了一句:“朕為天子,自當一諾千金。”
說到底,不過是畏懼梅家如日中天的權勢,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罷了。
至此,阿沁終于對他徹底死心。
尾聲
從皇帝寢宮回去后的當晚,阿沁做了一夜的夢。
夢中,頭戴玉冠的少年鮮衣怒馬而來,神采飛揚地喚她:“梅家的小阿沁,可愿隨孤入主東宮?”
她依依地應了一聲,剛伸出手,還未來得及碰到他,便有太監尖細的嗓子著急喚道:“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駕崩了。”
阿沁匆忙起身,險些摔倒在地。
“阿青……”
用最快的速度釀蹌著跑進宮殿后,她抬手輕輕撫著他已經斑白的雙鬢,自梅家覆滅之后,哪怕她誕下皇兒,也不肯再見他。
之后為了替皇兒鋪平道路,她更是專注于前朝攬權爭斗,一律遠離他的后宮。
眼下他終于閉上了眼,她以為自己會開心,卻仍是忍不住握著他早已冰涼的手,淚如雨下。
那個她愛了一輩子,又恨了一輩子的男人,從今起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