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1.
景曦七年冬,大齊遭南越入侵,戰事吃緊,一連丟失了九座城池,倘若再敗下去,國危矣。
在此緊要關頭,林修不得不請求鐘謠相助。他到大營前接鐘謠,彼時她站在機關鳶上,盈盈若水的目光掃過一眾營帳,嫣然笑道:“這便是大齊的大營了?”
林修點頭,伸出手想要扶她:“機關獸與改造弓弩一事,怕是要勞煩你費心了。”她拾起乾坤袋,躍下機關鳶:“師兄,我知曉的。”他看著自己僵在空中的手,不經意間流露出那么一絲哀傷:“謠兒,他三年前就已經死在了蠻荒,你又何苦執著……”
他心知肚明,鐘謠這些年里走遍大齊,皆因為她執拗認為,夏言沒有死。
鐘謠原已轉身走向軍營,聽到林修這話,不由得停下腳步。“師兄,他沒有死。”她輕聲說道,“只要他還活著,便總能找到的。”
鐘謠師從鐘楚山,精于偃術,造出的機關獸易于操控,摧毀力強。而那些經由她改造過的弓弩,不僅大大提高了射程,更是可以連發數支弩箭。
一時間,大齊將士對她的精妙手藝贊不絕口。鐘謠原只是想在軍營里待上一段時日,幫助林修,未曾想到,會遇上那樣一個人。
那日,鐘謠親自教授如何操控機關獸,驀地,數聲狼嚎穿破長空,遠處隱約有一人馭獸而來,那十來頭雪狼獸體型大如馬匹,齜著獠牙看向眾人,碧綠的眸子令人膽寒。那人呵斥了聲,原本乖戾的兇獸低低嗚咽著,爭相跑到他面前,舔舐他的手掌,霎時如同乖巧的大貓。
她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問道:“那是何人?”有士兵告知她:那人是新招來的術法師,有馭獸之才,即使是最難馴服的雪狼獸,也會乖乖聽他差遣。
鐘謠收回視線,拍了拍手:“操控機關獸的關鍵之處,便是這些了,若有不懂,你們再來問我便是。”她施施然轉身,回了自己的營帳。
今夜星辰寥落黯淡無光,鐘謠尋到了那人的帳篷,還未進去,便見他負手立于帳中,寂寥的影子被燭光投映到營帳上:“姑娘夜闖鄙人住處,所為何事?”夜色清幽,他的嗓音嘶啞破碎,厲如鬼魅。
鐘謠咬唇,輕聲道:“先生頗似我認識的一人。”
“哦?”他挑開帳篷,走了出來,一張臉被青銅面具遮住。他伸手摘下面具,她一連后退數步,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與驚訝。
面對那樣一張被蟲豸啃噬得沒有完好肌膚的臉,誰會不驚訝?他重新戴好面具,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鄙人相貌丑陋,怕是嚇到姑娘了。”他不再理會鐘謠,轉身回了營帳。
月光清冷,鐘謠往回走去,只覺得這邊關的夜,無盡苦寒。夏言,她默念他的名字。舉手投足間的風韻,身負馭獸的異能,這么多的巧合撞在一起,偏偏面具下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張臉。
驀地,一人伸手攔住她,鐘謠抬頭一看,竟是林修。他有些擔憂:“方才想要同你商議改進機關獸一事,發現你不在帳中,有士兵說你來了這里。”
林修收回手,又道:“那位術法師脾氣有些古怪,你莫要放在心上。”鐘謠笑了笑:“確實是有些古怪。”
2.
