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停云
一、
我,關渝,芳齡十六,家世清白,潔身自好,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甚至偶爾接濟一下我可憐的窮未婚夫。在一個青天白日的好天氣,我去摘掛在樹上的風箏,被一道莫名其妙從天而至的雷劈死了。
許是我死得冤屈,死狀也不怎么好看,地府的判官們告訴我,上天有好生之德,賜我一份天大的恩惠。
他們啰啰唆唆說了一大堆,無非就是告訴我,無極天界曾有位虹光上神,本是掌管虹電,遇上些麻煩缺了職,匆忙請了個神女任職,卻不小心犯了大錯,劈中了我這無辜人。
于是我這無辜人,將受上天旨意,繼任了虹光上神。
平白撿了一份天大的便宜,并我不能使我開心。
就職時,我悄悄問一位面目頗誠實的判官:“倘若我也不小心劈中無辜人,還能再回去做人嗎?”
他端詳了我半晌,語氣很是耐人尋味:“大概……你會再死一次,所以好好干吧。”死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職去了。
當神仙的滋味也并不時時都好。比如說我的上任,一個昏頭,至今不知被發(fā)配到哪個旮旯去了。又比如我,偏要眼睜睜看著從前對我忠貞不貳的未婚夫顧言,同他人舉案齊眉。
雖說未婚妻暴斃,顧言另娶也說得過去,然而這一番新喜事看在暴斃者本人眼里,還挺不是滋味。
不想這些糟心事,有時我又覺得做個神仙很不錯。
其中一件就是,神仙的容顏普遍俊美,俊秀少年倜儻男子不羈大叔,類型多樣,放心勾搭,不必負責。
兩百多年來,對于我這種朝三暮四的行為,我的搭檔雷君很是不贊同。
“你應當收斂些。”他常說。
我睨了一眼他那平淡無奇的臉,不想說話,轉過臉去看池子里的錦繡魚。我在想念一個人,這種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怎么會知道。
沒多久天池里有個蓮花小仙功德圓滿化作人形,垂眼認真的模樣,竟像極我做人時愛上又沒能得到的某個人,我又眼巴巴地纏了上去。
蓮花小仙有一雙巧手,我公權私用,劈了些觀音大士后山的紫竹,請他幫我做一面風箏。蓮花小仙下手如飛,架好竹骨,糊好紙面,不過瞬間便完成。我看著他的樣子,剛想親過去,
領子卻被提拉開,我轉臉一看,雷君皺著眉頭,面色沉沉地望著我。
這壞我好事的討厭鬼!
我揚手拍過去,沒料到他一點不躲,手被我打開,卻定定望著我,突然道:“你實在寂寞的話,找我吧,不要放縱自己。”
我笑了笑,染著蔻丹的食指挑他的下巴,問道:“你說說,你這張臉,哪一點值得我來找?”
他皺眉看著我,紋絲不動,我手指往下滑了一滑,落在他喉結上方,他耳朵居然紅了一點,眼神卻清明。
我突然覺得捉弄他并不好玩,手迅速滑下在他胸口一推,推遠些,笑道:“雷君還是離我遠些好,我挑剔得很,可不是你吃得消的。”
說罷揚袖走遠。
二、
上天作證,我為人時,是個再端莊不過的女子,生在盛京的相侯之家。大家閨秀,自幼驕矜,曾誓愿此生,非王公貴族不嫁。
我十五歲那年,恰逢招選秀女,一班宮廷畫師奉旨,替一眾適齡官家女子繪制畫像。
在那一眾發(fā)須斑白的畫師中,李熙身著制衣,靜坐著,渾身有種通達的氣質,好似神祇。
我在小院的一片虞美人中入畫,他端詳了我很久,垂眼畫像,畫了好久,久到我以為他都傾倒于我的容色。
我?guī)缀蹀謹嗔瞬弊樱吡φ宫F出嬌美無雙的姿態(tài)。待到他畫好,我一瞧,紙上虞美人花烈似火,我的面目姿態(tài)卻極平庸俗氣。
如此敷衍,他眼中的我就這樣毫無可取之處?
