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情

白澤

【一】

雖然外界都傳聞嫦娥是偷食了靈藥才飛升仙界得到的正果，唯有玉兔阿蘿知曉，自己的主人實際上是歷經了千年勤勤懇懇的修煉方才得到的正果。但因為主人舍不得將它留在凡間，所以那顆真正可助生靈修仙得道的藥，便進了她的肚子。

一并飛升到仙界后，其實阿蘿便可以化為人形了，可她聽聞，但凡人形生靈都須得按階排位為天庭做事。她生性懶惰，便索性一直保持兔子的模樣，整日在廣寒宮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偶爾得閑便仗著天真無邪的外表，光明正大地去天河邊緣偷看前來洗澡的俊俏小仙君們。

彼時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夠有機會溜進蟠桃園去偷吃幾個蟠桃，除此之外便是一輩子都要與美麗的主人相依為伴。

五百年時光眨眼即過，就在她當真抓準一只名叫齊天大圣的潑猴大鬧天宮的機會溜進了蟠桃園后，她的主人嫦娥居然在同一時間，與那天天到廣寒宮外對著桂花樹吟詩作對的吳剛攜手私奔了。

阿蘿本就不是天生的神，再加上不識字，根本就沒看過天規，并不知道神仙之間不能有私情，所以在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想得最多的先是主人為什么不等她回來一起私奔，其次便是她往后該找誰去要又甜又脆的紅蘿卜吃。

然而還未等她想出結果，便又聽聞她的主人和吳剛私奔未遂，一起被抓了回來，要被打下凡間判百世輪回。

處刑的前一天，阿蘿溜進天牢，誠懇地表示自己可以變作主人的模樣替主人受罰，可嫦娥卻只是握著吳剛的手，用一雙翦水秋眸含笑看著她搖了搖頭。

阿蘿很費解地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執迷不悟。為什么費了千年時光好不容易修成了仙，卻因為一年不到的愛情，甘愿一切功虧一簣？”

而對于她的困惑，嫦娥卻滿臉幸福地對她說：“情是這時間最美好、最甜蜜的事，能跟吳剛一起受罰，我心甘情愿。”

看著嫦娥一臉無悔的表情，阿蘿生平第一次對情這種東西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因此在嫦娥受罰的當日，她也一并跳下了凡塵。

【二】

片刻之后，阿蘿站在了凡間一座名叫太華山的山頭，本來正準備歡喜自己成功下凡，誰知一低頭在溪水中看見自己紅紅的眼睛和身上長出來的毛茸茸的兔耳朵和兔尾巴之后，原本的歡喜便成了欲哭無淚。

她以為自己受到了詛咒，一時之間極為害怕，便將附近幾個山頭妖氣最強的妖怪抓來打探消息，也是那時她才知曉，她重新冒出來的兔子特征不是因為詛咒，而是因為偷偷下凡的仙界生靈都會成妖。

對于自己是仙還是妖，阿蘿并不在意，可她深知，想在凡間橫著走，拳頭才是硬道理。因此為了往后能繼續好吃懶做，她便毫不留情地將這些妖怪再度痛扁了一頓，待得到他們的統一認可和從今往后必將盡心竭力侍候她的保證后，阿蘿方才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最威風的一個山頭啃蘿卜去了。

雖然被收服的妖怪們也跟阿蘿一樣未曾念過書，但卻并不妨礙他們知曉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道理，因此在有了阿蘿這個實力強橫的兔子老大坐鎮山頭之后，原本就無惡不作的妖怪們越發肆無忌憚，不是今天去附近的村落擼個把村花當妖怪夫人，便是明天去強搶幾個壯丁回來當牲口使喚，聽話的便留下，不聽話的，呵呵，門口沸水大鍋有請。

又因為妖怪們極重承諾，在跟了阿蘿之后，便想替阿蘿一揚惡名，所以但凡出去作惡，便都會留下太華山兔子妖座下某某某的名號。

出去作惡的次數多了，饒是阿蘿只知道在山頭啃蘿卜，但她太華山兔子妖的名號卻在凡間越來越臭了，特別是在她動手將前來尋她麻煩的道士們都三下五除二地打發了之后，她的惡名便從響徹凡間變成響徹修道界，進而驚動了以蒼天萬物為己任的三清觀。三清觀為了挽回天下道教的聲譽，便直接派出了師尊一輩戰力最彪悍的封翊。

阿蘿記得，那天她正在虎皮王座上晃蕩著腳丫子啃蘿卜，守山門的黑熊妖便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面容哀嚎著跑了進來：“大王，不好了，三清觀的臭道士殺上山來了。”