七日后,林修下令,命鐘謠隨一支軍隊穿越蠻荒,于北面伏擊南越軍隊,同她一起出發的,還有那名會馭獸的術法師。戰事酷烈,齊軍以極大的傷亡代價,收復回兩座城池,南越方面暫時撤軍。
為提防南越再度出兵,將軍命操縱機關獸的士兵殿后,鐘謠亦被留在其中。
直至齊軍收兵回營,清點人數,將軍這才發現少了偃師鐘謠。將軍不敢將這情況上報林修,與此同時,營帳里諸位將領紛紛沉默,誰都知道南越的將士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沒人愿意冒險前去尋回她,最后是那戴面具的術法師跪下說,我愿意去。
他快馬加鞭折返戰場,一具具尸體查看,沒有發現鐘謠,空中下起了雪,慢慢地,雪越落越大,鵝毛般的雪覆在那些死去的將士身上,將他們寂靜掩埋。
深夜里任何聲音聽起來都格外清晰,他聽到了輕微的輪軸轉動聲,一頭碩大的機關獸走來。
彼時細雪飄落,云層散開,隱隱有幾分月光灑下,鐘謠站在機關獸上,笑著問他:“先生是來尋我的嗎?”
隨軍撤退的路上,一頭機關獸出了故障,鐘謠同那名士兵換了頭機關獸,等鐘謠修補好它,大軍已走遠,直至回營才有士兵上報鐘謠失蹤。
鐘謠躍下機關獸,輕聲問他:“若是不著急的話,可否容許我將它帶回去?若是不行,只能銷毀在這里了。”若是南越方面得到機關獸,參透其中玄機,便又闖下了大禍。他點了頭,得到準許,鐘謠拿出乾坤袋,將零件一塊塊拆卸下來,納入乾坤袋中。
自始至終,他站在一旁靜默地看著她,冷漠而又疏離。
鐘謠將乾坤袋重新系回腰間,他抱她上馬,觸到她衣袖一片濕冷,低頭一看,那衣袖早已被血浸透,他沒有隨身攜帶傷藥的習慣,只得問道:“鐘姑娘受了傷?”
“原是小傷,不礙事。”鐘謠伸手接住一枚雪花,不消片刻,雪花融成一攤冰涼的水。
他緊了緊手臂攬著她,想著快些回營,忽聞她輕嘆:“當初他離開的時候,也是個雪天。”他唯有沉默以對,鐘謠按住傷口,幽幽道:“先生可愿聽我講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人,是我的意中人。”
那人名喚夏言,出身以善于馴養靈獸聞名大齊的夏家。
3.
三年多前,大齊國內臭名昭著的修行門派百羽門遭官兵清剿,鐘謠奉師命前往百羽門總部救回夏家遺孤,夏言。
鐘楚山極少過問江湖事,此次出手相助,有一番緣由在里頭。
百羽門中的頭領,名喚江清宴,原是鐘楚山弟子,論輩分應是鐘楚山主的師弟。多年前江清宴叛變鐘楚山,投入百羽門中。后來江清宴為了搶奪獸靈,帶走夏言,幾乎屠盡夏家滿門,夏家一老仆拼死逃出,向鐘楚山求援,鐘楚山再不可能置之不理。
更為甚者,江清宴為了逼問出獸靈下落,于夏言身上種下傀儡咒,將夏言煉制為聽命于他的傀儡死士。
鐘謠不禁感嘆,自己那位掛名師叔江清宴,委實造孽得很。
鐘謠在地底水牢找到了夏言,他被穿了琵琶骨,鎖在石臺上。她小心翼翼撩開他額間細碎的發,一張滿是泥垢的臉赫然呈現,那對寒若星辰的眸子定定看著她。
“我是來救你的。”她揮劍斬斷鐵鏈,對這個瘦弱的少年如是說道。
她小心翼翼扶起他,原以為夏言已經昏死過去,他側過頭,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道:“如此,多謝閣下。”
鐘謠趁亂將他帶了出去,百羽門自顧不暇,竟也沒有發現夏言被劫走。
夏言被關押的這些時日里,江清宴為了詢問出獸靈下落,日日對他施加酷刑,是以他剛被鐘謠帶走時,渾身傷口慘不忍睹。鐘謠花重金聘請來大夫診治后,都說:“傷得太重,怕是沒法救了。”