我氣急,偏還要維持風度,只能在團扇之后怒視他。他抬眼瞧我,擱下筆,一句話不說,簡直太無禮!
他自顧自卷畫出門,臨出門才回頭認真道:“姑娘莫怪,美人才調信縱橫,值得尋一心人相守,若將此骨錯媚了公卿,才是可惜。”
這話頗有深意,令我悵然若失,回身卻怔住。
畫架之上,竟另有一幅畫像在風中吹起來。我著素服倚花下,神清骨秀,這真正的美人風骨,一筆一觸,分明是用心之作。
頃刻間我竟有些心動。
結果出來,我沒有選上,心中卻無遺憾,父母親不知個中緣由,只撫摸我頭發(fā)說,我這樣乖巧的女兒,本就不該進宮去埋沒了風華。
我試探著問,日后為我匹配人家,是否能看重人品,不計門第,父母親當時只笑說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說。
自從打聽到每逢天氣晴好,李熙便喜在盛京郊外的明溪泛舟,我暗中租了只小船,期盼與那位神仙一般的畫師,來一場明媚的偶遇。
還沒等我實施計劃,盛京便傳來了李熙溺亡的死訊。
一場春心,還未盛開,便這樣悄無聲息地凋敗了。
我頹病了一場,燒得迷迷糊糊,睜眼好似看見李熙坐在我床邊上,如玉的容顏,慌慌忙忙地幫我擦眼淚,我嗚咽著嗓子叫他:“你別走。”
他握住我的手,低聲應答我,聲線低沉如磐石,我松開他的袖子,睡了過去。
我漸漸精神起來,腦袋也清醒許多。我面前的人并不是李熙,而是我父母親,為我操碎了心,尋來這樣一個長相與李熙極似的落魄書生。
其實他們的性子并不一樣,李熙收放自如,是我生命中刮過的一場風,而我面前的人,卻更像深流的靜水,令人安心。
但他演得實在辛苦,說話行事都要假裝李熙,又要照顧我,還要暗地里學畫,我都不忍心戳破他,待到初夏時分,他陪我在園子里散步,水邊上沒有圍欄,他跟著我,亦步亦趨,似乎怕我掉下去,我終于回頭問他:“其實你不是李熙吧?”
我問得突然,他的嘴很笨,并不擅長撒謊,眼神清明無害。
此時,槐花垂落,甜香滿襟,他就這樣看著我,我像喝醉了一般,仰頭問他:“你是誰?”
他沒有一點隱瞞,答道:“我是顧言。”說罷伸手將我拉遠湖邊,“離遠些,別掉下去了。”
我用力攀著月芙蓉的枝干,只覺得自己如將要碎裂一般的痛,聽不到,也再看不清。
四、
心痛難忍,我大汗淋漓,聽到有人徐徐低語,卻醒不過來。他們說來說去,好像是在說我的心脈上的傷口裂開許多,幾乎有難以控制的趨勢。
我又痛又疑惑,偷偷下界時的傷不是早就好了,什么時候我的心脈受過重傷,我自己都不知道?