阿蘿動作優雅地咽下最后一口蘿卜，緩緩起身，似一點也沒把那些殺上山的道士放在眼里，只冷冷地開口道了句：“說了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黑熊妖急忙點頭，誠懇應道：“好的，大王，沒問題的，大王。”

阿蘿：“……”

【三】

彼時正值初春，太華山的白玉蘭競相綻放，阿蘿剛走到半山腰，便瞧見著一襲淡藍道袍的男子站在潔白的玉蘭花下，滿頭銀絲被雅致的木簪綰在腦后，輕輕飄散在風中。他一手拿著一柄佛塵，一手拖著一只雪白可愛的小白兔，如畫的眉眼淺淺帶笑，似松柏一般筆挺，又似青竹一般俊秀。

察覺到她的到來，他蹲下身將小兔子小心地放回草叢，方才斂了笑意，用聽不出任何喜怒的語調開口，聲音清冽如泉：“姑娘便是太華山兔子妖？”

阿蘿呆呆地看著他的臉，沒有答言，只余毛茸茸的兔耳朵在風中輕顫。

她能夠感覺到封翊道行深不可測，然而此時此刻明明應該是危險至極的，可她卻偏偏想起她和主人被賜于廣寒宮居住的當日，主人在暗香浮動的月桂樹下見到吳剛的當晚，用柔媚欣喜地語調問她：“阿蘿，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

“嗯？”她不忍掃主人的興，便強撐著睡眼困惑地問。

“就是，你一看見那個人，便知道，他會是你的？”

當時，阿蘿想了想之后，脆聲回答道：“我只有在挑選蘿卜的時候，會感覺到總有一根蘿卜是命中注定會被我吃掉的。”

但眼下，在看見封翊之后，不知為何，她卻想告訴主人，她覺得眼前這個來自三清觀的俊俏男子會是她的。

【四】

外界傳聞，三清尊者封翊單槍匹馬，所向披靡，三個回合不到，便降服了太華山最無惡不作的兔子妖。

而事實的真相卻是，那只叫阿蘿的兔子妖看上了他，舍不得對他動手。這廂他剛剛舉起佛塵，那廂她便化作原身用毛茸茸的小胳膊腿抱住了他的大腿，顫聲道：“這位大師，我愿隨你洗心革面，皈依我佛。”

封翊沉默半晌：“……姑娘，在下不是和尚。”

阿蘿晃了晃尾巴，一臉嬌憨：“尼姑庵也行！跟著你，做什么都行！”

封翊無力扶額：“姑娘，在下是三清觀的道士！”

“哎喲，道士好啊。”生怕他會丟下自己，阿蘿越發攥緊了他的衣袍，“求道長渡我，我可是這方圓數千里最有慧根的妖。”

封翊滿頭黑線：“……”

阿蘿頓了頓，沒聽到答應的話語，再加上她知道三清觀素來收妖之時從不殺生，索性三瓣嘴一撇，無賴撒潑道：“我不管，你必須讓我跟著你，否則我就讓這太華山的群妖到處去說，都是因為你輕薄了我，但又不愿意負責任，所以我才會墮落成無惡不作的妖，因為只有作惡越多，才能引起三清觀的注意，讓你出山。”

“姑娘切莫含血噴人。”素來正直又不善言辭的封翊，險些被這只磨人的小兔妖氣暈過去。

阿蘿見他雖然一臉憤怒，但卻沒有動手把她丟開，知道有戲，說起話來越發神采飛揚：“連佛都說，自己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犧牲你一人，造福千萬家，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收服我這個大魔頭，多劃算的買賣來著。”

封翊：“……”

想當初來太華山降妖的時候，封翊只帶了一柄佛塵和兩袖清風，然而從太華山走的時候，身上卻多了一只流著口水抱著他大腿、死活不肯松手的小兔妖。

封翊很頭疼，封翊很無奈。

【五】

若阿蘿當真是作惡多端的妖，三清觀大可將她直接丟入鎖妖塔，可她身上不僅沒有半點血腥之氣，反而還有一股極為純正的仙氣。三清觀的巨頭們在幾番商議之下都沒有一個妥帖處理的辦法，再加上這只小兔妖又格外喜歡糾纏封翊，便索性把這個麻煩丟給了他。

其實按照封翊所想，三清觀是全天下最多正義修道之士的地方，這只小兔妖就算往日再如何離經叛道，到了這里也應當會收斂一二才是。

然而讓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的是，阿蘿非但沒有半分收斂，在得知自己被交給他看管之后，行事越發肆無忌憚，讓他頭痛不已。