大夫們不敢給他潰爛發膿的傷口上藥,鐘謠便挽起衣袖親自上陣,煎藥熬湯,清洗傷口,她硬是把夏言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她想,權當是報答夏言當初那個包子的恩情吧。
其實她與夏言有過一面之緣。鐘謠年幼時隨她娘逃難,途徑南郡,她娘病死,鐘謠流落街頭。那段日子十分艱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某日她乞討來一個烙餅,遭到眾乞丐哄搶,她不僅烙餅被搶走,還挨了一頓打。七歲的鐘謠躺在地上,血流到了眼睛里,天空看起來猩紅猩紅。她哆嗦著站起來,心想不能倒下呀,娘親還要她拜入鐘楚山門下的。
身后那個錦衣華服的小公子怯怯地朝她伸出手,掌心里托著一個包子:“剛才他們太兇了,我不敢上前。喏,這個給你。”她猶豫著接過包子,一個小廝匆匆忙忙上前抱走他:“小公子,這些乞丐多臟,快擦一擦手。”他不理會,側頭對她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后來鐘謠才知道,他是夏家的小公子,名喚夏言。
鐘謠歷經坎坷,拜入鐘楚山門下,至此再未見過那位夏家小公子。
一晃歲月悠悠,再見已是多年后。
4.
夏言昏睡了足足半個月才清醒過來,待他身體好轉后,鐘謠便帶他進入山林,抄近路返回鐘楚山。許是歷經大劫,他沉默寡言,極少同鐘謠說話。
夏言體內的傀儡咒十分邪祟,攪得他體內靈氣紊亂,疼痛難耐的時候,他死咬著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落下。
唯有那次,鐘謠實在不忍,取了塊帕子為他擦汗。
驀地,他攥住鐘謠的手,殺氣翻涌的眸中竟流露出一絲眷戀:“阿姐。”見鐘謠不回應,他輕聲問道,“連你也不要夏言了嗎?”他大概是痛得糊涂了,將鐘謠錯認為長姐。
鐘謠為他拭去臉上的汗與泥垢,一張俊逸出塵的容顏赫然呈現,她低笑:“傻小子,我可不是你的阿姐,我是鐘楚山弟子,鐘謠。”
她起身去溪邊洗帕子,忽地聽聞身后一聲低喃:“鐘謠。”她回眸望去,夏言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斂了衣袍,“原來你叫鐘謠。”
山中草木蔥郁,流水潺潺,她嘴角揚起弧度,對他露出一抹嬌俏的笑。
夏言低下頭,忽地想起地牢初見那時,她對他說的那句話:我是來救你的。
他以為他會死在百羽門,夏家的血仇自此無法得報,可那晚鐘謠持劍走到他的身邊,將他從深淵里拉出來。
這一路奔波坎坷,她從未想過要放棄他。
不久,百羽門的術法師追了過來。起初他們只是用術法催動傀儡咒頻繁發作,到了后來,有人奏起攝魂曲,夏言徹底失控,掙脫繩索提劍刺向鐘謠。
鐘謠臨危不亂,劃破手指用血畫出一個符咒,用力符咒印壓到夏言額間。“傻小子。”她低聲說道,“若是得了機會,趕緊逃命吧,再往南五十里便是鐘楚山了。”至于她自己,沒了夏言這個拖油瓶,倒是可以召喚出機關獸,另尋他法脫身。
她的血觸到他額頭的剎那,夏言覺得心中戾氣莫名被壓制了下來,可他來不及收住劍勢,手中的長劍猛地貫穿她的左肩。疼痛劇烈襲來,鐘謠倒吸一口涼氣,不禁想道:這小子真渾。他那一劍力道太大,鐘謠似一只脫線的紙鳶,筆直墜入山崖。
其實也怪不得夏言,他的心智被攝魂曲操縱,根本認不出那便是鐘謠。可清醒后的夏言,緊跟著她跳了下來。