有人過來了,輕柔地幫我擦汗,抱我在懷里,聲音低低地哄我,叫我不要怕痛。我很想說,我很怕。
但是突如其來的痛攫取了我所有的聲音,那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死死壓住我所有漫無目的的掙扎。一片黑暗,我卻感覺抱著我的人也在顫抖,他的額頭緊緊貼著我的臉,同樣大汗淋漓,似乎比我更痛。
我發(fā)不出聲音,只想哭,因為痛,也因為這種抱住我的力量。
我精疲力竭,疼痛如潮水般漸漸退去,那種抱住我的力量也隨之抽離,我覺得周圍一片虛空。
這一片虛空里,我安靜下來,在黑暗中眼看著時光零碎,湊成完整的畫卷,我一路走過去,猛然間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就是虹光,萬余年以前就是。
那是上古時期,雷電兩大神跡為帝子長華所用,雷擊如暗夜,喚作暗鈞;電落如白虹,喚作虹光。
帝子擁暗鈞虹光兩大神跡,壓污濁,斬混沌,自此創(chuàng)下無極天界。
萬年之后,兩大神跡生出靈識,化作人形,一陰一陽,即我與暗鈞。帝子授我二人神位,賜我二人神殿,親厚遠超他人。
有了靈識,就有了情,暗鈞喜歡我,我是知道的,我喜歡帝子長華,暗鈞也是知道的。
每每長華做什么事,說了什么話,多看了我?guī)籽郏蚴嵌嗫戳苏l幾眼,都可以是我歡欣或煩心的事情,我一煩心,就愛找暗鈞閑扯。
有時候我唉聲嘆氣,暗鈞就在一邊勸我出去游玩,他列舉了很多風景秀美的地方,我都舍不得走。
“太遲了,我還沒有生出人形時,就已經喜歡長華。”我說。
“但他也許并不能愛你。”
我用力拍一下他的頭,很痛他也沒躲,不吭聲,默默地擦他那把劍去了。
他說得很對,帝子之所以是帝子,萬千死劫闖出來,心必然如明鏡臺,蕓蕓眾生都照映,蕓蕓眾生都只在外面。
我最初以為,我喜歡長華,可以像暗鈞喜歡我一般,不近不遠,安穩(wěn)守著。
可是我會不由自主想靠近他,我想和他并肩,想他這一片明鏡里,只映出我。我入了魔一般,像饑渴的教徒妄圖把廟堂上的神像私有。
假如他冷冷對我就好了,說不定我就這樣傷心傷肺一陣子,自顧自就痊愈。
偏偏他坦然自若,一舉一動君子如蘭,多少次我心中難耐,想一訴仰慕,總被他從容的眼神擊退,女兒家的心思,竟顯得淺薄傻氣。于是我天真地想,沒關系,我還有很長的時光,我可以等。
可最終我等到了長華與蓬丘最后一位蜃公主訂婚的消息,據說那位蜃公主,掌管著蓬丘以北無風而起洪波的冥海。蓬丘素來蠻荒,不愿納入無極管束,反而處處尖銳對抗,此次卻不知為何,歸順許多。
原來至高無上的神,在必要時候,感情也要和利益牽扯起來。
“冥海有那么重要嗎?為什么要勉強自己?”
我跑去問長華,我很少這么唐突,他靜默了一下,說得很從容:“她很美,我沒有勉強自己。”
此話并沒有多大的可信力,我脫口而出:“這不公平,我也長得美。”
這話太直白,他望了我一眼,沒有答話,我心里緊張得要死,咬咬牙表白:“你若一定要冥海,我愿為你一戰(zhàn)。”
“不,我不需要一戰(zhàn)。”他有些肅然,轉過眼來看我,“虹光,你和暗鈞永遠是我的雙手。”
這種透徹的目光要把我燒穿了,我無地自容。
每個人都會善待自己的手,卻永不會愛上它。
他沒有再說話,徑直走了,微笑和禮儀也忘了,我連在他面前掉眼淚的機會也沒有。
不知過了許久,有只手拉了拉我,我沒有回頭,有人走到我面前,卷起袖子幫我擦眼淚,袖邊上的紋路擦得我的臉痛死了,我一頭倒在他肩上喊他:“暗鈞——”
他低低應了一聲。
靠在這踏實的肩上,我的眼淚不知怎么又有些泛濫:“如果我一開始喜歡你,就好了。”
沒等他說話,我又嘟囔一句:“可惜太遲了。”
他輕輕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仰頭問他,他眼神無奈,緊了緊我的肩膀,嘆道:“我說,你還是安安分分地修煉,想那么多做什么。”
沒多久,長華大婚,我見到了蜃公主,一襲鳳羽婚裙,冶艷無雙,所經之處,萬年一開的荒顏樹開出花來,散發(fā)夢幻般的芳香,令觀禮的各路神仙沉醉。
長華伸出手來,露出一種融冰化雪的笑容,迎他的新娘。
這盛大與華美,令我心中隱隱作痛,又有些不安,眼看著蜃公主彎起嘴角,將手伸出去,那雙手上戴著一雙繁復精致的手套,纖弱無力。
誰能想得到,這一雙手套會瞬間暴漲數倍,抽絲剝繭般生出尖銳的刺來?