比方說，這廂他剛好修煉完畢準備沐浴，那廂她鐵定會撬了屋頂，偽裝成一塊青磚，一邊不停滴下水狀物體，一邊一揚一挫地感嘆：“嘖嘖，那大長腿，那窄腰，那玉背……”弄得他面紅耳赤，往后但凡沐浴，必須得事先查探所有方位，還要讓幾個小徒弟輪番鎮守。

又比方說，這廂他剛剛接到任務要入世去除妖，出發的前一晚，各種會招致暫時毀容的毒物便會層出不窮，直到他返回三清觀才會適時痊愈。好處是從此他出門之后再沒有狂蜂浪蝶的圍堵，而壞處是原本聽聞他美貌方才慕名而來的女財主們，近期急劇減少，三清觀原本營養豐富的伙食變成日日青菜蘿卜。

而當他去質問那些層出不窮的毒物是否是她所為之時，她不但沒有絲毫愧疚，反而一臉坦然地表示：“如果你以后出去除妖的時候，能夠把我也帶上，我自然不會擔心你在外面是否會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對不起你的事？”封翊臉紅似血，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貧、貧道和你只不過是……”

阿蘿瞇了瞇眼，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不好意思，現在三清觀上下誰不知道我們倆是睡在一起的關系了！”

封翊先是一愣，而后想起，好像自從他把阿蘿從太華山帶回來，阿蘿每天晚上便死活要以兔子的原身跟他睡在一起。每每他去給弟子們上早課之時，她方才會變作姑娘的模樣披著他的道袍，大搖大擺地從他的房間走出去。

從那時起，封翊便覺得弟子們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以往他還以為那是他們對他的同情，現在怎么想怎么覺得那是一臉的八卦和曖昧。

思及至此，封翊方才欲哭無淚地明白，自己的百年英名，怕是徹底被這只小兔妖給毀掉了。

但就算是這樣，他亦發現，自己對這只小兔妖依舊生不出任何厭惡的感覺。

【六】

封翊修的是大道，而大道最正統的便是無情道。

因此在察覺自己或許對那只整日癡纏他的小妖孽有了不同尋常的心思之后，封翊干脆徹底進入了三清觀的冰封禁地閉關，不管她在外如何擔心地呼喚，他寧肯咬牙忍受著嚴寒，也堅決不肯出去與她碰面。

阿蘿本就是極其敏感的姑娘，如此一來，自然便知曉了封翊的心思。

他分明喜歡她，但卻打定了主意，要為了大道，拋下對她的感情。

阿蘿想，她的主人愿意為了愛情，心甘情愿地重墜凡塵，那她也可以在知道他的心愿后，想方設法地成全他的愿望。

彼時她恰好聽說，有一個從東土大唐而來的和尚要去西天取經，相傳他是金蟬子轉世，不管是人還是妖，只要吃上一口他的肉，便可得道成仙。

阿蘿想也未想，當下便去往了那個和尚的所在，將她擄回了先頭的太華山頭。

然而說那個消息的人，卻恰好忘了告訴她，那個和尚的大徒弟便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潑猴，所以阿蘿擄了和尚，卻連和尚的模樣都還沒看清，便被那潑猴的金箍棒一棒掄了下去。

死之前，阿蘿先想的是，做壞事果然是要遭到報應的。

而后想的便是，也不知道，那個三清觀的臭道士聽到她的死訊，會不會有那么一點動容，如果有的話，她這一生也就無憾了。

【尾聲】

封翊再度出關的時候，本以為會在禁地之外看見那只小兔妖。

在閉關的這些年，他已經徹底想清楚了，如果正果的代價便是摒棄所有的感情，那這樣的正果要來又有何意義呢？

如果自己往后的生命里，再也沒有這只小兔妖的陪伴，那該有多寂寞啊！

所以在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之后，封翊便決定找到那只小兔妖，告訴她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誰知跟小兔妖關系最好的小徒弟卻含淚告訴他，那只叫阿蘿的小兔妖早就死去了多年。

而原因正是為了幫他盡快修成正果，她去擄了一個從東土大唐而來的和尚，最后死在了那個和尚的大徒弟手上。

“那她的尸骨何在？”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封翊才勉強克制自己沒有當場落淚。

小徒弟指了指他屋前那棵花開得燦爛的玉蘭花樹，告訴他，阿蘿最后的遺言是，將她葬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封翊跌跌撞撞地走近白玉蘭，愣愣地看著樹良久，方才張開手，流著淚擁抱了它。

“阿蘿，我終于想明白了，可你為什么不等我了……”

他輕聲開口，似有道不盡的委屈，又似有說不出的絕望。

微風拂過，玉蘭紛飛，抖落一地繁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