鐘謠醒來的時候,正被夏言攬在懷中,他脖子間掛著的那串骨珠,硌得她有些疼。夏言為先前之事道歉,鐘謠笑了笑:“怨不得你,傀儡咒被攝魂曲觸發,本就兇險,你還能在此緊要關頭清醒過來,已是萬幸。”
她看了看不斷滲出血的左肩,輕聲問夏言:“可以我包扎一下嗎?”夏言將她的衣衫褪至肩頭,不知怎的,他面頰上染著兩抹異樣的緋紅,手一直顫抖,愣是撒不好金瘡藥,末了,鐘謠嘆氣:“還是我來吧。”
被百羽門一攪局,他們返回鐘楚山的日期,又往后推遲了。
夏言背著鐘謠走出密林,他問她為什么要舍命相救,鐘謠答道:“師父說過務必要將你帶回鐘楚山救治。”她想了想,又說,“其實還有一樁原因,我小的時候經過南郡,你給過我一個包子。那時候我娘剛病逝不久,她要我去鐘楚山拜師學藝,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一路走一路乞討,得來的食物經常會被搶走。”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那次他們不光搶了我的東西,還打了我一頓……我咬著牙站起來,身后有個小公子遞了個包子給我,他甚至還不嫌我臟……”即使后來她衣食無憂,依舊會想起那年困苦艱辛時,夏家小公子在她絕望之時,曾出手相助。
夏言靜默半晌,卻說:“抱歉,那件事,我已經不記得了。”
可他從未忘記夏家被滅門當日的慘烈,也未曾忘卻,那日溪水邊,她對他粲然一笑,仿佛萬物因此失色。
5.
七日后,他們到達鐘楚山。
鐘謠召喚出機關鳶,載著夏言飛往山頂,整座山仿若被死亡的陰影籠罩,孤寂而又冰冷,目之所及,空無一人。濃郁的血腥味,與草木的清香夾雜,猛地灌入口鼻。她躍下機關鳶,文士模樣的白袍男子從竹屋里走出,將一個頭顱踢到鐘謠跟前:“小姑娘,你師父被我殺了。”他搖了搖折扇,“這山主之位,十五年前就應該是我江清宴的。”
她蹲下身,想要拾起那滿是血污的頭顱,江清宴一掌襲來,夏言抱著她躲過。鐘謠還是被掌風掃到,忽地吐出一口血,昏了過去。
后來的事情,她便不太記得了,混沌中,依稀聽到了獸嘯聲……
再醒來,是在一處山洞里,她身上蓋著夏言的外衫。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她走了出去,見夏言赤裸著上身,泡在溪水里,身上道道傷口腫脹發白,那串骨珠竟然散發出暗紅色的光。她跳下去撈起他,把他背回了山洞。
天色暗下來,她凍得瑟瑟發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里又回到了鐘楚山,師父和師兄在竹屋前研究改進機關獸的方法,她小跑過去,忽然間,師父的頭掉了下來,骨碌碌滾到她腳邊。
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攬住她,鐘謠驚醒,發現自己被夏言抱在懷中。
“你剛剛在哭。”他松開手,平靜地說,“鐘楚山主的尸身被我奪回來了,你那時昏迷不醒,我自作主張將鐘楚山主火化了,骨灰盛放在你身旁的錦盒中。”
鐘謠摸到了那個錦盒,她抱著盒子對他不住地說謝謝,一聲比一聲哽咽。夏言顯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他復又抱住她。
“鐘楚山主的仇,夏家的仇,都由我來報。”
其實在他笨拙地為她擦去眼淚的那時,她倚在他懷中,聽到了他漸漸失拍的心跳。
在這個寒冷的夜里,他極盡溫柔地安撫她,慢慢地,她止住了哭聲。
夜雨霖霖,風聲蕭蕭。
6.