早在長華有所感應召喚我之前,我已經敏銳察覺,極快擋在了長華面前,那暴漲的刺觸到我身上,靜止般無法前進。
我冷冷盯著美艷無雙的蜃公主道:“刺殺帝子,你該事先做好功課。”
她眼中驚惶,嘆道:“好快!你是虹光!”復又一笑,眼中波瀾起伏,像頑皮一般,“你怎知我沒有做功課?”
“走!”身后有短促的警告,我心下一驚,還未反應痛,低頭看到胸腔已被刺深深穿透。
“虹光!”
幾乎是同時,利風撲面而來,暗鈞持劍還未劈下來,蜃公主仿佛看得見后邊一般,另一只手生出巨木,將他整個人瞬間裹絞起來,我的心往下塌,她竟能同時制住我和暗鈞?
“可知我冥海生出這克制雷電的赤木要多少年?”蜃公主莞爾一笑,輕輕動了動手指,痛得我近乎昏厥,只聽見她高聲問長華,語調惡毒:“今日還有誰來為你奪取蓬丘?帝子長華?”
不必回頭,我也知道長華孤身戰(zhàn)得辛苦,眾位仙家此時為香氣所醉,紛紛癱倒陷入幻境,談笑風生,竟無人知帝子此時危局,而場上的蓬丘使者,哪一個不是有備而來。
我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太過輕敵,痛自己將暗鈞與長華陷入這死局,心脈受創(chuàng),急速衰竭,我腦中電光一閃,勉力凝聚心神,撐著場面桀驁地譏笑她:“蜃公主,功課尚且不錯,可惜……”
她轉過眼來,仍是輕蔑。
就是此刻,我勉力集中的神識沖破身體,化作一道迅猛巨大的虹電當頭劈下去。
抽離神識,幾乎是玉石俱焚的戰(zhàn)法,天下大概只有我與暗鈞這種化人的神跡做得到。我曾以為此生都不會用到它,修習它并不認真,只是此時要殺區(qū)區(qū)一個蜃公主,還是綽綽有余的。
蜃公主渾身顫抖,直至徹底僵住,她的神情極其古怪,盯著我神識瞬回的殘破身體,滿是錯愕地跌跪下去。
我輕輕地喘氣,補上那句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可惜……你沒有下一次功課可做了。”
她終于完全倒下去,那些赤木的巨刺喪失力量,從我身體萎縮抽出,又是一陣劇痛。我后仰倒在地上,只看到滿眼荒顏花落。
我這樣躺著,沒有多久,卻好像想清楚很多事情。后來還是那個人把我扶起來,護住我的傷口,動作輕柔,長華也在后頭,面目卻已模糊。
千萬年來,帝子長華,是我憑著本能要保護的人。而他,這世上,大概只有他一人,會憑著另一種本能,來護著這么迅猛強大的虹光吧。
我摟住他,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靠著,和他說悄悄話:“暗鈞啊,喜歡別人太累了,如果下一次,換喜歡你……會不會太遲?”