鐘謠帶著夏言投奔她的師兄,寧王世子林修。
途中,百羽門追查到他們的下落,緊追不舍。他們也曾與百羽門的弟子正面交手過,但每次都極其幸運地逃脫了。后來鐘謠找來易容的工具,想要憑借喬裝打扮逃過百羽門耳目的追查。
“要裝扮成什么模樣?”她捧著人皮面具,有些發愁。
“夫妻。”夏言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補充道,“這樣不容易引起懷疑。”
鐘謠低下頭,覺得臉上莫名燒得慌。
次日,她當真將自己喬裝成中年女子,帶著重病的丈夫回淮南探親。她攙著夏言的手臂,覺得滿街的目光都向他們身上投來。他倒十分釋然,甚至到小攤前給她買了一盒水粉,哆嗦著遞過錢,咳嗽數聲才道:“這些年家中貧困,連一點胭脂水粉都沒給賤內買過,當真是對不起她。”
他把水粉放到她手里,笑著問她喜歡嗎,眼里的目光,暖過冬陽。
鐘謠捧著那盒水粉回了客棧,有些別扭地說:“在小攤前為什么要買這勞什子,我們說好的只是假扮……”
“我方才裝得不像嗎?”他撈了把凳子過來,在她面前坐下,“嗯?”
她放下水粉,落荒而逃。
即將到達寧州地界的時候,他們遇到了百羽門的暗中盤查,那些弟子裝扮成官兵模樣查房。睡在地上的夏言遭到他們懷疑,他佝僂著起身,咳得十分厲害,解釋說自己怕把病染給妻子,這才打地鋪。
夏言將百羽門弟子糊弄了過去,卻在轉身關上房門之后,脫衣上床,按住鐘謠握著匕首的手。
他搖了搖頭,俯身吻在她的額頭,聲音有些沙啞:“乖。”
門外的百羽門弟子走遠了,他這才起身向她致歉,說剛才的舉止太過唐突。她擁著被子,那雙眸子在月光下澄澈得跟一汪清泉一樣,刻意避開他的目光:“天氣太冷了,這床這么大,不如你就睡在這里吧。”
兩人各自擁著床被子,半宿無眠。
他見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拿著被子要下床,卻被鐘謠拉住:“我只是……不困罷了,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這些年他走過不少地方,便同她講游歷四方時遇到的各種趣事。聽著聽著,她竟然睡著了,夏言拉過被子替她蓋上,搖頭道:“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姑娘。”
次日醒來,夏言依舊睡在地上,她問他怎么又下去了,他揉了揉眉心,故作無奈:“昨夜你一腳將我踹了下來。”
鐘謠大窘,甚至沒有發現他神情里的狡黠。
再后來,她主動拿著被子打地鋪:“我夜里睡覺不安穩,不如就睡這里。”夏言喚她上床睡,她不肯去。他索性將她抱回床上,按著她的雙肩說:“那天的事情,是我騙你的。”
他以為鐘謠會動怒,沒想到她卻輕輕說:“大騙子,罰你睡這里,不準下去了。”
之后,他便覺得與鐘謠同床共眠這種事,一點也不別扭了。
7.
不久,他們到達寧州,林修出府相迎,見到打扮成中年婦人模樣的鐘謠,攙著夏言的手,目光不免冷了幾分。鐘謠不露痕跡松開手,笑了笑:“百羽門弟子追查得緊,一路喬裝打扮才從鐘楚山走到了寧州。”
林修設宴款待,席間問及鐘謠日后的打算,她垂眸,目光落在一盤盤珍饈上。
“聽說江清宴率百羽門諸人,遷到了蠻荒。再等幾日我就啟程前往蠻荒,我一定要替師父報仇。”她抬頭看向林修,復又說道,“師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求在軍中任職的林修,為夏言找個小職位,暫且收留他一段時間。林修道:“軍中暫且沒有空職,等過幾日我問問父親,再告訴你吧。”
鐘謠不免有些沮喪,她悄悄看了看夏言,不經意間,他亦向她看過來,目光落在她眸中,如月輝般清冷。
當夜,鐘謠去夏言房中,她問他是否愿意留下來,他不說話。她從乾坤袋中取出零件,拼裝出一個袖珍機關獸,放到他面前。拳頭大小的機關獸搖頭晃腦,模樣憨厚,他俊逸的面龐上浮現出驚訝的神情,看向她的眸中隱隱也多了幾分別樣的情緒。
“送給你的。”她有些赧然,“如果我能從蠻荒活著回來的話,你愿意帶我走嗎?”