閉上眼,世界寂靜,無極漆黑,心脈如弦斷。
一滴滾燙的淚打在我臉上,我知道已經太遲了,我要隕滅了。
五、
這萬年的回憶須臾終結,我猛然醒來,發(fā)現復發(fā)的心傷竟已好了。
手臂上,多了一條極細的黑色紋飾,蜿蜒至衣物覆蓋深處的皮膚,隱隱涌動著神力。
眼前有個人背對著我,我知道是帝子長華,萬年前我曾戀慕過的神,那是太久遠的戀慕,恍如前世,再想起來,只令人疑惑。
“你想問,當初你為什么沒有隕滅?”
我心中仿佛有些印象,但并不清晰,只聽見長華緩緩道:“當時你受赤木所傷,擅動神識,本該隕滅,幸在你抽離神識之術修行不深,暗鈞與你同生洪荒,將你殘留的神識護于己心,將養(yǎng)了萬年。”
暗鈞,是暗鈞,這一場漫長的回憶里,他無處不在,此時我卻無法將他的模樣記起,卻也無法將他與雷君那張平淡無情的臉,對等起來。
“萬余年前,你瀕臨隕滅時,沒有察覺到什么嗎?”
我仔細想,搖搖頭,實在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嘆一口氣道:“那時你命中即將度情劫,久久不醒,所以我將你送下界為人,期望你能徹悟。”
長華還說了很多,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他走后,我靜靜地坐了很久,忍住了沒有先去雷君的沉夜殿,而是先下了界。
紙花飄落,煙中都是一樣歡欣的味道,我特意回到了兩百多年前的顧家門口,佇立了一會兒,不敢進去。
一道虹光,也會有情劫嗎?回答我時,長華眼中忽然涌起一些悲憫的東西,像是想起誰,告訴我:“世間萬物,有愛的能力,就有劫。”
我還是進去了,端了一杯酒,往人群圍住哄鬧的方向去,那一襲紅衣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他的眉眼,全然是我從未認識的陌生模樣。
虧我當時還傻傻地心傷,時光的碎片交疊,我突然很想哭,舉起酒杯敬他和那嬌美的新娘。
萬千喜慶,沒有人注意我,我一飲而盡,終于大步邁開。
之后我去了暗鈞的沉夜殿,這失去記憶的兩百多年里,我睡了兩百年余下的日子,全是雷君來找我。我總是想見便見,想躲便躲,他的沉夜殿其實離流光殿很近,我卻從未踏入過一步。
現在我進去了才知道,里面也種了許多月芙蓉,遠遠比我打理得要美許多。
暗鈞靜靜睡在窗下,我輕手輕腳跳進去,蹲著看他。
因為虛弱,他的障眼法失效,露出本來的面目,我回憶中暗鈞的面目。
他的睫毛很密,所以睜開眼看人的時候,是深邃而清明的。他的眉毛上挑,皺起來是憂國憂民的樣子。他的嘴很笨,不太會說招人喜歡的話,這樣抿著,卻有幾分可愛。
當年我下界為人領悟情事時,長華曾借李熙之口,點化我去找尋一心人,后來我果真愛上他——暗鈞化身的顧言。
可惜我陰錯陽差重回了天界,記憶卻斷裂,仍只記得為人時愛上的凡人顧言,癡纏在自己的心傷里,始終無法看清,我愛的人,他就在我身邊。
那時候,長華對他說,我的劫似乎還未完,勸他對我直接現出原本的面目。
他不愿意,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認得他,而不是認出一張臉,因為他既不算是顧言,也不僅僅只是雷君。
他是對的,他只是暗鈞,萬余年前曾輕聲對我說“永遠不會遲”的人,可我這一葉障目的幾百年,竟都不曾有耐心知道他的本名。
我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念他的名字,他雙眼閉著,毫無知覺。
我記得,萬年前,他從來都不會睡得這樣沉。我有時深夜去找他說話,站在沉夜殿的窗前,不必開口喊,他的窗子就開了。