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太過愜意,她想要跟他離開,跟他一同去那些她從未去過的地方……不知不覺,她喜歡上了夏言。
夏言良久不曾說話,垂眸似是在思量什么,她起身把袖珍機關獸放到他手里:“夜已深,我先回房了。”
驀地,他攥著她的手,將她拉到懷里,下頜輕輕抵在她的頭上,聲音似在喟嘆:“怎么會不愿意呢……”她羞得不行,悄悄伸手抱住他的腰:“那你等我回來好嗎?”
他撫了撫她的發,卻說:“其實獸靈就在我身上,江清宴的傀儡咒對我作用不大,獸靈的力量可以將傀儡咒壓制下去。只是在百羽門的時候,為了防止他們查出獸靈的下落,我偽造出被傀儡咒控制的假象。”
真正的獸靈,是他一直佩戴的那串骨珠。
“阿謠,鐘楚山主對我有恩,他的仇,夏家的仇,都由我來報。”他將定身符咒點在她耳后,俯身吻在了鐘謠的唇上,如蜻蜓點水一般,“你師兄喜歡你,他才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男子。”
他父親臨終前把獸靈托付給他,囑托他日后定要報仇。他背負著滿門的血仇,在黑暗里踽踽獨行,唯有她,似一束陽光,照進他冰冷黑暗的生命。此去一別,不知是否會有再相見之期,他如何敢耽誤她的年歲。
他抱著昏昏欲睡的鐘謠,將她送回房里。臨走的那刻,她死死拉著他的衣角,聲音低弱:“你允諾過我,等我回來后就帶我走的。你怎么可以不守諾……你怎么可以拋下我,一個人去對付江清宴。”
夏言用鐘謠隨身攜帶的匕首,割下那片衣角:“像你這樣的女子,不應該雙手沾滿血腥。”
所以那些殺戮,那些仇恨,都由他來承擔,他覺得她就應該像初見時那樣,持一柄劍,走遍江湖,快意恩仇……多年后微雨燕飛,落花重重,她依舊還是當初明媚的鐘謠。
“我不會忘記你的。”這是夏言走前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孤身前往蠻荒。
窗外下起了雪,他的身影消失在紛飛的大雪中。
三日后,鐘謠身上的符咒散去,她央求林修放她去蠻荒,她要去找夏言。林修將她軟禁在房中,她持劍打傷侍衛逃了出來,對前來阻撓她的林修說:“可是我愛他呀。”
林修沉默良久,在她轉身要走之際,拉住她:“我陪你去。”以夏言一己之力,決然不可能在殺了江清宴后還能活著逃出來,他陪她去,其實是想要她死心。
8.
“我們到達的當日,蠻荒下了場暴雪,我們無法進去。隨后我和師兄搜遍了整個蠻荒,始終沒有找到他。再之后,大齊與南越關系惡劣,師兄不得不返回寧州,我便孤身一人踏上了尋他的旅途。”鐘謠語氣低了下來,“既然沒有尋到他的尸骨,那他必定還活著。”
那人道:“也算是一場傷心事了,三年了,鐘姑娘便沒有遇到過其他良人?”鐘謠默然,不是沒有過,林修帶著她離開蠻荒,再次問她,是否愿意留下來,做他的世子妃。
林修出身顯赫,相貌端莊性情穩重,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夫婿,可他再好也代替不了夏言,那個少年在她心中,天下無雙。
她婉言拒絕了林修,行走世間尋找夏言,三年后,南越入侵大齊,戰事吃緊,林修請求她出手相助。
幽昌鳥振翅掠過他們二人頭頂,鐘謠道:“幽昌素來寓意不詳,這幾日,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那人低笑一聲,青銅面具在月下,越發顯得猙獰。
大軍在蠻荒邊界安頓歇息,路程甚遠,鐘謠疲倦極了,靠在他的懷中睡去,再醒來已是身處帳篷中。不遠處似有士兵喧嘩,她出去一看,原是一個亂葬崗被雪狼獸刨開了,零零碎碎的尸骨散落一地。
鐘謠道:“挖個墳埋了吧。”剛想要走,卻聽聞一人說,“這人手里還握著個小玩意兒。”她忍不住回頭,看到那已經腐爛成白骨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個袖珍機關獸。那是當年,她送給夏言的。
她跌跌撞撞走上前,發了瘋般去刨土,周圍的士兵想要把她拉起來,卻被那戴青銅面具的術法師攔住,他說:“都散了吧。”他那寒若深淵的雙眸里,再無半點波瀾起伏。
鐘謠抱著那堆白骨起身,他出言勸慰:“鐘姑娘,前塵往事俱已散,還請節哀。”她走到一個新挖好的坑邊,輕輕把那堆白骨放進去,掬起一捧新土撒上。
“不是他。”鐘謠緊緊攥著那個袖珍機關獸,關節泛白,“他曾被琵琶骨釘所傷,兩側鎖骨上必定會有傷痕,這具尸骨上沒有絲毫傷痕。”
他低下頭,那深若寒潭的眸中,復雜的情緒翻涌。
鐘謠起身,對他露出一個笑:“他必定還活著。”
一個月后,南越集結二十萬兵馬,再度南下。那術法師攜帶兇獸,自請跟隨林修前往長平城。
“先生什么時候回來?”送行時,鐘謠問他,他啞聲答道,“待大軍凱旋,自會歸來。”她看著他的身影,與逶迤的大軍一起消失在視野里。
鐘謠轉身想,那些話,還是等他平安回來了再說。就算他的容貌改變,就算他一味疏離她,可她依舊認出來了,他是夏言。
日后,她不必再孤單一人,尋尋覓覓了吧?
9.
夏言沒能回去,長平城一戰的慘烈程度超乎他想象,援軍被另一支南越軍隊絆住,無法按時趕來增援,齊軍在斷糧斷水的情況下死守長平城七日。
南越的士兵攻到城樓下,林修命副將率軍死守,長平城若是丟了,大齊便失去了阻擊南越的最后一道防線。那術法師求見林修,問他:“世子可有退敵之法?”
林修拔出劍,冷冷道:“死守長平,直至援軍到來。”
他從懷里取出一串骨珠:“但求世子放屬下出城。”林修驚愕地看向他,更確切地說,是看向他手里那串骨珠:“你是夏言?你沒有死?”他低聲笑了:“日后天下太平,你便告訴鐘謠,就說我死了……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他其實也是為了她呀,如果大齊亡國,從此她四海漂泊,無處為家……他怎么忍心見他的阿謠受這樣的苦楚。
他是夏言,半年前從蠻荒逃出的夏言。
當初他的確憑借獸靈的力量殺了江清宴,也因此受了重傷,被百羽門所擒,他們對他動刑,詢問他獸靈的下落,甚至把他拋下蠱池,毀了他的容貌。
夏言什么也沒說,就這樣過了兩年多,每每到了熬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鐘謠,興許她在找他,興許她還在等他回去。
他怕自己會受不了折磨瘋掉,于是拿尖石在自己手臂上刻字,刻的全是兩個字:鐘謠。他說過,他不會忘記她的,就算他忘記了所有人,也不能忘記她。
兩年多后,獸靈的力量復蘇,夏言屠盡百羽門滿門,從百羽門的藏身之處逃出。
那時的他,自殺戮中蘇醒,全身上下充斥著戾氣,容貌已毀,卑微到了塵埃里,不敢再去見她。他聽說了鐘謠要去大齊軍營的消息,遂搶先一步投入齊軍帳下。
縱使此生只是遠遠看著她,縱使不能與她相認,他也知足了。
只要有他在,那些刀劍便不會傷到她。
可他不敢告訴鐘謠,他就是夏言,是曾經光風霽月的夏言。
那術法師帶著他的兇獸出了城,南越軍形成包圍圈靠近他。他劃破掌心,將手按在骨珠上,暗紅色的光芒越來越盛,風暴驟起。待風沙平寂下來后,一頭巨型梼杌站在包圍圈內,它抬頭長嘯,剎那間天地風云變色。
林修站在城樓上看著這幕,良久,良久才道:“他血祭獸靈,將自己化為上古兇獸了。”
傳言,長平城被困的第八日,上古兇獸梼杌現身,助齊軍守住了長平。
可只有林修知道,梼杌是夏言所化,他畢生所求,不過是鐘謠的安好。
10.