我心中酸澀,將他的手臂攏在懷里,袖子滑落,我盯著那條黑色花紋。這是他的骨血,他生生將它抽出來,補好我心脈上的裂縫,即使知道痛入骨髓,即使知道會虛弱陷入沉睡,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
我細細觀察手臂上的紋路,想挑出一些毛病來,最好絮絮叨叨一番,把他吵醒,就像他曾那樣不厭其煩地吵我。
我看了又看,卻發(fā)現他連給我打補丁,也要打得這么漂亮,這么如我意,我能想到他當時怎么想的——“她這么愛美,醒過來發(fā)現補得很丑的話,大概會再也不理我。”
他其實一點不笨,他在怎樣愛人方面是驚人的聰慧,春風化雨,浸潤萬千。
可我那么蠢,到現在才悟得透徹,到現在才認出他,我愛著的人。
六、
我沒有再回流光殿,搬到了沉夜殿,守著不知何時才醒的暗鈞。
他沉睡的時候,長華來看過幾回,每次我都在與風箏做斗爭,自己做過幾回,才知道,原來做風箏是這么復雜的事情,削竹條,搭骨架,糊紙,還得畫得惟妙惟肖,真的好難。
有一次長華看了很久我做風箏,待到我正打算掛起來時,提醒我:“你沒有綁線。”
我無所謂地答道:“我不會綁,等他醒了,叫他來綁。”
長華沒有再說便離開了,他走了一會兒,我才湊近去看睡著的那個人,他還是閉著眼,連神情都沒有變,與其說他在睡,我倒寧愿相信他正在夢中突破他的劫,盡力走向我。
長華很早時候回答過我,世間萬物,只要有愛的能力,便有劫。
如今我全然體會,那時他神情中的悲憫,指的不僅僅是我的劫,更是暗鈞的劫。等我,護我,隱忍地愛我,本身便是他的劫。
年輪慢轉,月芙蓉不知開過多少個輪回。我做風箏的手藝越來越好,水平遠超當年他送我的那些風箏。
沉夜殿里掛不下,我便掛在殿外滿園的樹上,越掛越多,花里胡哨的沉夜殿,自此成為無極天界一大奇觀。
這日,做風箏骨的竹條用光了,我在紫竹林里偷偷劈竹子,突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嚇了一跳,慢慢轉身,卻是觀音大士身邊的小童子,望著我手中抱著的一捆竹竿半晌不說話,我心里也虛得很,他咳了兩聲,竟有些輕松,道:“虹光上神,那個、那個沉夜殿的那誰,醒了。”
說罷,他退了兩步,似乎怕我一時癲狂過頭。我畢恭畢敬放下竹子,假裝平靜與他道謝,這才緩緩退出了竹林。
出了竹林,我才壓著嗓子叫了一聲,原地跳了好幾步,深呼吸,才越來越快奔回沉夜殿。
沉夜殿的窗子開著,一個人影孤單單坐在上面,正望著滿院子亂飄的風箏出神,我整了整風中凌亂的長發(fā),慢慢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嘿,好久不見。”
他的目光終于從那些色彩斑斕的風箏上移到我臉上,眼神無波,沒有情緒。
我與他對視一會兒,結合自身的度劫經歷,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頓時心亂如麻。
他已經跳開去,摘了一只風箏在手中端詳,我越看越覺得像是失憶的樣子,糾結半天,跳到他面前,舉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剛想問他,手突然被抓定在空中,他揚起那只風箏給我看:“怎么沒有綁線?”
我的心猛地漏了一拍,突然想起另一種結果,沒有回答,反而仰頭問他:“你是誰?”
他轉眼過來,眼神清明無害,就像曾在那一片甜美槐花香氣里,他也這般誠實地回答我。
“我是暗鈞。”
此時一陣風揚起,滿殿的風箏被吹得簌簌作響,月芙蓉香氣馥郁,花開無聲,而我呆呆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終于微微笑,將我拉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