這場仗打了足足半年,最后南越從大齊境內撤軍。
林修回去那日,鐘謠問他,那戴青銅面具的術法師去了何處。林修移開目光,道:“他戰死在了長平,你若不信,可以去查的。”
鐘謠怔在原地,緩緩地,她捂住眼,淚從指縫里滲出:“我找了他三年,好不容易找到他了。”林修上前扶住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謠兒,夏言已經沒了,可你的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
她掙脫開,跑了出去,哭著說:“他不會死的,他一定還在那里等我,我要去找他。”林修命人攔住她,他忽地想起三年前,鐘謠也是這樣失控,她對他說:可我愛他呀。
那時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從來只有與她相識不過半載的夏言,即使他林修站在她身后,默默陪伴數十載,她也沒有對他動過心。
林修命人呈上幾顆已經破碎的骨珠,冷笑道:“夏言死在南越軍火攻長平城的那日,早就燒成了灰,你去哪里找他?”
他鐘謠手中的劍錚然掉落,任由士兵制住她,喃喃道:“不會的,你騙我。”
大軍拔營回王城,鐘謠收拾好行囊,同林修道別:“我要去長平城把他帶回來。”她躍上機關鳶,向著日落的地方而去。
她緊緊攥著手里那個錦囊,里面盛放的是當日林修歸還給她的骨珠。
這半生顛沛流離,尋尋覓覓,她終究還是沒能找到夏言,沒能跟他一起離開。
十年后,鐘謠重回寧州,到寧王府拜會林修。
那時的她已不再年輕,額間生出了細紋,鬢角有了幾綹白發。途徑獸苑,她遠遠瞧見鐵籠中,有個衣衫襤褸的人同雪狼獸臥在一處,聽見有人靠近,他發出獸一般的低吼。
隨行的丫鬟連忙將她引開,解釋道:“這是寧王十年前尋到的,說是自小和雪狼獸一道長大的狼人,性情兇悍,寧王圖個新鮮,便將他拿來養了。”
他爬到鐵籠前,抬頭齜牙警告。他的身上全是污垢,面容被臟亂的發擋住,根本看不清模樣。
鐘謠想要上前看看,卻被趕來的林修擋住:“我在師父的遺物中,找到了改進機關鳶的方法,你是否要去看看?”她點頭,跟林修出了獸苑。
他在鐵籠前低吼幾聲,模糊地喊出兩個字:“重……要。”卻沒有人理會他。
如果她能夠停下腳步,如果她愿意走回鐵籠前,溫柔地為他拭去他手臂上的泥垢,也許她就能發現,他的手臂上曾經反反復復刻過兩個字:鐘謠。
彼時斜陽草陌,她素色的衣袂拂過青石路,消失在他的眼前,她匆匆而去,未曾停留。